三个人尽说三百两是一大主财物,极顶价钱了,不想商人慕色心重,二三百金之物那里在他心上?一说就允。如数下了财礼。拣个日子,娶了过去,开船往扬州。江爱娘哭哭啼啼,自道终身不得见父母了。江老虽是卖去了女儿,心中凄楚,却幸得了一主大财,在家别做生理,不题。
却说顾提控在州六年,两考役满,例当赴京听考。吏部点卯过,拨出在韩侍郎门下办事效劳。那韩侍郎是个正直忠厚的大臣,见提控谨厚小心,仪表可观,也自另眼看他,时留在衙前听候差使。
一日,侍郎出去拜客。提控不敢擅离衙门左右,只在前堂伺候归来。等了许久,侍郎又往远处赴席,一时未还。提控等得不耐烦,困倦起来,坐在槛上打盹,朦胧睡去。见空中云端里黄龙现身,彩霞一片,映在自己身上。正在惊看之际,忽有人蹴他起来,飒然惊觉。乃是后堂传呼,高声喝:“夫人出来!”提控仓惶失措,连忙趋避不及。
夫人步至前堂,亲看见提控慌遽走出之状,着人唤他转来。提控自道失了礼度,必遭罪责。趋至庭中跪倒,俯伏地下,不敢仰视。夫人道:“抬起头来我看。”提控不敢放肆,略把脖子一伸。夫人看见道:“快站起来。你莫不是太仓顾提控么?为何在此?”提控道:“不敢。小吏顾芳,实是太仓人。考满赴京,在此办事。”夫人道:“你认得我否?”提控不知什么缘故,摸个头路不着,不敢答应一声。夫人笑道:“妾身非是别人,即是卖饼江家女儿也。昔年徽州商人娶去,以亲女相待。后来嫁与韩相公为次房。正夫人亡逝,相公立为继室,今已受过封诰。想来此等荣华,皆君所致也,若是当年非君厚德,义还妾身,今日安能到此地位?妾身时刻在心,正恨无由补报。今天幸相逢于此,当与相公说知就里,少图报效。”提控听罢,恍如梦中一般。偷眼觑着堂上夫人,正是江家爱娘。心下道:“谁想他却有这个地位?”又寻思道:“他分明卖与徽州商人做妾了,如何却嫁得与韩相公?方才听见说徽商以亲女相待,这又不知怎么解说?”
当下退出外来,私下偷问韩府老都管,方知事体备细:
当日徽商娶去时节,徽人风俗,专要闹房炒新郎。凡亲戚朋友相识的,在住处所在,闻知娶亲,就携了酒馔,前来称庆。说话之间,名为祝颂,实半带笑耍。把新郎灌得烂醉,方以为乐。是夜徽商醉极,讲不得什么云雨勾当。在新人枕畔,一觉睡倒,直至天明。朦胧中见一个金甲神人,将瓜锤扑他脑盖一下,蹴他起来道:“此乃二品夫人,非凡人之配,不可造次胡行。若违我言,必有大咎。”
徽商惊醒,觉得头疼异常,只得爬了起来。自想此梦稀奇,心下疑惑。平日最信的是关圣灵签,梳洗毕,开个随身小匣,取出十个钱来,对空虔诚祷告:看与此女缘分何如。卜得个乙戊,乃是第十五签。签曰:
两家门户各相当,不是姻缘莫较量。直待春风好消息,却调琴瑟向兰房。
详了签意,疑道:“既明说‘不是姻缘’了,又道:‘直待春风’‘却调琴瑟’,难道放着见货,等待时来不成?”心下一发糊涂。再缴一签,卜得个辛丙,乃是第七十三签。签曰:
忆昔兰房分半钗,而今忽报信音乖。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
得了这签,想道:“此签说话明白,分明不是我的姻缘,不能到底的了。梦中说有二品夫人之份,若把来另嫁与人,看是如何?”祷告过,再卜一签。得了个丙庚,乃是第二十七签。签曰:
世间万物各有主,一粒一毫君莫取。英雄豪杰本天生,也须步步循规矩。
徽商看罢,道:“签句明白如此,必是另该有个主。吾意决矣。”
虽是这等说,日间见他美色,未免动心。然但是有些邪念,便觉头疼。到晚来走近床边,愈加心神恍惚,头疼难支。徽商想道:“如此跷蹊,要见梦言可据,签语分明。万一破他女身,必为神明所恶。不如放下念头,认他做个干女儿,寻个人嫁了他。后来果得富贵,也不可知。”
遂把此意对江爱娘说道:“在下年四十余岁,与小娘子年纪不等;况且家中原有大孺人,今扬州典当内又有二孺人。前日只因看见小娘子生得貌美,故此一时聘娶了来。昨晚梦见神明说,小娘子是个贵人,与在下非是配偶。今不敢胡乱辱莫了小娘子。在下痴长一半年纪,不若认义为父女,等待寻个好姻缘配着,图个往来。小娘子意下何如?”江爱娘听见说不做妾,做女,有什么不肯处?答应道:“但凭尊意,只恐不中抬举。”当下起身,插烛也似拜了徽商四拜。以后只称徽商做爹爹,徽商称爱娘做大姐,各床而睡。
同行至扬州当里,只说是路上结拜的朋友女儿,托他寻人家的。也就吩咐媒婆替他四下里寻亲事。正是春初时节,恰好凑巧,韩侍郎带领家眷上任,舟过杨州,夫人有病,要娶个偏房,就便服侍夫人,停舟在关下。此话一闻,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的何止三四十起。各处寻将出来,多看得不中意。落末有个人说:“徽州当里有个干女儿,说是太仓州来的,模样绝美,也是肯与人为妾的,问问也好。”其间就有媒婆叨揽去当里来说。
原来徽州人有个僻性,是乌纱帽、红绣鞋,一生只这两件不争银子,其余诸事悭吝了。听见说个韩侍郎娶妾,先自软摊了半边,自夸梦兆有准,巴不得就成了。韩府也叫人看过,看得十分中意。徽商认做自己女儿,不争财物,反赔嫁装。只贪个纱帽往来,便自心满意足。韩府仕宦人家,做事不小,又见徽商行径冠冕,不说身价,反轻易不得了,连钗环首饰段匹银两,也下了三四百金礼物。徽商受了,增添嫁事,自己穿了大服,大吹大擂,将爱娘送下官船上来。侍郎与夫人看见人物标致,更加礼仪齐备,心下喜欢,另眼看待。到晚云雨之际,俨然身是处子,一发敬重。一路相处,甚是相得。
到了京中,不料夫人病重不起,一应家事尽属爱娘掌管。爱娘处得井井有条,胜过夫人在日。内外大小无不喜欢。韩相公得意,拣个吉日,立为继房。恰遇弘治改元覃恩,竟将江氏入册报去,请下了夫人封诰,从此内外俱称夫人了。
自从做了夫人,心里常念先前嫁过两处,若非多遇着好人,怎生保全得女儿之身,致今日有此享用?那徽商认做干爷,兀自往来不绝,不必说起,只不知顾提控近日下落。忽然堂前相遇,恰恰正在门下走动,正所谓: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夫人见了顾提控,返转内房。等候侍郎归来,对侍郎说道:“妾身有个恩人,没路报效,谁知却在相公衙门中服役。”侍郎问是谁人,夫人道:“即办事吏顾芳是也。”侍郎道:“他与你有何恩处?”夫人道:“妾身原籍太仓人,他也是太仓州吏。因妾家里父母被盗扳害,得他救解,幸免大祸。父母将身酬谢,坚辞不受。强留在彼,他与妻子待以宾礼,誓不相犯。独处室中一月,以礼送归。后来过继与徽商为女,得有今日。岂非恩人?”侍郎大惊道:“此柳下惠、鲁男子之事,我辈所难,不道掾吏之中却有此等仁人君子!不可埋没了他。”竟将其事写成一本,奏上朝廷。本内大略云:
窃见太仓州吏顾芳,暴白冤事,侠骨著于公庭;峻绝谢私,贞心矢乎暗室。品流虽贱,衣冠所难;合行特旌,以彰笃行。
孝宗见奏大喜道:“世间那有此等人?”即召韩侍郎面对,问其详细。侍郎一一奏知,孝宗称叹不止。侍郎道:“此皆陛下中兴之化所致,应与表扬。”孝宗道:“何止表扬?其人堪为国家所用。今在何处?”侍郎道:“今在京中考满,拨臣衙门办事。”孝宗回顾内侍,命查那部里缺司官。司礼监秉笔内监奏道:“昨日吏部上本,礼部仪制司缺主事一员。”孝宗道:“好,好。礼部乃风化之原,此人正好。”即御批:“顾芳除补,吏部知道。”韩侍郎当下谢恩而出。
侍郎初意,不过要将他旌表一番,与他个本等职衔,梦里也不料圣意如此嘉奖,骤与殊等美官,真个喜出望外。出了朝中,竟回衙来,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也自欢喜不胜,谢道:“多感相公为妾报恩,妾身万幸。”侍郎看见夫人欢喜,心下愈加快活。忙叫亲随报知顾提控。
提控闻报,犹如地下升天。还服着本等衣服,随着亲随,进来先拜谢相公。侍郎不肯受礼,道:“如今是朝廷命官,自有体制。且换了冠带,谢恩之后,然后私宅少叙不迟。”须臾,便有礼部衙门人来伺候,伏侍去到鸿胪寺报了名。次早午门外谢了圣恩,到衙门到任。正是:
昔年萧主吏,今日叔孙通。两翅何曾异,只是锦袍红。
当日顾主事完了衙门里公事,就穿着公服,竟到韩府私宅中来拜见侍郎。顾主事道:“多谢恩相提携,在皇上面前极力荐举,故有今日。此恩天高地厚。”韩侍郎道:“此皆足下阴功浩大,以致圣主宠眷非常,得此殊典。老夫何功之有?”拜罢,主事请拜见夫人,以谢推许大恩。侍郎道:“贱室既忝同乡,今日便同亲戚。”传命请夫人出来相见。夫人见主事,两相称谢,各拜了四拜。夫人进去治酒。是日侍郎款待主事,尽欢而散。夫人又传问顾主事离家在几时,父母的安否下落。顾主事回答道:“离家一年,江家生意如常,却幸平安无事。”
侍郎与顾主事商议,待主事三月之后,给个假限回籍,就便央他迎取江老夫妇。顾主事领命。果然给假,衣锦回乡。乡人无不称羡。因往江家拜候,就传女儿消息。江家喜从天降。主事假满,携了妻子回京复任,就吩咐二号船里,着落了江老夫妇。到京相会,一家欢忭无极。
自此侍郎与主事通家往来,俨如伯叔子侄一般。顾家大娘子与韩夫人愈加亲密,自不必说。后来顾主事三子皆读书登第。主事寿登九十五岁,无病而终。此乃上天厚报善人也。所以奉劝世间行善,原是积来自家受用的。有诗为证:
美色当前谁不慕,况是酬恩去复来。若使偶然通一笑,何缘掾吏入容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