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曾闻阴德可回天,古往今来效灼然。奉劝世人行好事,到头原是自周全。
话说湖州府安吉州地浦滩有一居民,家道贫窘。因欠官粮银二两,监禁在狱。家中只有一妻,抱着个一周未满的小儿子度日,别无门路可救。栏中畜养一猪,算计卖与客人,得价还官。因性急银子要紧,等不得好价,见有人来买,即便成交。妇人家不认得银子好歹,是个白晃晃的,说是还得官了。客人既去,拿出来与银匠熔着锭子。银匠说:“这是些假银,要他怎么?”妇人慌问:“有多少成色在里头?”银匠道:“那里有半毫银气?多是铅铜装成,见火不得的。”妇人着了忙,拿在手中,走回家来。寻思一回道:“家中并无所出,只有此猪,指望卖来救夫。今已被人骗去,眼见得丈夫出来不成。这是我不仔细上害了他,心下怎么过得去?我也不要这性命了。”待寻个自尽,看看小儿子,又不舍得。发个狠道:“罢,罢,索性抱了小冤家,同赴水而死,也免得牵挂。”急急奔到河边来。
正待撺下去,恰好一个徽州商人立在那里,见他忙忙投水,一把扯住。问道:“清白后生,为何做此短见勾当?”妇人拭泪答道:“事急无奈,只图一死。”因将救夫卖猪,误收假银之说,一一告诉。徽商道:“既然如此,与小儿子何干?”妇人道:“没爷没娘,少不得一死。不如同死了干净。”徽商恻然道:“所欠官银几何?”妇人道:“二两。”徽商道:“能得多少,坏此三条性命!我下处不远,快随我来。我舍银二两,与你还官罢。”妇人转悲作喜,抱了儿子,随着徽商行去。不上半里,已到下处。徽商走入房,秤银二两出来,递与妇人道:“银是足纹,正好还官。不要又被别人骗了。”妇人千恩万谢。转去央个邻舍,同到县里纳了官银,其夫始得放出监来。
到了家里,问起道:“那得这银子还官救我?”妇人将前情述了一遍,说道:“若非遇此恩人,不要说你不得出来,我母子两人已作黄泉之鬼了。”其夫半喜半疑。喜的是得银解救,全了三命;疑的是妇人家没志行,敢怕独自个一时喉极了,做下了些不伶俐勾当,方得这项银子,也不可知。不然怎生有此等好人,直如此凑巧?口中不说破他,心生一计道:“要见明白,须得如此如此。”问妇人道:“你可认得那恩人的住处么?”妇人道:“随他去秤银的,怎不认得?”其夫道:“既如此,我与你不可不去谢他一谢。”妇人道:“正该如此。今日安息了,明日同去。”其夫道:“等不得明日,今夜就去。”妇人道:“为何不要白日里去,倒要夜间?”其夫道:“我自有主意,你不要管我。”妇人不好拗得,只得点着灯,同其夫走到徽商下处门首。
此时已是黄昏时候,人多歇息寂静了。其夫叫妇人扣门。妇人道:“我是女人,如何叫我黑夜敲人门户?”其夫道:“我正要黑夜试他的心事。”妇人心下晓得丈夫有疑了,想道:“一个有恩义的人,倒如此猜他,也不当人子。”却是恐怕丈夫生疑,只得出声高叫。徽商在睡梦间,听得是妇女声音,问道:“你是何人,却来叫我?”妇人道:“我是前日投水的妇人。因蒙恩人大德,救了吾夫出狱,故此特来踵门叩谢。”
看官,你道徽商此时若是个不老成的,听见一个妇女黑夜寻他,又是施恩过来的,一时动了不良之心,未免说句把倬俏绰趣的话。开出门来,撞见其夫,可不是老大一场没趣?把起初做好事的念头多弄脏了。不想这个朝奉煞是有正经,听得妇人说话,便厉声道:“此我独卧之所,岂汝妇女家所当来?况昏夜也不是谢人的时节。但请回步,不必谢了。”其夫听罢,才把一天疑心尽多消散。妇人乃答道:“吾夫同在此相谢。”
徽商听见其夫同来,只得披衣下床,要来开门。走得几步,只听得天崩地塌之声,连门外多震得动。徽商慌了自不必说,夫妇两人多吃了一惊。徽商忙叫小二掌火来看,只见一张卧床压得四脚多折,满床尽是砖头泥土。原来那一垛墙走了。一向床遮着不觉得,此时偶然坍将下来。若有人在床时,便是铜筋铁骨,也压死了。徽商看了,伸了舌头出来,一时缩不进去。就叫小二开门。见了夫妇二人,反谢道:“若非贤夫妇相叫起身,几乎一命难存。”夫妇两人看见墙坍床倒,也自大加惊异道:“此乃恩人洪福齐天,大难得免。莫非恩人阴德之报。”两相称谢。徽商留夫妇茶话少时,珍重而别。
只此一件,可见商人二两银子,救了母子两命,到底因他来谢,脱了墙压之厄,仍旧是自家救了自家性命一般。此乃上天巧于报德处。所以古人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小子起初说“到头原是自周全”,并非诳语。看官们不信,小子而今单表一个周全他人,仍旧周全了自己一段长话,作个正文。有诗为证:
有女颜如玉,酬德讵能足?遇彼素心人,清操同秉烛。
兰蕙保幽芳,移来贮金屋。容台粉署郎,一朝畀掾属。
圣明重义人,报施同转毂。
这段话文,出在弘治年间直隶太仓州地方。州中有一个吏典,姓顾名芳。平日迎送官府出城,专在城外一个卖饼的江家做下处歇脚。那江老儿名溶,是个老实忠厚的人。生意尽好,家道将就过得。看见顾吏典举动端方,容仪俊伟,不像个衙门中以下人,私心敬爱他。每遇他到家,便以“提控”呼之,待如上宾。江家有个嬷嬷,生得个女儿,名唤爱娘,年方十七岁,容貌非凡。顾吏典家里也自有妻子,便与江家内里通往来,竟成了一家骨肉一般。
常言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江老虽不怎的富,别人看见他生意从容,衣食不缺,便传说了千金、几百金家事。有那等眼光浅、心不足的,目中就看不得,不由得不妒忌起来。忽一日,江老正在家里做活,只见如狼似虎一起捕人打将进来,喝道:“拿海贼!”把店中家火打得粉碎。江老出来分辩,众捕一齐动手,一索子捆倒。江嬷嬷与女儿顾不得羞耻,大家啼啼哭哭嚷将出来,问道:“是何事端?说个明白。”捕人道:“崇明解到海贼一起,有江溶名字,是个窝家。还问什么事端?”江老夫妻与女儿叫起撞天屈来,说道:“自来不曾出外,那里认得什么海贼?却不屈杀了平人!”捕人道:“不管屈不屈,到州里分辩去,与我们无干。快些打发我们见官去。”
江老是个乡子里人,也不晓得盗情利害,也不晓得该怎的打发公差,合家只是一味哭。
捕人每不见动静,便发起狠来道:“老儿奸诈,家里必有赃物,我们且搜一搜。”众人不管好歹,打进内里,一齐动手,险些把地皮多翻了转来。见了细软,便藏匿了。江老夫妻女儿三口,杀猪也似的叫喊,擂天倒地价哭。捕人们揎拳裸手,耀武扬威。正在没摆布处,只见一个人踱将进来,喝道:“有我在此,不得无礼。”
众人定睛看时,不是别人,却是州里顾提控。大家住手道:“提控来得正好!我们不要粗鲁,但凭提控便是。”江老一把扯住提控道:“提控救我一救。”顾提控问道:“怎的起?”捕人拿牌票出来看,却是海贼指扳窝家,巡捕衙里来拿的。提控道:“贼指的事,多出仇口。此家良善,明是冤屈。你们为我面上,须要周全一分。”捕人道:“提控在此,谁敢多话?只要吩咐我们,一面打点见官便是。”提控即便主张江老,支持酒饭鱼肉之类,摆了满桌,任他每狼吞虎咽,吃个尽情。又摸出几两银子做差使钱。众捕人道:“提控吩咐,我每也不好推辞,也不好较量,权且收着,凡百看提控面上,不难为他便了。”提控道:“列位别无帮衬处,只求迟带到一日。等我先见官人,替他分诉一番,做个道理,然后投牌。便是列位盛情。”捕人道:“这个当得奉承。”
当下江老随捕人去了。提控转身安慰他母子道:“此事只要破费,须有分辩处,不妨大事。”母子啼哭道:“全仗提控搭救则个。”提控道:“且关好店门,安心坐着,我自做道理去。”
出了店门,进城来,一径到州前来见捕盗厅官人道:“顾某有个下处主人江溶,是个良善人户。今被海贼所扳,想必是仇家陷害。望乞爷台为顾某薄面,周全则个。”捕官道:“此乃堂上公事,我也不好自专。”提控道:“堂上老爷,顾某自当禀明。只望爷台这里带到时,宽他这一番拷究。”捕官道:“这个当得奉命。”
须臾知州升堂。顾提控觑个堂事空便,跪下禀道:“吏典平日服侍老爷,并不敢有私情冒禀。今日有个下处主人江溶,被海贼诬扳。吏典熟知他是良善人户,必是仇家所陷,故此斗胆禀明。望老爷天鉴之下,超豁无辜。若是吏典虚言妄禀,罪该万死。”知州道:“盗贼之事,非同小可。你敢是私下受人买嘱,替人讲解么?”提控叩头道:“吏典若有此等情弊,老爷日后必然知道,吏典情愿受罪。”知州道:“待我细审,也听不得你一面之词。”提控道:“老爷‘细审’二字,便是无辜超生之路了。”复叩一头,走了下来。想道:“官人方才说听不得一面之词,我想人众则公,明日约同同衙门几位朋友,大家禀一声,必然听信。”
是日,拉请一般的十数个提控,到酒馆中坐一坐。把前事说了,求众人明日帮他一说。众人平日与顾提控多有往来,无有不依的。
次日,捕人已将江溶解到捕厅。捕厅因顾提控面上,不动刑法,竟送到堂上来。正值知州投文,换牌唱名。点到江溶名字,顾提控站在旁边,又跪下来禀道:“这江溶,即是小吏典昨日所禀过的,果是良善人户。中间必有冤情,望老爷详察。”知州作色道:“你两次三回,替人辩白,莫非受了贿赂,故敢大胆?”提控叩头道:“老爷当堂明查,若不是小吏典下处主人,及有贿赂情弊,打死无怨。”只见众吏典多跪下来禀道:“委是顾某主人,别无情弊。众吏典敢百口代保。”知州平日也晓得顾芳行径,是个忠直小心的人,心下有几分信他的,说道:“我审时自有道理。”
便问江溶:“这伙贼人扳你,你平日曾认得一两个否?”江老儿叩头道:“爷爷,小的若认得一个,死也甘心。”知州道:“他们有人认得你否?”江老儿道:“这个小的虽不知,想来也未必认得小的。”知州道:“这个不难。”唤一个皂隶过来,教他脱下衣服,与江溶穿了,扮做了皂隶;却叫皂隶穿了江溶衣服,扮做了江溶。吩咐道:“等强盗执着江溶时,你可替他折证,看他认得认不得。”
皂隶依言,与江溶更换停当,然后带出监犯来。
知州问贼首道:“江溶是你窝家么?”贼首道:“爷爷,正是。”知州敲着气拍,故意问道:“江溶,怎么说?”这个皂隶扮的江溶假着口气道:“爷爷,并不干小人之事。”贼首看着假江溶,那里晓得不是,一口指着道:“他住在城外,倚着卖饼为名,专一窝着我们赃物。怎生赖得?”皂隶道:“爷爷,冤枉。小的不曾认得他的。”贼首道:“怎生不认得?我们长在你家吃饼。某处赃若干,某处赃若干,多在你家,难道忘了?”
知州明知不是,假意说道:“江溶是窝家,不必说了,却是天下有名姓相同。”一手指着真江溶扮皂隶的道:“我这个皂隶也叫得江溶,敢怕是他么?”贼首把皂隶一看,那里认得?连喊道:“爷爷,是卖饼的江溶,不是皂隶江溶。”知州又手指假江溶道:“这个卖饼的江溶,可是了么?”贼首道:“正是这个。”知州冷笑了一声,连敲气拍两三下,指着贼首道:“你这杀剐不尽的奴才!自做了歹事,又受人买嘱,扳陷良善。”贼首连喊道:“这江溶果是窝家,一些不差,爷爷。”知州喝叫:“掌嘴!”打了十来下。知州道:“还要嘴强!早是我先换过了,试验虚实,险些儿屈陷平民。这个是我皂隶周才,你却认做了江溶,就信口扳杀他。这个扮皂隶的正是卖饼江溶,你却又不认得,就说道无干。可知道你受人买嘱,来害江溶,原不曾认得江溶的么!”贼首低头无语,只叫:“小的该死。”
知州叫江溶与皂隶仍旧换过了衣服。取夹棍来,把贼首夹起,要招出买他指扳的人来。贼首是顽皮赖肉,那里放在心上?任你夹打,只供称是:“因见江溶殷实,指望扳赔赃物是实,别无指使。”知州道:“眼见得是江溶仇家所使,无得可疑。今这奴才死不肯招,若必求其人,他又要信口诬害,反生株连。我只释放了江溶,不根究也罢。”江溶叩头道:“小的也不愿晓得害小的的仇人,省得中心不忘,冤冤相结。”知州道:“果然是个忠厚人!”提起笔来,把名字注销,喝道:“江溶无干,直赶出去。”
当下江溶叩头不止,皂隶连喝:“快走!”江溶如笼中放出飞鸟,欢天喜地出了衙门。衙门里许多人撮空叫喜,拥住了不放。又亏得顾提控走出来,把几句话解散开了众人,一同江溶走回家来。
江老儿一进门,便唤过妻女来道:“快来拜谢恩人!这番若非提控搭救,险些儿相见不成了。”三个人拜做一堆。提控道:“自家家里,应得出力。况且是知州老爷神明做主,与我无干。快不要如此。”江嬷嬷便问老儿道:“怎生回来得这等撇脱?不曾吃亏么?”江老儿道:“两处俱仗提控先说过了,并不动一些刑法。天字号一场官司,今没一些干涉,竟自平净了。”江嬷嬷千恩万谢。提控立起身来道:“你们且慢慢细讲,我还要到衙门去谢谢官府去。”当下提控作别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