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撞着女儿身边一个丫头,叫名青箱,一把抓过来道:“你好好实说姐姐与那满秀才的事情,饶你的打。”青箱慌了,只得抵赖道:“没曾见什么事情。”大郎焦躁道:“还要胡说!眼见得身上袄子多脱与他穿着了。”青箱没奈何,遮饰道:“姐姐见爹爹十分敬重满官人,平日两下撞见时,也与他见个礼。他今日告诉身上寒冷,故此把衣服与他,别无甚说话。”大郎道:“女人家衣服,岂肯轻与人着?况今日我又不在家,满秀才酒气喷人,是那里吃的?”青箱推道:“不知。”大郎道:“一发胡说了!他难道再有别处噇酒?他方才已对我说了。你若不实招,我活活打死你。”青箱晓得没推处,只得把从前勾搭的事情,一一说了。
大郎听罢,气得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喊道:“不成才的歪货!他是别路来的,与他做下了事,打点怎的?”青箱道:“姐姐今日见爹爹不在,私下摆个酒盒,要满官人对天罚誓:你娶我嫁,终身不负。故此与他酒吃了,又脱一件衣服,一个香囊与他,做纪念的。”大郎道:“怎了?怎了?”叹口气道:“多是我自家热心肠的不是,不消说了。”反背了双手,踱出外边来。
文姬见父亲抓了青箱去,晓得有些不尴尬。仔细听时,一句一句说到真处来。在里面正急得要上吊,忽见青箱走到面前,已知父亲出去了,才定了性。对青箱道:“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死休。”青箱道:“姐姐不要性急。我看爹爹叹口气,自怨不是,走了出去,倒有几分成事的意思在那里。”文姬道:“怎见得?”青箱道:“爹爹极敬重满官人。已知有了此事,若是而今赶逐了他去,不但恶识了,把从前好情多丢去,却怎生了结姐姐?他今出去,若问得满官人不曾娶妻的,毕竟还配合了,才好住手。”文姬道:“但愿得如此便好。”
果然大郎走出去,思量了一回,竟到书房中,带着怒容问满生道:“秀才,你家中可曾有妻未?”满生蹐无地,战战兢兢回言道:“小生湖海飘流,实未曾有妻。”大郎道:“秀才家既读诗书,也该有些行止。吾与你本是一面不曾相识,怜你客途,过为拯救,岂知你所为不义若此!玷污了人家儿女,岂是君子之行?”满生惭愧难容,下地叩头道:“小生罪该万死。小生受老丈深恩,已为难报;今为儿女之情,一时不能自禁,猖狂至此。若蒙海涵,小生此生以死相报,誓不忘高天厚地之恩。”大郎又叹口气道:“事已至此,虽悔何及?总是我生女不肖,致受此辱。今既为汝污,岂可别嫁?汝若不嫌地远,索性赘入我家,做了女婿,养我终身,我也叹了这口气罢。”满生听得此言,就是九重天上飞下一纸赦书来,怎不满心欢喜?又叩着头道:“若得如此玉成,满某即粉身碎骨,难报深恩。满某父母双亡,家无妻子,便当奉侍终身,岂再他往?”大郎道:“只怕后生家看得容易了,他日负起心来。”满生道:“小生与令爱,恩深义重,已设誓过了。若有负心之事,教满某不得好死。”
大郎见他言语真切,抑且没奈何了,只得胡乱拣个日子,摆些酒席,配合了二人。正是:
绮罗丛里唤新人,锦绣窝中看旧物。虽然后娶属先奸,此夜恩情翻较密。
满生与文姬,两个私情,得成正果,天从人愿,喜出望外。文姬对满生道:“妾见父亲敬重君子,一时仰慕,不以自献为羞,致于失身。原料一朝事露,不能到底,惟有一死而已。今幸得父亲配合,终身之事已完,此是死中得生,万千侥幸。他日切不可忘。”满生道:
“小生飘蓬浪迹,幸蒙令尊一见如故,解衣推食,恩已过厚。又得遇卿不弃,今日成此良缘,真恩上加恩。他日有负,诚非人类。”两人愈加如胶似漆,自不必说。满生在家无事,日夜读书,思量应举。焦大郎见他如此,道是许嫁得人,暗里心欢。自此内外无间。
过了两年,时值东京春榜招贤。满生即对丈人说,要去应举。焦大郎收拾了盘费,赍发他去。满生别了丈人妻子,竟到东京,一举登第。才得唱名,满生心里放文姬不下,晓得选除未及,思量道:“汴梁去凤翔不远。今幸已脱白挂绿,何不且到丈人家里,与他们欢庆一番,再来未迟。”此时满生已有仆人使唤,不比前日。便叫收拾行李,即时起身。不多几日,已到了焦大郎门首。
大郎先已有人报知。是日整备迎接,鼓乐喧天,闹动了一个村坊。满生绿袍槐简,摇摆进来。见了丈人,便是纳头四拜。拜罢,长跪不起,口里称谢道:“小婿得有今日,皆赖丈人提携。若使当日困穷旅店,没人救济,早已填了丘壑,怎能够此身荣贵?”叩头不止。大郎扶起道:“此皆贤婿高才,致身青云之上,老夫何功之有?当日困穷失意,乃贤士之常。今日衣锦归来,有光老夫多矣。”满生又请文姬出来,交拜行礼,各各相谢。
其日邻里看的,挨挤不开。个个说道:“焦大郎能识好人,又且平日好施恩德,今日受此荣华之报,那女儿也落了好处了。”有一等轻薄的道:“那女儿闻得先与他有些须说话了,后来配他的。”有的道:“也是大郎有心把女儿许他,故留他在家里,住这几时。便做道先有些什么,左右是他夫妻。而今一床锦被遮盖了,正好做院君夫人去,还有何妨?”议论之间,只见许多人牵羊担酒,持花捧币,尽是些地方邻里亲戚,来与大郎作贺称庆。
大郎此时,把个身子抬在半天里了,好不风骚!一面置酒款待女婿,就先留几个相知亲戚相陪。次日又置酒请这一干作贺的。先是亲眷,再是邻里,一连吃了十来日酒,焦大郎费掉了好些钱钞。正是“欢喜破财,不在心上”。满生与文姬夫妻二人,愈加厮敬厮爱,欢畅非常。连青箱也算做日前有功之人,另眼看觑,别是一分颜色。有一首词,单道着得第归来,世情不同光景:
世事从来无定,天公任意安排。寒酸忽地上金阶,立看许多渗濑。熟识还须再认,至亲也要疑猜。夫妻行事别开怀,另似一张卵袋。
话说满生夫荣妻贵,暮乐朝欢。焦大郎本是个慷慨心性,愈加扯大,道是靠着女儿女婿不忧下半世不富贵了。尽心竭力,供养着他两个,惟其所用。满生总是慷他人之慨,落得快活过了几时。选期将及,要往京师。大郎道是选官须得使用才有好地方,只得把膏腴之产尽数卖掉了,凑着偌多银两,与满生带去。焦大郎家事原只如常,经这一番大弄,已此十去八九。只靠着女婿选官之后再图兴旺,所以毫不吝惜。
满生将行之夕,文姬对他道:“我与你恩情非浅。前日应举之时,已曾经过一番离别,恰是心里指望好日,虽然牵系,不甚伤情。今番得第已过,只要去选地方,眼见得只有好处来了,不知为什么,心中只觉凄惨,不舍得你别去。莫非有甚不祥?”满生道:“我到京即选。甲榜科名,必为美官。一有地方,便着人从来迎你与丈人同到任所,安享荣华。此是算得定的日子,别不多时的,有什么不祥之处?切勿挂虑。”文姬道:“我也晓得是这般的。只不知为何有些异样,不由人眼泪要落下来,更不知为甚缘故。”满生道:“这番热闹了多时,今我去了,顿觉冷静,所以如此。”文姬道:“这个也是。”两人絮聒了一夜,无非是些恩情浓厚,到底不忘的话。
次日天明,整顿衣装,别了大郎父子,带了仆人,迳往东京选官去了。这里大郎与文姬父子两个,互相安慰。把家中事件收拾并叠,只等京中差人来接,同去赴任,悬悬指望,不题。
且说满生到京,得授临海县尉。正要收拾起身,转到凤翔,接了丈人妻子一同到任。拣了日子,将次起行。只见门外一个人,大踏步走将进来,口里叫道:“兄弟,我那里不寻得你到?你原来在此?”满生抬头看时,却是淮南族中一个哥哥。满生连忙接待。那哥哥道:“兄弟,几年远游,家中绝无消息,举族疑猜。不知兄弟却在那里到京?一举成名,实为莫大之喜。家中叔叔枢密相公,见了金榜,即便打发差人,到京来相接。四处寻访不着,不知兄弟又到那里去了?而今选有地方,少不得出京家去。恁哥哥在此做些小前程,干办已满,收拾回去,已雇下船在汴河,行李多下船了。各处挨问,得见兄弟。你打迭已完,只须同你哥哥回去,见见亲族,然后到任便了。”满生心中,一肚皮要到凤翔,那里曾有归家去的念头?见哥哥说来,意思不对,却又不好直对他说,只含糊回道:“小弟还有些别件事干,且未要到家里。”那哥哥道:“却又作怪!看你的装裹多停当了,只要走路的。不到家里,却又到那里?”满生道:“小弟流落时节,曾受了一个人的大恩,而今还要向西路去谢他。”那哥哥道:“你虽然得第,还是空囊。谢人先要礼物为先,这些事自然是到了任再处。况且此去到任所,一路过东,少不得到家边过。是顺路却不走,反走过西去怎的?”
满生此时,只该把实话对他讲,说个不得已的缘故,他也不好阻当得。怎奈满生有些不老气,恰像还要把这件事瞒人的一般,并不明说,但只东支西吾。凭那哥哥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肯回去。那哥哥大怒起来,骂道:“这样轻薄无知的人!书生得了科名,难道不该归来会一会宗族邻里?这也罢了,父亲坟墓边也不该去拜见一拜见的?我和你各处去问一问,世间有此事否?”满生见他发出话来,又说得正气了,一时也没得回他,通红了脸,不敢开口。那哥哥见他不说了,叫些随来的家人,把他的要紧箱笼,不由他分说,只一搬,竟自搬到船上去了。满生没奈何,心里想道:“我久不归家了。况我落魄出来,今衣锦还乡,也是好事。便到了家里,再去凤翔,不过迟得些日子,也不为碍。”对那哥哥道:“既恁地,便和哥哥同到家去走走来。”只因这一去,有分交:
绿袍年少,别牵系足之绳。青鬓佳人,立化望夫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