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匆匆前行,韦九紧跟其后。他们一出雍门,便投西北而去。路上行人渐少,剧孟才把倪三所说告诉韦九。倪三让剧孟到三十里外的郑村,找铸剑工匠郑庥。早年,此人曾在西市开业,手艺精湛,为文帝铸过“神龟剑”。后来告老回乡,如今晚一辈的人,大都不知道他了。
韦九道:“隐居乡间,一定是位世外高人罢?”
剧孟点点头:“高人是高人,不过这种人大多脾气古怪。倪三特别叮嘱,此老辈份高,脾气倔,要好生应对。当年文帝要铸剑,派黄门谒者去宣旨,他躲进深山不出来,直到派窦婴侯爷上门相求,挣够了面子,才应承下来。”韦九笑着答应了。
二人边说边走,过了个把时辰,早来到一处村落。一排大杨树后,高矮错落,十几排茅草房。村口蹲只大黄狗,见生人进村,过来“汪汪”叫了几声。三五个总角顽童,在那里戏耍。一梳“朝天锥”的童儿,上前把狗喝住。剧孟跳下马,上前和霭问道:“小哥儿,这里可是郑村?”
童儿稚声反问:“这位爷爷,你找谁?”
剧孟道:“找一位姓郑的老爷爷。”
小童歪着头笑问:“本村都姓郑,你找哪个呢?”
剧孟连忙补充:“是位打铁的爷爷。”
小童用小手一指:“你瞧,那边打铁烘炉就是了。”说完和小伙伴们哄闹着,一蹦一跳地跑去耍了。
剧孟和韦九连忙牵马过去。大槐树下三间茅屋,一个破草棚子。棚里烘炉喷着火焰,乱爆着火星,传来叮当叮当的打铁声。打铁的汉子,穿条犊鼻裤,映着火光,半身油光闪亮。臂上的肌肉,一块块在滑动,仿佛一群淘气的小耗子,藏在里面,不时在流蹿似地。他挥着铁锤,在铁砧上锻打农具。一锤下去,火星横飞。
剧孟赶紧上前,打个问讯道:“这位大哥,郑老前辈可在此居住?”
壮汉停往手中活计,翻一双怪眼问:“你是那个?报上姓名来,为甚找俺爹?”
剧孟见他生性纯朴,很觉投缘:“在下洛阳剧孟,特来拜见郑前辈!”
壮汉道:“你等着——”一言未了,就听“吱轧”声响,茅舍柴门打开一线,露出一张古铜色的脸来。此人微有几径黄胡子,一双小眼十分有神,推门出来道:“我就是郑庥。剧孟,你怎才来找我?”又看韦九道:“唔,韦丫头也来了!”
剧孟见他老气横秋,非但不恼,反恭敬拜揖道:“前辈责怪的是。久闻你老威名,只不知退隐何处,多亏倪三指点了,才找到了这里。晚辈来迟,还望原宥。”
韦九觉得此老有趣,反问:“未曾谋面,前辈怎会认识我?为何刚见面,便责怪剧大哥?”
郑庥也不生气,一撅几根黄胡子:“他是袁丝过命的朋友,不该早点来么?你韦丫头不认识老朽,我却认识你姥爷,他叫‘张瘤子’是不是?他以弓箭称世,我以铸剑闻名。两家交好,嘿嘿,那时你还尿炕呐!”
说罢,冲打冲铁的汉子招手:“广儿,我跟你常说的剧大侠、韦女侠来了,还不快来见过!”郑广答应一声,立刻放下活计,趵趵地过来,大声与剧孟、韦九见礼。他憨实忠厚,说过“久仰大名,今日幸会”,便无话了。
四人一同进到屋里,郑庥看见那柄“凶器”,当即懊恼道:“我就知道,早晚会有人寻来。”接着,不等剧孟开口,便把此剑的前因后果,阖盘托出了。
那是三个月前,公孙诡忽然来找郑庥。早年,郑庥曾有恩于公孙诡。十多年前,公孙诡并无正业,成天在西市里浪荡,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一回,因为拖欠赌钱,让赌坊老板纠集打手,将他打个半死。郑庥听说了,不但为他延医治伤,还替他偿还了赌账。
本来事情过去多年,郑庥早就忘了。不知公孙诡从何处得了消息,带个叫羊胜的人寻来。故人相见,自然欢喜得紧。郑庥问他在哪里发财?公孙弘一再感谢郑庥,说在梁王门下效力,甚受重用。这次造访,为打制些趁手剑器。郑庥本就干这营生,也没有多问,选了百斤上好镔铁,依照他们的图样,赶工打造出来。公孙诡、羊胜一一验看了,十分满意,丢下一锭金子,把剑都带走了。
说到这里,郑庥悔道:“谁知他作孽呀!杀了这么多大臣,连袁公也遭了毒手!”
剧孟见机正好,便劝道:“前辈既知主凶是谁,何不到官府告发他们!”
郑庥听了,撅着胡子摇头:“是我交友不慎,胡里胡涂干了错事,自然悔恨。不过,你要替我想想,无论朝廷还是梁国,哪个好惹?平日无事,官府还要找茬,摊上这件事,问你个交通凶手罪名,不死也要扒层皮。梁国更得罪不起,会说我卖友求荣,那就死定了!”
郑庥说得不无道理。因为利害悠关,再加上老人脾气倔犟,他认准的事情,九头牛也拉不回来。看来指望他出首作证,是不可能了。事情僵在这里,剧孟知道多说无益,一时低头无语。韦九内心焦急,脸上变颜变色,当时就要发作。剧孟连忙冲她摆手。韦九嘟着嘴,脸色很难看,她实在没有想到,老头这么倔犟。这一切,郑庥父子自然都看在眼里,神色尴尬,却只作没有看见。
看看红日西沉,事情没有结果,剧、韦只好在郑家吃饭、留宿了。
晚食后,月上中天。暑气渐渐消退,四人在树下吃茶闲聊。剧孟心中焦急,却不便继续适间的话题,只说些江湖秘闻轶事,并刀剑旧闻。郑庥原是刀剑行家,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他从禹王剑、太康剑、武丁剑,一直说到本朝的神龟剑。神龟剑是他得意之作,讲得格外细致,简直眉飞色舞,唾沫飞溅。
剧孟觉得火候到了,装作讨教的样子,问道:“前辈,听说有把‘悬剪剑’,乃天下名剑之四,你老一定知道它,可否见教?”
郑庥本是剑痴,偏对此剑知之不多,脸一红,有些尴尬道:“嗨嗨,这回让你问短了。老朽早知此剑盛名,只是它行踪诡异,难见真容。坊间传言,曾是韩家的旧物,我也死乞白赖求过张回子,让我瞧瞧。老东西却一口否认,始终不肯吐露半点风声。对了,剧大侠、韦姑娘,你们必定知道不少内情,可否不吝赐教?”
剧孟兜了半天圈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但是,在这位前辈面前,话要得体,既要打动他,又不伤面子。他和韦九对了对眼神,略谦逊了几句:“既然前辈动问,晚辈就班门弄斧了。有不对的地方,还望指正。”
郑庥有些等不及,催剧孟快说:“别婆婆妈妈的,你们年轻人,怎比我老头子还啰嗦?”
剧孟忙道:“我说、我说。”他见功夫做足了,便从“悬剪剑”的来历,一直说到淮阴侯——韩信蒙冤而死,以及韦九的父母,如何在“上巳节”行刺吕后,双双殒命。剧孟于灞水河畔,临危受命,费了多少周折,才将剑送归韦九。此后,“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剑被刘启谋夺。剑运多蹇,又被阉人中行说盗走,流落到大漠匈奴。剧孟、白龙万里北行,刺杀中行说,才重将宝剑携回,归还本主。随之卷入“七国之乱”,吴王兵败如山,薛况乘乱取回宝剑。韦九、周庸诸侠不幸被俘。刘启使诈,谎称用剑、珠换取诸人性命,结果他白得了宝剑,而周庸诸侠惨死,只韦九侥幸活命……
这些腥风血雨,本是他们亲身所历,自然说得感人至深。最后,剧孟沉声道:“晚辈以上所说,没有一句虚言。但凡血性之士,莫不禀持正义,鄙视朝廷,对诸侠给予极大同情。晚辈之言,多有得罪了!”
剧、韦的话,非但没有引起对方反感,反激起他们的无比义愤。郑庥抹把泪水道:“韩家的冤仇,原也听张瘤子说过,却不知冤仇似海,吃了这么多苦头!”
剧孟见时机正好,便道:“世上不平事本多,唯伸张正义者,方可称之为侠士!”
到了此时,郑广再也忍不住了,大声道:“爹,你老年岁大了,儿子去出首罢!”
郑庥正色道:“何用你出首,爹还没有老胡涂呢,也非胆小怕事,是想找出个两全之策,唔,让你小子一逼,我倒想起来了!”
剧孟忙问:“想起甚么?”
郑庥笑道:“想起一个人来。当时听公孙诡说,他在黄花古渡口的朋友家歇脚,还是个大户。广儿,那大户姓甚来着,到嘴边的话竟想不起来了!”
郑广回道:“爹,不是姓谭么!”
郑庥随口印证:“对,对,叫谭李怀。嘿嘿,我明白了,公孙诡为何选在那里歇脚了。渭水河的黄花渡,地点偏僻,便于藏身,离此不太远,三十里路,只是难走些。”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只要查到这个“谭李怀”,设法知会朝廷,他们必会逮捕这个同案犯,审问清楚。剧孟连忙向老人致谢。郑庥却自我解嘲道:“嘿嘿,说来惭愧,若不是二位开导,老朽定会被世人耻笑了。”
剧孟忙替他园场:“前辈如此鼎力相助,已足见盛情。我俩替死去的十三位大臣,说声谢谢了。”
正是:退一步海阔天空。给别人留情面,就给自己留退路。因为剧孟处理得当,终于获得了破案新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