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任侠乡里(4)
三人正商议去广陵报仇,一个仆人慌张进来禀报,说郡里派人来捉拿主人。话音未落,已闯进五个身穿绛黑衣衫的衙役,个个腰挎环首刀。为首一人腆胸叠肚,流着油汗,一抖手中铁链,黑着脸喝道:“哪个是剧孟?”
“我就是,”剧孟站起身,不卑不亢问道:“官差大人到敝府,有何贵干?”
“有人把你告了!”为首差官狐假虎威,口气很硬。
“原告何人?”剧孟不由一震,连忙问道。
“王恩,王大掌柜,”差官口气很硬,“郡守有令:传你即刻到大堂问话!”
郡守乃一郡主官,官秩二千石,掌管着全郡的生杀予夺大权。寻常百姓听了郡守威名,早就吓得屁滚尿流了。但剧孟却不买账,只说声“知道了”。
差官欺压惯了百姓,今见剧孟如此了草不恭,更无见面礼孝敬,便厉声道:“会事的,马上跟我走,别费话!”
白龙最看不过这副嘴脸,立时便发作,两只虎眼一瞪骂道:“管他个鸟,不去,他敢怎地?”说完,揎衣挽袖挡在剧孟身前。薛况则“呛啷”一声,抽出宝剑,只等剧孟发话就动手。曾厚闻听了,也带着庄内伙计们,拿着棍棒围上来。群情激愤,眼看就要打一场乱仗。
倒底剧孟年长几岁,知道不能鲁莽行事,便拦住白龙、薛况和众人,冲差官一揖:“草民正要去理论;且请差官大人坐下说话……”跟着伸手让坐,仿佛不经意,用指尖拂了差官的肘弯一下。
那差官刚要欠身坐下,就觉半条膀子麻木,全不着力,不由变颜变色,知道遇上硬碴子,着了人家的道儿。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哪里还敢再坐?忙换副嘴脸,弯腰陪笑道:
“原说剧公子安分守己,一向并无劣迹,——午后才升堂呢,只是例行问一问,并无干系的。”说完,朝众衙役一努嘴,道声“聒噪”,低头带人走了。
“呸!”白龙朝他们背后啐口唾沫。
剧孟被郡衙传讯的消息,很快左邻右舍就知道了,纷纷上门问候。闻老夫妇得了信儿,也坐安车赶到“红柳庒”。众人围坐在厅里,心里都象压了大石头。担心剧孟三个年轻人,斗不过有权有势的官府。
闻老先生道:“自古‘衙门八字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我听说,郡守姓胡名进,一向昏愦无能,只是贪财。那个主簿叫施明,是个花花肠子、黑心肝。事情由我而起,说不得豁出去变卖了铺子,买通了这两个人,必会赢了官司。”
张好古却说:“有钱也不往郡衙花。那帮黑心官是个无底洞,扔进去多少是个夠?听说前街王家,就因了打官司,闹得家破人亡!”
一时众说纷纭。到了此时,剧孟也没了主意。他道:“多谢各位父老乡亲。事到临头,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囤’。不坊多去几个人,见机行事便了。”
众人想一想,也只有如此。当下不少人自报奋勇,要陪剧孟去打官司。于是商定,除了剧孟、白龙、薛况、闻老夫妇之外,曾厚、张好古等二十多人同去。大家饱餐一顿,即顶着毒日一同前往。
郡衙就在城西安乐街,走了顿饭功夫便到了。立即有人通报进去。不一刻,一声铜锣响,三声堂鼓毕,八名衙役雁行而出。随着高喊堂威,胡进由后堂摇摆踅出来,在公案后坐了。衙役参拜唱喝,各执水火棍,听候差遣。
剧孟领头进入大堂。白龙、薛况亦跟在其后。只见公案后面,坐着一个面黄无须、尖嘴猴腮之人,旁边跪坐一肥胖臃肿、满脸油光的汉子,正与之耳语。前者五十年纪,头戴进贤冠,穿黑色官服;后者三十多岁,一身寻常绸袍,耳夹一支毛笔。不用问,这两个贪官——定是胡进和施明了。到了此刻,剧孟等人不得不跪下。
胡进见为首一人,年纪甚轻,不卑不亢,必是被告剧孟。其实胡进早知其人,只是以前没有朝过相。这几年,朝廷不断有公文下来,严命搜求“悬剪剑”,惩治不遵法度的游侠。他也派人明查暗访过。知道剧家乃本城富贾,其父早逝;剧孟本人嗜赌如命,朋友很多,并无劣迹,只是则身怀武功,不是个好惹之人。这一回有心不与为敌,无奈收了原告钱财;万一侥幸,审出了“悬剪剑”,还是大功一件呢!当下惊堂木一拍,露出一口黄牙,公鸭般叫道:
“下跪之人可是剧孟?”
“草民剧孟,拜见郡守大人。”
“拆散人家骨肉,你可知罪!”
“草民本无罪,有下情禀告。”剧孟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如利剑一扫,郡守不由打个寒战,但事已至此,只能硬充到底了。遂定一定心神,喝道:
“大胆剧孟,还不从实招来!”
“大人听禀……”
剧孟便将闻老夫妇如何收留王恩,又让他把家小接来;王恩如何忘恩负义虐待老人,以及经闻老先生同意,将其逐出的经过,讲述了一遍。最后道:“闻老夫妇,亭长、里魁和周围邻居都可作证!”
随来之人立刻七嘴八舌,都证明剧孟所言是实。胡进当然明白:剧孟所说不假。却哪里听得进去,眨一眨绿豆小眼,“呷呷”斥道:
“原告王恩,确为闻家螟蛉之子。闻家二老、王某本人、剧孟和一应证人,都供认不讳的。他们虽有口角,但,那是人家的家务。你是闻家甚么人,敢越俎代庖?哼,纯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众人见郡守偏袒王恩,立刻鼓噪起来。有的竟大声喊道,“全没一点天理!”“这个狗官,准是拿了那畜生的钱财!”胡进见众人不服,猛拍惊堂木:“大胆刁民,休要罗唣!谁敢咆哮公堂?”
堂上略静了静,胡进冷笑一声:“剧孟,我再问你:那把‘悬剪剑’,你窝藏在哪里?王恩告了你,还不从实招来!”说罢,两眼只盯在剧孟脸上,想看出破绽来。
剧孟当时头就大了,可瞬间又镇定下来,心思飞快转动:那“悬剪剑”极为机密,知道的人少之又少。这王恩举告,必是受了赵调那厮的调唆,并无真凭实据。便坦然笑道:
“大人,这种犯上忤逆之事,可不是乱说的;既然王恩告我,可有证据?”
“这……”胡进原没有硬证,只想诈一诈他,见剧孟矢口否认,众人帮腔,顿时语塞。
众人都向着剧孟,立刻鼓噪起来,七嘴八舌:“可不能冤枉好人!”“哪个嚼舌根子乱说!”
胡进久在官场,绿豆小眼一转,已有了计较。瞥了众人一眼道:“今日原告未到,暂不判决;待明日原告带到,一并开审;把剧孟押入大牢!”
一群衙役拥了上来,一抖索链,“哗啦”将剧孟双手铐了起来。若论剧孟的武功,就是五七个衙役也奈何不得,但此时他不愿拒捕:一者自己占理;二者在公堂拒捕后果严重,会牵连许多人;三者剧孟至孝,娘亲和家产都在洛阳,自己虽然可以远走高飞,但老母怎么办?一干朋友却气不过,个个捋胳膊挽袖子,非要把剧孟抢出来。
“诸位乡里乡亲,千万莫要鲁莽,”剧孟忙加劝阻,又朝薛况、白龙眨眨眼,叮嘱道:“先不要告诉我娘,免得老人家惦记……只跟表兄十八子说便了。”薛、白立时会意,所谓“表兄十八子”,是指李圯。
郡守、主簿见犯了众怒,也不敢将事闹大。忙催促衙役把剧孟拖走;众人虽是不忿,无奈剧孟不愿生事,只好忍气吞生地走了。
偏那主簿是个花花肠子。退堂之后,竟给郡守献上一条毒计。他道:“太爷,有一事不得不虑呀!万一那“悬剪剑”,着落在贼囚身上;他一身武功,莫让他越狱逃了哇!”
“牢里自有刑具枷锁,怕他怎的?”
“太爷,”主簿凑近胡进耳边陪话,“那贼囚非一般百姓可比,他身有武功啊!今日午前,差官就让他拂了膀子一下,到现在还抬不起来呢!”
“你可有妙计?”
“自有办法,”主簿干笑一声,阴恻恻道:“只须用葛布将那厮身子、手脚层层缠住,嘿嘿,让他有劲也使不上。”主薄冷笑两声。胡进连声说“妙”。当即传令狱卒,把剧孟用几丈葛布密密地缠绕了。
到得此刻,剧孟才知道上当了,咬牙切齿骂道:“好狠心的狗官,到时有你好看!”
那主簿一阵奸笑,得意忘形道:“莫要焦躁,安睡一夜,自会开发你!”
剧孟甚是无奈。至此,才真正明白:官府衙门,哪是小百姓讲理的地方?躺在冰冷恶臭的地上,静思对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