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孟与袁盎分手后,一路向东匆匆躜行。为了逃避追捕,只捡那偏僻小路行走,遇到通衢大邑也都绕开。如此日日小心,倒也没有再碰上官兵。只是偶遇一些路人,擦肩而过。但他总觉浑身有些不自在,似乎一双眼盯着自己;但几次回身查看,却甚么也没发现。
他不断在想:袁大哥的话当真么?那刺客到底是甚么来历?又如何能寻到韦九呢?直把脑袋想疼了,也理不出头绪来。
这一天,因为贪图赶路,错过了宿头。傍晚时分,剧孟进了一个靠山小村,忽听天空“哑、哑”乱叫。抬头看时,已暮色渐合,一大片遮云般的乌鸦,从头顶缓缓飞过。自度不可前行,便想寻一人家借宿。
慌忙扫视,只见前面有几间茅屋,三两猎户肩负雉兔,正蹒跚回家。几只鸡犬在路边追赶。正要前去投宿,就见左手有两棵白皮梧桐树,树冠浓密蓊郁。树荫下,正有一独户人家——干打垒的黄土围墙,正敞着柴门。
剧孟叫声惭愧,赶紧下了马,摇摆进了柴门。只见院内一大片空地,堆着几块大石头,上面晾着一束束肉干;墙根一溜几株枣树,枣花正开,漂出一阵阵清香。迎面三间北房,门口窗前挂着几张兽皮;边上两间厢房,门窗甚是破烂。一位白发婆婆坐在中间绩麻。听见马蹄声响,忙擎个灯火,颤巍巍起身来问:
“谁呀?”
“老奶奶,在下是失路借宿的!”剧孟高声回道。
“小哥儿,不方便,老身做不得主。”
听她言辞带些凄惨,剧孟便有些疑心:“老奶奶,你家男子到哪里去了?怎地独自一个在这里?”
老婆婆道:“老身夫亡多年,只一个儿子,在外求学去了,出门多年不曾回来。”
“可有媳妇?”剧孟随口问道。顺手把马拴在院中石上,解下背负的铁胎弓和箭囊,搭在马鞍上;腰间只插了那柄短剑。
“是有个媳妇,”老婆婆有些咳喘,“赛得过男子呢!一身大气力,又气性粗急,一句差迟,经不得她一指头。老身虚心冷气,看她眉头眼后,常是不中她意,受凌辱的。小哥儿借宿,老身不敢做主。”说罢竟滴下泪来。
剧孟最听不得这个,不由双眉倒竖,大声道:“恶妇在哪里?我替你教训她!”
“小哥儿,我媳妇不是好惹的。”老婆婆颤抖着阻止,“她不习女工针黹,每日空身走去山里,寻几个獐鹿雉兔还家,腌腊起来,卖与客人,得几个钱。常是一二更天才得回来。日逐用度,只靠着她这些,老身不敢拂逆她。”
剧孟仍忿忿不已:“谅一个妇女,有甚么能为?既是老奶奶靠她度日,我只打她一顿,使她改过性子便了。”
无移时,门外一大黑影踅进来。黑影将肩上一件东西,往院中“咕咚”一摔,叫道:“老嬷,快拿火来,收拾行货!”
老婆婆战战兢兢,踅上前去:“是甚么好物事呀?”把灯一照,都吃了一惊——乃是一只斑斓死虎!那“火焰驹”瞧见死虎,不住地惊跳起来。
大黑影看见,大声问道:“此马何来?”
剧孟暗里看时,却是一个黑长妇人,粗眉大眼,豁鼻阔口,嘴角边还有颗大黑痣。见她如此模样,又背了死虎来,不由暗忖:今天晦气,怎会遇个母夜叉?忙走去帶开了马,在一棵枣树下缚住了,这才硬着头皮回身道:
“在下是失路的行人,赶过了宿头,幸到宝庄,见门尚未关上,斗胆求借一宿。”
“老嬷好不晓事,”那妇人笑道:“既是有客上门,如何更深时候,叫他露天立着?”又指着死虎,“贱婢今日上山,遇此泼花团,争持多时,才得了当。归得迟了些个,有失主人之礼,贵客勿罪。”
“不敢,不敢。”剧孟连忙回道。心中揣摩:此人相貌虽丑,却言语爽快,礼度周全,倒也难得。
妇人走进屋里,掇出一张席子。对剧孟道:“本该请进屋里坐,只是妇姑两人,都是女流,男女不可相混,屈在廊下坐罢。”又拎了张几案来,放在面前,点个灯安下。然后,将那死虎双手提了,到厨下去了。
不一刻,妇人烫了一壶热酒,托出一个大盘来。内有一盘热腾腾虎肉,一盘鹿肉脯,又有些腌腊雉兔。说道:“贵客休嫌轻亵,荒村小户只有这些。”
剧孟见她待人热络,便接了自斟自饮。入口一尝,酒味极醇,还略带果香,竟是自釀的山果酒,连呼“好酒、好酒”。他早就饿了,风卷残云,吃得一干二净;拱一拱手道:“多谢款待。”
那妇人道声“惶愧”,便将出木盘来,收拾几上的碗盞。剧孟乘间便道:“看大嫂如此英雄,举止恁地贤明,怎地尊卑份上觉得欠些个?”
“贵客——”那妇人将盘一搠,且不收拾;怒目问道:“适间,老嬷曾对贵客说些甚么?”
“这倒不曾。”剧孟见她恼了,尴尬道:“在下见大嫂……称呼词色之间,有些个轻倨简慢,不象婆媳道理。又见大嫂待客周全,不是不近道理的……故此,好、好言问一声。”
妇人见剧孟如是说,愈加气恼了。一把扯了他的衣袖,一手移着灯火,走到石块边来,正色道:“正好告诉一番!”
那妇人倚在石边,顺手抽出剧孟腰间的“悬剪剑”,就在石上一划:前日有一事,如此如此,是我不是,是她不是?说罢,便又向石上一划:这是一件了。只见石头如瓜菜一般,石屑纷纷跌落。连数三件,划了三划,石块便似凿了个“川”字。
剧孟见她这般粗猛,先胆怯了三分,想打抱不平的念头早没了。妇人手中的短剑,一会指这搭,一会碰那搭,虽不曾伤到剧孟,却在面前晃来晃去,不由心头跳个不歇。
那妇人说到这里,“咦”了一声,举剑诧道:“这剑怎恁地锋利?”就着灯火细看一回,终于肯定道:“啊,原来是它呀!”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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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酒,即下酒菜。 油糢糢,即油炸糕。
﹡ 志学之年:十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