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知失礼,拱手抱歉,锦绣姑娘,冒昧了。转了身,正提步走下去。可还是回过了头,顿了顿,犹豫了许久,才说道:你的绣法像极了她刺绣时的模样,尤其是那最后的“蘇”字。
我知,他口中的她,是那个已香消玉殒的“紫烟”。
那日后,沈玄生时常来,静静地坐于一旁,品上一盏香气弥漫的龙井茶,认真地看我刺绣,绣那副他新婚用的鸳鸯锦。只是,他不再如前些日子,眼都不眨地看我刺绣,慢慢地,他会将目光投在我身上,又是那种寻觅的眼神。每每此时,我都会借口说累了,让他先回去。
我不想做替代品,要爱就是全部,况且,这份爱,我要不得。不需几日,他将成为她人夫,拥有甜蜜温柔乡,执妻之手,白首相伴不相离。
四
没几日,沈府的鸳鸯锦已绣好。精致锦缎上,交颈鸳鸯戏水于一池春水,栩栩如生,一旁的芙蓉花,更添了几分神韵和妩媚。
闲来无事,唤来兰儿拿来玉琴,轻轻地弹奏。一曲《相思》,悠悠而来,音浅,思浓,不禁让我想起了当年在江南的日子。曾有个男子,站在那个小小的宅院里,执了我的手,许下了一世相伴不相离的诺言。花落,燕飞,而他的眼里是深深的疼惜。
泪流了满面,沾湿了襟前衣衫,一切,还是成了空。
兰儿急着上前,忙不迭拿出锦帕,擦拭眼泪,焦急地说,小姐,你的眼是容不得流泪的。
不碍事的,又没个人疼惜。
不想,却从旁传来熟悉的声音,锦绣姑娘怎说得如此话,如若可以,在下很想当这个惜花人。
是沈玄生。
忽然就想起了前些日子,沈老爷将我请去沈府对我说的那番话来。
明里话,虽是要我在大婚前好好绣好那鸳鸯锦,可暗里我却听出几分味道来。像我这般尘世女子,应该清楚自己的身份,别误了别人的大好前程。沈玄生也只有与像陆大小姐那般家世显赫的女子成婚,才能保他沈家世代繁荣。
早就听说了这沈老爷是攀龙附凤的主儿,那般情形,怕是他也从长安街的街头巷尾听来了,自己的儿子沈玄生大婚在即,却整日流连于锦绣坊,独恋一枝花苏锦绣。
的确,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他也不得不出面,拿出长辈的威严来,阻止这样的流言,捍卫自家和儿子的声誉。然后他就想到了我这个锦绣坊的卑微绣娘来。
可今日,沈玄生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在他成亲的前夜,偷偷跑来锦绣坊,对我这个小小的绣娘说着,我愿做你苏锦绣的惜花人。
我是愣了片刻没缓过神来,可一会,我就笑开了,沈公子你可真会说笑,这样的话,可是会折煞我这一介尘世女的!再说公子这大婚前夜来我这小小绣仿,怕传出去不好吧。不说你未婚妻会生气,捣了我绣仿,你爹爹沈老爷更是不会答应,拿了我来开刀!
沈玄生笑笑,却不回话,径自走到了玉琴旁,赞一声,锦绣姑娘的琴艺不错。
沈公子过奖了,只是闲来发慌拨弄着玩来着。
沈玄生没有答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久久,他才悠悠说道,你真的像极了她,只是,你不是她……
五
沈玄生成亲那日,整个长安城一片喧哗热闹,唢呐冲天,锣鼓震响,到处充斥着欢乐的气氛。
我站在仿楼上,想着这些年来,自己一人颠沛流离,受了苦,挨了罪,来到这长安城,改头换面,重新过着平淡的生活,不敢有奢求。唯一希冀的也只是能遇到惜花之人。
可这惜花人到头来却是他人的,今日是他欢喜迎娶明媒正娶的妻子过门,而我,又算是什么呢?又有什么资格在这边伤春悲秋呢?
我笑,不禁莞尔。
从此,萧郎是路人。
然而,第二日清晨,长安城内却贴满了官府的告示,追捕疑犯沈玄生,赏银千两。
原是昨儿沈陆两家的婚庆上,刁蛮的新娘陆瑾芸因不满新郎念念不忘以往的那段情,忽得像疯了一样闹喜堂,气得新郎沈玄生连天地父母都没拜,拂袖而去。然而今早却发现新娘死在了新婚喜床上,而新郎却不知去向。
陆家老爷是朝廷中的官儿,有权有势,如今自己的爱女死了,心痛万分,命了长安令定要将疑犯沈玄生捉拿归案,严惩不贷。在陆家老爷看来,女儿死于新婚之夜,且白日还当众让沈玄生出了丑,定是他怀恨在心,起了杀心。
因沈玄生之前经常来锦绣坊,官府不时派人来搜查,并放下话来,不得私藏疑犯,否则按窝藏定罪,这锦绣坊也不用开了。
我妩媚地笑,官差大哥,你看我这小小锦绣坊哪来地方藏疑犯啊?就算能藏,那也得有这个胆啊!说时,也不忘拿些银两打发了他们,盼着以后少来这。
他们见有好处拿,也就不再多留,吩咐了几句,就离开了。
我一颗悬着的心,也落了位,定了下来。急急跑上仿楼,移开床榻木板,沈玄生侧着身子,钻了出来。
沈公子,我看我这小地方也容不得你了,你还是入夜的时候出城吧,在外躲一段时日,等风声过了再回来……
话还没说完,我回身就顿住了,沈玄生也顿在那,一动也不动地看我,他的手里,是一幅画,一幅女子的画像。
画上的女子,是一美人。黛眉黑眸,精致面容,如云乌发,随意绾就,一身粉色芙蓉裙袄下隐着楚楚动人的曲线,仿佛盛夏碧池中胜放的芙蓉花。
他喊我,紫烟,紫烟,你是紫烟……
已有多久,没有听到这样亲昵的声音,泪,顷刻如雨下。
从没想过是这样场面的相认。急急将沈玄生藏在了床榻下,却忘了那床榻下的关于所有的过往。
一切就这样大白于天下,猝不及防。
六
的确,我是紫烟。当年苏郡城中有名的绣娘,后来又无故死于火海的绣娘,苏紫烟。
然而我并没有死。我逃了出来,带着烧伤的脸。一路颠沛流离,困难重重,来到长安城,寻找沈玄生,却不想,他已回了苏郡。
我独自一人住在城外的破庙中,生活窘迫。遇了好心大婶,答应帮忙接下些简单的刺绣活,攒了银子,请妆师换去了我那面目全非的脸,虽那脸不及我以前的千分之一。
我因一双巧手,一心刺绣,开了锦绣坊,等着沈玄生。
那幅画是我逃出火海时唯一带着护得完整的物品,我想,总有一日,我们会相遇,即使他不认得我现在这张脸,但总会记得这幅他为我画的画像。
可是我没有想到,相遇的那天是他陪着未过门的妻子而来。一切疑惑都迎刃而解。我自是没有这个必要再多此一举。
沈玄生甚是兴奋,拉着我的手,叙叙地问,叙叙地说,倾倒离别的相思。
我坐在一边,安静地听,拿不出任何情绪来。
他说,紫烟,你要相信我,陆瑾芸不是我杀的,你要相信我。末了,他抓紧了我的手,很是激动地说,紫烟,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伤心地,到天涯海角去。你怎么这么狠心呢?为什么不认我呢?你知道吗?当年我爹病一好,我就急急地赶回了苏郡,可你已经离开。自你离开后,我没有一日不想你的,我想你想得发疯。
我点点头,说好,今夜我们就走。心下却翻涌一片。
他忧郁的神色因我的这句话突然豁然,像极了孩童得了蜜糖一般,扯着我的袖,说,那我今夜先回家取些衣物,二更时到东城门与你会合。
始终,沈玄生都没有发现我眉眼间的阴郁冷寂,如寒夜冷风,划破肌肤,疼痛,血色弥漫。
七
入夜,如水凉。花窗外,一片寂静的黑,偶尔有虫鸣声从碧潭那边传来,咕咕咕,搅得我心乱如麻。
二更天时,我没有去东城门。从开始点头答应出逃,我就在酝酿着这个计划。此刻,想是沈玄生正面对着那些适时而来的衙役,满脸的不解和疑惑。怕是这一生,他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自己心爱的女子出卖了自己。
是的,那夜,沈玄生一离开绣仿,我就跑去官府报了案。
你沈玄生说我贪财也好,说我不仁不义也好,只要你死,我什么都无所谓,一个将死之人的话,我又何必去在意。
更何况是像沈玄生这样忘恩负义之徒?
三年前,沈玄生遵家书速归长安,探望病重老父,留我一人苦侯。
本想着他这一去,定是一年半载。可不想,不到半月,就有从长安来的家丁,述我,少爷沈玄生为了完成病危老父心愿,已于长安与陆家小姐定了亲事。我本是不信,可他们却拿出了你的亲笔信,那些字迹如此熟悉,的确是出自你手。信上,白纸黑字,寥寥数语,却字字令我寒心:紫烟,我已成亲,望你珍重。
你怎可如此,负我至如斯地步。我知,百事孝为先。那么对于我,是不是太不公平了。难道说那日日相伴的甜蜜,那暖人心头的誓言,难道全是谎言,全是你的虚情假意,欺我软弱,怜我悲悯吗?
我真的不信。我的玄生怎可能如此待我,他曾信誓旦旦地说过会待我一辈子好,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这样的男子,怎可能半月不到,就转了心,忘了情。所以我仍执着地等候在家,等着他回来,亲口给我一个决绝,或是承诺。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因我的不死心,你却命了人,点了火,烧了你安置我的宅院。曾经那个小小的天地里,有着你我所有过往,海誓山盟,蜜语情话,缠绵悱恻,皆因你这一把火,燃烧殆尽。连带着我对你仅存的那最后一丝期盼,也随着那熊熊火焰,灰飞烟灭。
从此,你沈玄生在我的心里,只是个小人,忘恩负义的小人。
即使今时今日你又再一次地惜我,怜我,痴念我,我依旧没有半分恻隐之心去原谅你,去保全你。如今的我是苏锦绣,而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苏紫烟,于你的那些痴想,痴情,也只是你一贯的虚情假意,逢场作戏,我又何必自作多情,当了真,奋不顾身地奔赴于你。
八
转眼已是春末,锦绣坊前的那池碧潭湖越发的清澈,暖暖春江,点点鸳鸯,戏水流波。
长安街的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告示:人犯沈玄生已定罪,将于明日午时处斩。
我轻轻地叹息,多年来的仇恨终于如青烟,消散在迷离空气中。
沈玄生,这怪不得我,一切,都是你应得的报应。
虽然陆瑾芸的死,与你无关。
长安街甚是热闹,沿街都站满了人,挤着过来看囚车上的囚犯。我挤在人群中,沿着长安街,随着囚车,一路跟随。
今日是沈玄生的处斩之日。
原来,我终还没放下。本已踏出城门的我,在听见官差那一声声催人铜锣时,还是回了身,跟着囚车,来到了午门。
处斩台上的他一身月白衣衫,已褶皱不成形,乌发散乱,盖住了眉眼,可脸色却平静得似碧潭湖中的春水,像是早已预料如此。
处斩台下是步履蹒跚的沈老爷,富甲一方的他终究没有斗过有权有势的陆家老爷,丢了儿子的性命。如今的沈老爷已不复往昔,能威严着神色,厉声呵斥。
许已绝望,沈老爷站在那,枯老的脸上,泪水涟涟,叙叙地说着什么,末了,是声嘶力竭的声音,他喊,玄生,是我害了你啊。如若当年我不把你从苏郡骗回来,逼你定下这门亲事,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悔不该当初啊……
我站在人群中,如遭雷轰,遭雨淋,整个人似沉入冬日寒水,内心荒芜冰凉一片。以往的一幕幕纷纷涌上心头,我再也顾不得,疯一般冲出了人群,跑向法场。
可是,真的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看着侩子手的刀落下,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来不及念想,我便朝着那光亮的刀锋抹去,轰轰然倒下,血色凄迷,染了一地的悲怆。
玄生,我欠你的,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还,才能还清。
或者说,这就是你我的命运,也是你我最好的归宿,重新开始。
没有人会知道,在这个世间,有一种鸳鸯锦,可以使新婚夫妻恩爱长久,永不相离;可同样也有一种鸳鸯锦,有着致死的神效。
那年,那段锦,那个陆瑾芸,就成了沈玄生的替死鬼。
我要害的,我要杀的,始终只是一个沈玄生。
可到底,机关算尽,我还是失算了一招。
因为他是我一直一直在寻找的良人,能够疼惜我,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