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妻
“臣闻贫贱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后汉书?宋弘传》
1976年10月1日,一个偏僻山村,一间泥砖瓦房,没有隆重的婚礼,没有鞭炮的声响,甚至连大红喜字都没有张贴,我和妻走进洞房。
承父母之命,经媒妁之言。妻才19岁,就带着不知艰辛的单纯,不怕别人说她“有眼无珠”,从几十里外的大村镇,嫁到偏僻的小山村。没有花前月下,没有海誓山盟,“新归”(婚后三天娘家派人来接走新娘,两天后再由娘家人将新娘送回夫家,叫“新归”)过后,妻便下地干活挣工分了。
我们那里的稻田很分散,有的在十几里路远的山沟里,耕地要翻过几道山梁,被称为“竹叶田”的,窄小到只能容下一条牛身,被称为“望天田”的,田坎足有一丈来高,耕作条件十分恶劣。为了给家里多挣工分,妻起早贪黑,耕种收割,除了过年过节,我就没见她在家休息过一天。白天劳累不说,收工时还要上山砍一捆柴扛回家。在恶劣条件下劳动,妻有过几次危险的遭遇。有一次,妻手持镰刀割田坎草,过田坎时脚下一滑,手刚好按在锋利的刀刃上,手掌被割开一条深长的口子,顿时血流如注。还有一次更危险,妻做完田工后上山砍柴,看见一条挂在树上的干树枝,她手持镰刀伸长手臂去勾它下来,结果那树技突然直插而下,不偏不倚插在妻的脸上,差点儿插到眼睛,流了很多血。当时已经劳累了一天,肚子又饿,妻几乎昏倒。然而,缝合好伤口,第二天妻照常出工。脸上的疤痕至今隐约可见。儿子出生时,妻哪有今天的孕妇那么有福气,当天爬山越岭割稻子,晚上儿子就呱呱落地。没等到满月,妻又下田了。
妻孝顺父母,村里人赞口不绝。尽管白天劳累,晚上,她不会忘记打来一桶热水,放在洗澡间,对父亲说:“爸,该去洗澡了。”后来我成为一名教师,调到镇上的中学任教,妻随我到了学校。有一年,父亲病重在床,当时我既担任学校行政工作,又要承担毕业班的教学任务,周末因常常补课,难得回去看望。学校离家几十里路。每逢周末,妻看我走不开,便带上儿子,有时自己一个人,坐半程汽车,爬半程山路,回老家看望病中的父亲,为父亲带来些许的宽心和安慰。我既感内疚又心存感激,是妻替我尽了孝。那时我的工资低微,生活艰难,但每到过年时,她宁愿自己不买衣穿,也记得给母亲买一件。
我有两个年幼的弟妹,随我读书,跟我们一起生活。除了读书的费用之外,种菜、做饭、洗衣服,一切繁杂家务全靠妻操劳。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六口之家,也够她忙碌了。弟妹俩读书很勤奋,有时做好饭后妻还要去叫他们吃饭。妻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知她是否懂得“长嫂为母”的古训,但我知道她对弟妹的照顾,对自己的辛劳没有怨言。
如今,我的母亲仍住在老家,逢年过节,或者母亲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总是打电话叫妻回去。我发现,妻回到母亲身边,母亲的心情特别好。在母亲看来,我回不回去无所谓,如果妻不回去,母亲就要念叨:“阿娣怎么不回来?”妻回到母亲身边,常与母亲同床共枕,无话不说。邻居们都夸她们“不像婆媳像母女”。我曾开玩笑地对妻说:“假如我们离婚,第一个反对的一定是我母亲。”
80年代末,是我最艰难的时期。那时候,不但工作任务十分繁重,我还参加了本科函授学习,每学期要到市里上课半个月,对家里常常放心不下。妻知道我的难处,对我说:“你只管安心去学习,不用想家里的事。”我常利用晚上自修函授课程,妻当时做学校厨工,尽管劳累了一天,她仍常常陪着我,为我泡杯茶,为我弄点吃的。后来,我领到大红面子的毕业证书时,心想,这证书有妻一半的心血啊!
那些年由于家庭不顺,我经常无故发火,妻要么默不作声,要么轻声细语。她把家务事全部揽下,从来不让我插手。她努力寻找机会,看能否帮上我的忙,尽管我的忙她很难帮得上。
父亲去世时,妻跪在父亲灵前哭得十分伤心,有人误以为是我的亲妹;后来在城里工作的二弟患病去世,因为路途远,我决定自己去料理后事。然而,妻第二天一个人搭车赶来。我知道妻匆匆赶来的意图,她是想看能不能帮我一点忙,减轻一点我的负担,哪怕是一点点。妻怕增添我的负担,常把自己的烦心事闷在肚里,不对我说。
风雨同舟几十载,我为工作忙碌,常常顾不上家,妻用羸弱的肩膀挑起所有家务,默默地奉献;我们之间从来没说过“爱”字,妻却在为我作出牺牲,她的爱在心底;妻没有读过多少书,不知什么叫做“相濡以沫”,她却陪我度过艰难困苦的岁月,伴我熬过孤灯苦雨的时光;妻更没读过什么经典,不知道什么叫做“忠义孝悌”,她却把我的父母当作自己的亲生父母,把我的弟妹当作如同己出的儿女。当我不能为家庭尽职的时候,她替我尽职;当我不能为父母尽孝的时候,她替我尽孝;当我伤痛的时候,她为我抚平伤痕;当我烦恼的时候,她为我带来快乐。
随着岁月的增长,妻渐渐衰老了,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变粗了,然而,从妻的渐渐衰老中,我依然可以看到她的勤劳善良,从妻渐渐变粗的声音中,我仍然感受到她实实在在的爱。
曾有人说过,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一个女人作出牺牲,我不是什么成功人士,但这话我信。看着妻脸上越来越多的皱纹,捧着妻越来越粗糙的手,我想,她为了父母的宽心,为了子女的成长,为了家庭的和美,为了我的进步,付出了很多很多……
如今,我也算是一个知识分子,而且早已走上学校领导岗位,难免有人说我夫妻不够般配的闲话。我一笑了之,不以为然。谁说我妻缺少文化、不懂礼仪?勤劳善良,能尽孝道,岂不是中华民族最深厚的文化、最基本的礼仪?谁说我妻和我缺少共同语言、不懂爱情?同甘共苦,相濡以沫,恰恰是夫妻之间最相通的语言,最真切的爱!有这样的妻,有这样的爱,我还有什么遗憾的呢!
红雨伞
(一)
北方的秋天,总是不可捉摸。即使下雨吧,也下得急,停得快。她每天下了班,晚上就去电脑班上课。路并不远,她打着一把红雨伞,低头抱着只小纸袋,踩着雨水去学校。那一年的秋天,下雨天怎么那么多,绵绵无尽期似的,而且老是“上午日出下午雨”。
在下雨的途中,他们很平常地认识了。那天晚上,雨霭中街灯昏黄无力地洒在水泥地面上,她踩着雨水,哼着歌,突然感觉有什么不对,一抬头,伞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只见湿湿的地面上一顶宽阔的军帽被一只大手迅速拾起来。接着伞被掀起,她看见一张带着愠怒的年轻军官的脸。她瞅着他,奇怪而又茫然地样子,说了声:“对不起啊,我的伞钩了你的帽子。”他却灿烂地笑了:“呵呵,应该说是我的帽子钩了你的伞。没事吧?”她忍不住也笑了。他去对面的餐厅吃晚饭,她去的地方正好与那家军人餐厅面对面。一说,竟然还是同乡,这不禁触动了她心底那根脆弱的思乡之弦,顿觉心里暖暖的。
就这样,每天她走到学校门口,转身一看,就望见那顶军帽下面隐约的笑容。
他坐在屋子中央的大桌旁,经常看见一把红雨伞在对面一晃,便在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她总是希望这雨一直下到冬天,她就可以每天晚上撑着红雨伞去上课,虽然初冬的风愈来深刻而冷漠了。
那军帽下的一张笑脸温暖了她整个秋天。
初级班的课全上完了,她与他仍然是一面之交。餐厅的人那么多,长得似乎都一个样,她几次经过门口,打算进去却又折回。在这陌生的城市,只有那张笑脸让她倍觉温馨。
在他的心里,也始终挥不去那个神情忧郁静如秋月的女孩,多么想给她一分关怀,慰藉心中隐隐的一丝怜惜。分明在哪里见过的——他好几次都要跳下廊沿跟她碰面,怕自己太莽撞,又怕惊扰了她。
北方的冬天来得早,似乎一夜之间,天空就换了副面孔。雪说下就下了,她仍然撑着那把红雨伞顶着风雪去上中级班的电脑课。天气一天冷似一天,餐厅里进出的人帽子遮得严严的,有的甚至还围着口罩。那张笑脸。她再也想不起来了。
他坐在暖气融融的餐厅里,只要看到那把红雨伞,心的天空,便了无寒意……
(二)
转眼到了年末,那条熟悉的街道顿时热闹起来。街口是一家军人服务社,她经常在路过时进去逛一趟,买点日用品什么的。门口零零散散几处水果摊,还有她爱吃的烤地瓜和桂花元宵。
她不再去上电脑课了,去邮局或是对面的友谊商场,并不照直走东风大街,却拐到工农路,一定要路过院校街一趟。这条马路中段,济南军区驻潍警备司令部就设在那儿。大门口两个背着枪的战士都是一副幼稚的神情,却又把严肃写在脸上。有时也会看见两个小兵身子站得笔直,面对面远远地说笑。
梧桐叶子大片大片地飘落,又很快地被扫了去。那是一个寒气逼人的早晨,她骑着单车去火车站买回家的车票,在告别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天,会不会遇见他啊?
仔细想来是一瞬间的事。从司令部大门口径直大踏步走出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一身便装。她的眼神看人一向拿得很准,他的背影就这样抓住了她的眼神。她停下来,干脆推着车机械地在后面跟着。
有点像电影故事里的情节,又好比梦中有过的场景,恍恍惚惚的。路边咖啡厅里响着轻柔的音乐,车来车往的喧闹。他往右边退让的当儿,戴着皮手套的手碰到了她的车篮,两个人都怔住了。他定定地瞅着她,一袭纯蓝毛呢大衣,乌黑发亮的长发落在肩头,脖颈上垂下一条红围巾。红围巾,是那么长,那么红。犹如隆冬的艳阳,是春的温暖。他记起雨中的那把红雨伞——他带她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要了两杯玫瑰红茶。头一回来这种地方,跟一个陌生的男孩面对面地坐着,她的心慌得很。只顾低头望着杯里含苞的玫瑰,直至把那花蕾都看成了一朵一朵的花来,她才抬起头,正遇到他凝神的目光。那专注的眼神中透出的是怎样柔和的光泽,她感觉出自己的眼里有久违的盈而不落的泪滴……
他叫罗明轩,十七岁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军校毕了业分到这座中等城市,现在是一名教导员。他给了她一个电话号码以及部队和老家的通讯地址。
于是他也知道她的名字——杨涵,师范毕业后,在潍坊刚实习半年,准备回到家乡小城的一所中学教书。她是长女,从小在父爱严酷的家庭中长大,然后一直在外念书,只有年底才回一趟家享受短暂的家的温暖。
他说:过完年我就回去探亲,我可以去看你吗?
这几年来,坐火车真是坐怕了。她说:年前你没有时间回去?
他说他明天一早要去趟济南,恐怕得耽搁一星期,来不及了。
他们就像昨天才见过面的,平常地一搭有一搭地聊着;又像离别了多年的朋友,急切地告知对方深怕遗漏的细枝根节。
她一路上想着说过的话,理不出什么头绪,竟都是可有可无的,让人什么也没有抓住似的。
晚上七点四十的车,他说他在单位大门口等她,送她一程。
(三)
又下雪了,仿佛一团一团的棉絮在扯天扯地地飘。城市各个角落的灯光次第点亮,照着楼舍及高大的白杨树杈,屋子里站出来一看,很有些晃眼,这才叫真正的“火树银花世界”。北方人一向注重各个节气,尤其是春节,哪怕这么冷的天,晚上出门的人也不少,就连小孩也闲不住,裹着又厚又笨的羽绒袄在雪地里玩不够似地疯闹,都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孩子”,哪个是“雪人”了。
她打着红雨伞,拖着行李箱从校园那头的林荫道走出来。离别总是充满惆怅的,对于在南方土生土长的她来说,这么好的下雪天,很有些不舍。想到这次回家,竟然会有他来送一程,心里又有点小女孩莫名其妙的窃喜。
其实一个人来,一个人去,这么多年她也习惯了。离别本是一件平常不过的事,但送的人多了,场面热闹起来容易,伤悲起来也一样容易。想起毕业那会儿去送人,站台上围成一堆,吵吵嚷嚷地说笑,可是等到车一来,人要走,执手相看,竟然个个哭得泪淋淋的,还不如不要人来送,该省多少眼泪。
门口传达室孙大爷经常给她递信件、包裹单什么的,一见她就认得:
“小涵,你这是要回去哪?”
“嗯。大爷,再见啊!”孙大爷可称得上是北方人热心亲切的一个典型。
“慢着,刚刚一个高个子解放军问你来着,哟,转眼哪地儿去了哩?”
“里头找我去了吧?”
“没瞧见进去呀,都是那帮小鬼,吵着要红墨水画雪人嘴,把我给闹糊涂了,真不知是进去了还是走了?”
她站在校门外,正不知是走还是等,一辆挂着部队牌号的吉普车倏地停在她跟前,雪溅到她的大衣下摆和紫色皮箱上。怎么开的车?就是追女朋友也用不着这么心急啊。
“杨涵!”猛一抬头,竟是罗明轩。一身军装,雪夜灯光下照着,簇新齐整。
“上来吧!咱们去火车站。”他一手提起她的行李箱放到后座上,然后替她举着遮雪的伞,让她坐到里面去。举手投足,一派军人绅士风范。
车子掉转头,朝火车站方向驶去。和这样高大威凛的大小伙子一块坐着,他上课一般的端正模样,竟有些箭在弦上的感觉。虽然深知眼下和平年代,军人亦不可与战争同等而语了。
“这座城市一定给你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