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石门一望路迢迢,崒嵂峰高耸碧霄。
泉挂珠帘当路口,烟拖练带束山腰。
香炉捧出仙人掌,辇路行来织女桥。
午夜月明天似水,鹤归松顶听吹箫。
王明问道:“上山可曾看见个甚么人哩?”黄凤仙道:“不曾看见个人,只看见一个物件。”王明道:“是个甚么物件?”黄风仙道:“是我才在石门之下,看见一只金丝犬,有头有尾,有花有纹。他在那里闲游闲走,我看见它,它不曾看见我。是我捻个诀试它一试儿,它一跃而起,起在半天之上,不见下落。这就是我看见的物件。”王明道:“前日金角大仙骑的是只金丝犬。这等看起来,果真是他的洞府无疑了。”黄凤仙道:“石门上明明的写着‘红罗山’,这个不消疑了。只是你在门里来,可曾打探得有些甚么事迹没有?”王明道:“洞门关着,不得开,故此不曾打探得一些事迹。”黄凤仙道:“你敲开他门,有何不可?”王明道:“也曾敲来,只是敲不开哩!”黄凤仙道:“你用个甚么东西敲?”王明道:“是个石块儿。”黄凤仙道:“那石块儿可曾下锅煮来?”王明道:“这等一个荒山上,又到哪里去煮来?”黄凤仙道:“原来不曾煮过,是个生敲,生敲他怎么肯开?”王明道:“怎么生敲就不开?”黄凤仙道:“你不闻‘生敲月下门’?”王明道:“好个‘僧敲月下门’。我们回去罢。”黄凤仙道:“元帅军令,我见或是民居,或是庙宇,或是神仙,或是鬼怪,打探一个的实来报。这等一个模糊,怎么就回得话哩?”王明道:“不见他的面,晓得他是个甚么人?”黄凤仙道:“依我愚人之见,这三个人不是甚么仙家正派。”王明道:“怎见得?”黄凤仙道:“人内不足者外有余,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怎么内不足者外有余?洞开重门,正如我心,少有邪曲,人皆见之,这却不是个内有余者外不足?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这却不是个内不足者外有余?这三个人紧闭了重门,正是销沮闭藏之貌,岂是一个正派的仙家?”王明道:“夫人之言有理。只是不曾眼见得他,不好回话。”黄凤仙道:“我还有一个道理。”王明道:“是个甚么道理?”黄凤仙道:“我和你寻一个深岩,待我坐在岩里,充做个观世音。你把个头发拢起来,把个红臂甲儿穿起来,充做个红孩儿。他若是没有个嫡门正派,他自来祷告于我。听他祷告,便知端的。”王明道:“此计大妙,只是怎么令他晓得?”黄凤仙道:“你带着那个隐身草,只在这门里门外晃着,但只是有人来之时,你就拿出草来,一下子不见了个形。走一会,却又收起草去,令他看见些形。走一会,又拿出草来,直走到岩边前,却又收起草去,走进洞里来,这却不令他晓得了。”王明道:“妙哉!妙哉!”两个人依计而行。
不出百步之外,就有一个深岩:
窈窕萦纡锁翠崖,幽深虚敞绝纤埃。
黄凤仙端端正正坐在里面。王明带着草,刚刚的走到岩上,早已惊动了个鹿皮大仙。怎么就惊动了他?原来王明穿了个红臂甲。世上只有个红第一抢眼。鹿皮正在打听宝船转来,一眼就瞧着,故此先惊动了他。王明眼又快,看见有个人,即忙的就拿出草来,鹿皮大仙转眼又不见了那个穿红的,心上狐疑,三步两步,跑到岩边来。只见深岩之中,坐着一个观音大士,左侧站着一个红孩儿。
鹿皮大仙跑进来,唱上一个喏,说道:“果然语不虚传,人人都说道这是个潮音洞。今日果然有个大士在这里现身。”道犹未了。翻身而去。去到洞里面,见了那两个师兄,把观世音的事,细说一遍,金角大仙说道:我们正在出兵之时,正要问一个祸福。银角大仙道:如今就行,迟了就是来意不诚。
果真的三个大仙,齐齐的来到石岩之下,礼拜已毕,说道:“弟子兄弟三人,原系凡胎,后遇异人,传授我一班仙术,又得了一班宝贝。前日蒙金眼国国王聘召,以退南兵,不料本洞之中有一个千岁的猢狲,见弟子们不在洞里,欺弟子们的道童,谋占未遂,放起火来,把弟子们的窠巢,一班大小徒弟,尽为煨烬之末!弟子们正然出兵,只见一阵信风所至,弟子们无计可施,只得抽身而回,未有寸功,虚负国王之请。今日又是天缘凑巧,这些南船都在这个山下经过,是弟子们三阵海风,刮住了他的船。这如今准备着擒他的将领,碎他的船只。一则报金眼国王之仇,二则全西洋大方之体面。弟子们这个地方,原是西洋印度之地,释伽佛得道之所,善不过的,怎么容得这等一干杀生害命的人在这里作吵呢?伏望大士大慈大悲,救我一方生灵,保佑弟子们一战成功,不劳余力!功成之日,替大士修饰仙岩,庄严宝相。弟子们不胜虔恳之至!”祷告已毕,又齐齐的磕了二三十个头,出门而去。
三个大仙去了,黄凤仙道:“你看好大仙哩!”王明道:“亏了夫人妙计,尽得其情。不但只是尽得其情,他还拜做你的徒弟哩!”黄凤仙笑了一笑,说道:“他们拜做我的徒弟还不至紧,你还做了我的红孩儿哩!”王明道:“多了一个‘红’字。”两人取笑一场,径下山来。
回到宝船之上,已经二更多天气。见了元帅,把个假扮观音大士的事,三位大仙祷告的情词,逐一的细说了一遍。元帅大喜,说道:这也叫做‘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吩咐重赏纪功。王爷道:那千岁的猢狲,就是金眼国的灾星,就是我们的福星!天下事有这等凑巧的!老爷道:前事罢了,只说他明日要来擒我们的将领,碎我们的船只,却把怎么抵敌他去?王爷道:邪不能胜正。还要苦求天师、国师一番。老爷道:有理。
即时请到天师、国师。相见礼毕,三宝老爷把这三个大仙的始末,告诉一番。天师道:“他们既是凡胎,终久不为厉害也。先与他厮杀几场,看他是个甚么仙术,看他是个甚么宝贝。其后来,容贫道再作区处。”国师道:“若只是搬斗术法,摩弄宝贝,还自可得。只怕他水里撮出风来,岸上喷出火来,就有些不便。这个却都在贫僧身上。”老爷道:多谢持诗!各自散去。
到了明日,果然三个大仙一拥而来,一字儿摆着:金角大仙骑着一只金丝犬,居中;银角大仙骑着一个玉面狸,居左;鹿皮大仙骑着一个双飞福禄,居右。后面都是些毛头毛脑的番兵,也不计其数。三个大仙高叫道:“南朝的好汉,你出阵来。我前日在金眼轻恕于你,你今再走到哪里去?”道犹未了,南朝也是三员大将统领了三路雄兵:第一员是游击大将军雷应春,一匹马,一张月牙铲,居中;第二员是狼牙棒张柏,一匹马,一把狼牙棒,居左;第三员应袭公子王良,一匹马,一杆丈八神枪,居右。南阵上三通鼓响,呐喊一声,天摇地动的一般。金角大仙看见,大笑了三声,说道:“汝等都是些蝼蚁微命,敢来冲我的泰山。我若略略的举起手来,教你们都成齑粉。”道犹未了,把座下的金丝犬着一鞭。只见那畜生口里吐出一道青烟来,金星喷喷,尾巴头彪出一道火来,赤焰腾腾。南阵上看见,心里都是有些吃惊,一时不敢向前去。只有张狼牙心雄胆壮,怒发如雷,骂说道:“无端贼道,敢出这等大言。你既是泰山,怎么又借个狗势?我若惧怕于你,誓不为大丈夫!”狠上一声,提起那杆狼牙钉,横筑直筑,筑上前去。分明筑得有些意思,哪晓得那个乌锥马吃了金丝犬的火爆一烧,扑的一声响跌在沙场之上。这一跌不至紧,把个张狼牙颠将下来。张狼牙正在怒头上,顾不得甚么马不马,挺出个身子一跳,跳将起来。丢了个马,两只脚步行,两只手抡着狼牙棒,直钉到金丝犬头上,金丝犬吃了两钉。又钉到金角大仙的面上,金角大仙笑一笑,说道:“这将军倒也是个不怕死的。我且教你受些磨折,你才认得我哩!”道犹未了,一口法水喷将出来。这一喷之时,莫说张狼牙,就是跟随的军士,一个个的都跌翻在地上,再有哪个晓得些人事呢?张狼牙心里其实明白,争奈脚底下无力,走不动哩!只见一伙毛头毛脑的番兵,捆捆缚缚,弄到山上去了。雷游击、王应袭看见那个道士术法高强,势头来得不好,未敢擅便,收兵回来,见了元帅,把道士的术法诉说一番。元帅道:“怕他许多不成。你们抖擞精神,和他杀上几阵,不得赢他,再作区外。”两个将军应声而退。
却说金角大仙捞翻了张狼牙,撮进洞里。三个大仙仔细看一看时,尽好怕人也!怎么怕人?张狼牙本等是生得面如锅底,须似钢锥。却又被法水所迷,昏昏沉沉,不省人事,像个呆子一般,睡在地下。银角大仙说道:“师兄,这个人好个软绵团儿。”金角大仙道:“你只晓得软绵团儿,你哪里晓得此人性极刚强,万死不折。只为我的法水所迷,故此动弹不得。待我叫他醒来,你看看。”道犹未了,又是一口法水。张狼牙恰像个睡梦里面醒将过来。及至睁开两只眼,只见是三个道士坐在上面,一干毛头毛脑的番兵站在两旁。张狼牙欲待挣扎起来,浑身上下都是些绳穿索捆,肚子里急不过,大叫一声:“好大胆的道士也,你敢绑着我在这里么?快拿刀来杀了我就罢,少待迟延,我就崩断了这些绳索,教你寸草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