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释悟净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的空枕，感到有一丝淡淡的失意。往往她很乐受清晨起床前的再次的温情和纠缠，那让她感到温暖和迷恋，这其中有她生理上的渴望，也有她对这个男人的着迷和爱意，她感到这个男人给予自己生命的真实和幸福，感到脱离了虚无枯燥清修生活的充实和乐享。而近几次的激情过后，让她身体变得慵懒起来，总在晨起时的那种激情难有重温，她只是觉得是过度纵欲的疲倦反应而已，并没有注意自己身体出现的生理变化。这一刻淡淡的失意，就是离开片刻这个男人时的空虚和无着。好在失意很快就让这个男人的出现而消失了。男人端来了早餐，清清的饭香和男人殷勤的面庞，让她的心情一下子大好起来。
今晨的失意和她最初的失意，已经完全是两件事了。在她接受了居士的供养之后的当晚，她还是如同遵守“八敬法”戒律似地，恪守着对于这个男人的遵从和驯服，在被动的背后，有她压抑已久的生命的需求和爆发。她再次听到了那句示爱的倾诉：“爱我，请不要掉举。”令她惊异地是此刻听到的像是佛的谕示，让她肃然起敬，让她灵魂出窍似地顺服依从；像是听到燕子的呢喃，传递来是温暖的春讯；像是听到夏夜的蛙鸣，召唤着浪漫而馨香的幽会。受到这样的激励和感动，生命曾经的经验一下子都复活了，她急切地、主动地开始了那一夜的癫狂，直到清晨激情过后，望着身边精疲力竭的似乎累死了睡去的男人，她的心头不由地生起一丝深深的失意，为自己多年的心灵皈依的丧失，心头一阵酸楚。然而原皆不可执著的观生喜悦，已经不再是“小喜”、“刹那喜”了，而是执著的“继起喜”、主动的“踊跃喜”和醉心的“遍满喜”了。她不自禁地深情地亲吻起身边这个熟睡的男人的脸庞、黑发、颈项和胸肌，借以贪嗔痴之念，转移自己的内心世界失守的沮丧和酸楚。
如果当初的出家皈依，是因为生存环境恶劣和看破红尘的觉醒而负气地一时冲动，那么皈依后的研习修为，则给她带来长时间的安全和宁静，没有了倾慕者之间争风的殴斗，没有了寄人篱下的屈尊和辱没，没有了同道中的欺诈和倾轧，没有了被权力和金钱玩弄的苟活。在这里她先是恢复了人的身份，渐次地她超脱了人的身份，成为了有思想的智者，以至于她成为悬浮在虚空中的无我的时候，她感到了理想和信念是多么的美妙和奇幻，感到灭失了****和物欲，是那么的清净而祥和，那一度让她执迷而沉寂。她曾经心怀着对太虚大师的崇敬，效仿太虚大师那样高尚的修为，似乎在为理想中的心灵境界孜孜以求着，随着时日的流逝，曾经的仰望和憧憬，已然淡化的平静而寻常。随着研读修习的深化，一个长久的疑问却一直萦绕在她的思考中：“太虚大师所有入世的修为，是否是佛理原本的主张，为生存和发展而改变的佛学理义，是否能够到达离苦得乐的极乐世界。”“太虚大师住持雪窦山寺院，是一次僧俗世界的两相方便，还是一次屈从于权势的卖身求存的权宜之策。”
这些内心的问询，通常情况下，让她领悟了心灵的纯净和精神的崇高，享受到了没有烦恼无欲无想无杂无念的洁净的纯粹，体认了心灵被智慧填充的充实和安顿，乐受了思想的无限广大和力量。偶尔太虚大师的生平事迹的某些片段，会与自己过往的生活有些相像的联系，让她领悟到佛陀的生存和发展，有时候也像做婊子似的，靠别人施舍和供养才能维系，而一些貌似深刻的妙学玄说，也不过是强作笑颜的卖春，让她联想起来就不寒而栗。
维系虚幻理想的是思想的蕴藏和苦苦的思索，而修学的所有典籍，只能是无数的重复和枯燥无谓，她不知道那些重复的解说和发现，究竟的意义在哪里。所以她终于明白了一个真理：佛是你自己。在你心无旁骛，祛除杂念，专心研读，虔诚冥想的时候，你就是佛。你就是一尊让世人仰视的神圣，你就是一个让迷信者好奇猜想的奥秘。在你吃饭穿衣，做行动意，悲天悯人，善良慈爱，俗事俗务的时候，你就是人。你就是一件庸庸碌碌寻常可见的俗物，你就是一粒大海长河沿岸的沙尘。在你是佛的时候，你是在一个虚空的境界里，无色无我，无尘无染，缥缈游离，漫无边际，你是一个独存的唯一，你是一个浩瀚的天际，你是一个寂寞而淡定的上帝。在你是人的时候，你是在一个真实的俗世里，有感有形，有我有他，色空缘分，因果轮回，你是有情众生的种子，你是茫茫人海的找寻，你是一个烦恼与快乐纠结着的凡夫俗子。一个佛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可以是佛，一个人后天成了一个佛，然而他所做的都是人的事情，他所做活的都是人的日子。被俗世迷信并神话了的人成了佛，而被自己觉悟而践行的佛成了人。这样的觉悟，对于释悟净来说，可靠而实用。在她一身行头进入寺院化缘挣钱的时候，她无疑是一位道行高深，品行高尚的僧尼，在她钵满钵溢满载而归的时候，在与居士家长里短云情雨意的时候，她无疑是一个贪嗔痴无所不全的女人。
《清净观论》唱经诵义给她的喜悦和快乐，是不执著的，浇灌给她的智慧，是清冷的断欲和寂寞的安详。而与居士的同居，给她的则是人的生活和生命价值的实现。居士是一位深谙世故，精通佛理的双面高人。对于阴阳八卦、易理生相、奇门遁甲、风水运数熟烂于胸，测算精准，运用自如，更能对求卦者的心事一眼看透，所思一句道破，所遇一语中的，所求一言解惑。他们最初是一种合作的关系，她以僧尼的身份和亲和，接引信众和求卦者到居士这里，卦金两分，互惠互利。她接受了居士的供养同居之后，则成了夫妇共同经营的盈利事业了。居士爱她、宠她、疼她，呵护她，让她充分体悟了人的尊严，体悟了作为女人的骄奢、安乐、荣耀和幸福。而不像作为僧伽世俗所给予的那样虚无巧善的加冕，更不是从前坐台时的那种野蛮的被买卖的施与的侮辱。
晨起时的激情不再以及慵懒的卧床不起，被怜香惜玉而又心思缜密的居士很快就察觉到了，按过往的人生经验，他们到省城医院做了一个常规检查：比丘尼释悟净怀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