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阿立沃和儿子一起来到泉水边,看到了克洛肥司,一个疯瘫的老汉。可是年轻人在夜间却看到他在树林里迅速得像只鹿,滑溜得像条蛇。说他的疯瘫不过是骗骗保安警察的滑稽手段罢了。看见了克洛肥司,一道快活胜利的狡滑皱纹,使得阿立沃老汉的两只阴险的眼睛的边儿都皱了起来,高高兴兴地问他:“你可愿意赚二百金法郎?”克洛肥司懒洋洋地答道:“那还用说,我为什么不要?”“既然这样,老爹,你只要每天在水坑里呆上一个小时,一个月后可以得到二百金法郎。月底,病好了还可以得到五百金法郎。怎么样?”克洛肥司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昂台尔马和拉多恩医生来了。阿立沃老汉煞有介事地说:“瞧!这股泉水有些铁质,”随即把手浸在水里,高声说:“了不得,它热得可以煮一个鸡蛋。”医生回答他:“这不算数,还要有其他的品质。”老汉装出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对昂台尔马说:“并不是为了作广告我才说这一套!的的确确不是。我想当着您的面作种试验,真正的试验,是在一个病人身上的试验。我可以打赌它会医得好一个疯瘫了的病人,既然它这么热,我可以打赌。”说着,他用手指着疯瘫的克洛肥司,昂台尔马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办法。
一个月后,疯瘫老爹的病果然好了。昂台尔马费了好多口舌,阿立沃老汉装出一副很勉强的神气向公司交出一部分只值八万法郎的土地,这种投资耍按二十五万金法郎折价,并且还要分享新温泉公司的红利四分之一。
银行家昂台尔马也很得意,因为他完全掌握了他计划的温泉站了,新的温泉城大规模地建设着。不久,银行家就看穿了阿立沃和克洛肥司玩的这套鬼把戏,他反而更高兴了,因为他可以作同样的投机。所以,他也用高价收买克洛肥司,欺骗群众,同时,又用高价收买了温泉浴场的股东和委员职务,牢牢地掌握住浴场的大权和收益。他又用高价收买了颇享盛誉的马斯卢绥尔教授、克罗诗教授、雷沐教授等医界名流、收买了报纸和气象预报站。他们统统地联合起来,异口同声地说:“新开辟的温泉的水,一定能治好百病……”成群的病人全都跑来了,阿立沃山大旅馆客满了,昂台尔马胜利了。
昂台尔马虽然胜利了,可是他没有满足,他还想着阿立沃老汉手里保存下来的土地,想着这 些土地将要赚到的巨大利润。他挽着妻兄共忒朗的手臂,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倘若我们手里已经抓着那一切被这个乡下扒儿手保存下来的土地,我就可以利用它去赚点儿金子,而这些,将来都是阿立沃老汉两个女儿的陪嫁财产。倘若您情愿,我们可以靠着那个作一笔很大的买卖。”共忒朗心领神会,立刻追逐阿立沃的小女儿沙尔绿蒂。然后兴冲冲地向昂台尔马报喜:“亲爱的,铁正是热的,请您打呀。那个女孩子正等着我的要求……应当在她父亲口里去探听我们如何才可以同时作您的买卖和我的买卖。”可是探听的结果很不妙,阿立沃老汉偏偏把昂台尔马所需要的土地,全给了大女儿。共忒朗立刻转移目标,毫不犹豫地和老汉的大女儿订婚了,这笔买卖作成了。
昂台尔马变成了温泉区的真正主人,温泉所带来的大批黄金流进了他的银行,装满了他的口袋。这时,所有的眼睛全望着他,所有的嘴全恭维他,饭厅里的侍应生上菜的时候,都用恭敬的态度,尽先把盘子献到他的眼前。昂台尔马,这个骗子手、银行家、高高在上地统治着整个地区。……
莫泊桑生动地描绘着各种各样的资产阶级人物,让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们的丑恶嘴脸,他们的财富全是靠欺骗的手段得到的。昂台尔马欺骗了阿立沃老汉,克洛肥司和阿立沃又欺骗了他。他们在共同的利益基础上,又联合起来,欺骗社会和人民。所以人与人的关系,就是贪求金钱的骗子手们尔虞我诈、你争我夺的豺狼般的关系。
同时,莫泊桑也让我们看到了在金钱左右一切的社会里,社会上的一切,无论是医生还是记者,无论是小丑还是贵族都可以用钱收买。甚至道德、舆论、婚姻和爱情也同样可以用钱买和卖。
莫泊桑不但是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里黄金的淫威、道德的堕落,并且彰明较著地宣布了他对统治者的态度。在一八七七年十二月十日他给福楼拜的信里写道:“我要求消灭统治阶级——这一伙漂亮的昏庸老爷,他们在叫做优秀社会这个虔诚的愚蠢老娼妓的裙子里翻寻。不错,现在我发现九三年是温和的,九月党人是好心肠的,马拉是羊,丹东是无罪的家兔,而罗伯斯比尔是鸽子,在老的统治阶级现在继续是像当时那样不讲理性的条件下,那么现在就应该像当时那样消灭统治阶级,并且把漂亮的白痴老爷跟他们的漂亮荡妇一起淹死。”
莫泊桑怀着对第三共和国统治者这样深刻的憎恨和蔑视的感情,创作了长篇小说《俊友》。这是莫泊桑的一部最有力的作品,作者通过乔治·杜洛阿的发迹史,无情地揭露了第三共和国的腐败和冒险主义,法国帝国主义的腐烂和丑恶。杜洛阿的情妇柯洛蒂德对他说:“你是个多么狡滑狠毒的流氓啊!”“你欺骗每一个人,你榨取每一个人,你到处搜刮,根本不管你这些快乐是用什么手段得来的……”而这样的人,在莫泊桑所生活的时代里,却被牧师祝福为:“您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您的才干真高出他人之上,……您正为指挥人民而工作,您正负着一个有待完成的使命,您正怀着一个有待表示的好榜样……”
这个狡滑的流氓可以成为一个榜样,这是对那个社会多么辛辣无情而又正确的讽刺啊。然而这一切,又蒙上了一层伪善的假面具。莫泊桑描写了一个主人公,当他的爱人死去后,整天地徘徊在她的坟边,他在她的墓碑上雕刻了许多亲昵、沉痛的字。而在其他的墓碑,男的女的、贵族的和资产者的墓碑上面也刻着:
某某生时正直平和,于某年月日死。或是
某某的妻,生时很贤惠,于某年月日死。
他徘徊在墓园里,在他的爱人的坟墓边徘徊到黄昏、徘徊到夜间。他盼望着她能够从坟墓里轻轻地走出,对他像往日一样地温存。忽然在黑夜里,墓碑都放光了,所有上面的字都变了样儿。
上面说:
某某,生时刻薄;阴险,为人所杀。或是
某某,贪婪、重利盘剥。或是
某某淫荡,嫉妒,死于情敌之手。
他跑去看他的爱人的碑子,也不是原来的文字。上面写着:
某夫人于某夜,冒雨与情人幽会,染病而死。
他明白了一切。
我们读了这些人的墓碑上的文字,也明白了资本主义社会的人们只有在黑夜里,才能看到人生的真实的记载。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的繁华、文明、进步,在莫泊桑这颗流星的光芒下面,全改变了样子,显露出它的本来的面目。
一只忧愁的雄牛
本来,莫泊桑性情快乐活泼,身体健康,幼年像是一匹逃走的小马,在巴黎当小职员的十年,每天能够步行八十个基罗,面色红润、如同淡水上的水手。左拉说他是一个“惊人的划桨能手”,高兴的时候能够在泰纳河上一天划五十里,还要说说笑笑。这时,他没有失眠,没有神经衰弱、没有头疼病。一八八○年以后,他也常常旅行,喜欢自负行囊,在海边或田间步行,走那些人迹罕到的偏僻小路。把草地、海滩当床,面包和水当饭,真正尝到了旅行中的快乐。莫泊桑是这样一个爱划船、爱说笑话、爱旅行的人。可是,在他的十年创作期间,莫泊桑在描绘外表上是畸形的、鄙俗得令人厌弃的、淫乱和麻木不仁的资产者的时候,在描绘卑污可恶的腐化现象时,他被他所看到的社会的污秽而黑暗的场面压倒了。一八八九年写的短篇小说《催眠女巫》里,用非常痛苦的笔调写道:“噢,不幸的,不幸的人,我体验到他们的一切痛苦,由于他们的死亡而痛不欲生……我经历到他们的一切苦难,在差不多一小时之间忍受到他们的一切折磨。我知道促使他们达到这样结局的一切的不幸,因为我熟悉生活的一切卑鄙的欺骗,而谁也没有像我这样强烈地感受到这一切。”在他的作品里,虽然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但始终贯串着痛苦辛辣的感情。晚年,他垂下了忧伤的头,把自己一个人孤独地关在屋子里,陷入悲观失望的境地,发出了痛苦的寂寞的呼唤。对朋友们喃喃地说道:“我常是一个孤独者、梦想家,是与世隔绝的人。我为要脱离感到他人存在的束缚,终年过着孤独的生活……我因为住在巴黎,感到非常的苦痛,所以不能住在那里。就是巴黎的群众睡熟了,也觉得仍旧是生活在我的周围蠕蠕蠢动着,刺激我的身体,刺激我的神经。我是在精神上已经死了的人。”这些话,简直是绝望的声音。他的短篇小说《寂寞》就是这种绝望的心情的自然流露。小说的主人公沉痛地诉说着:“自从我感到了我人生中的寂寞以来,仿佛自己一天比一天更其深邃地坠入一个晦暗的地窖子里,我固然找不着它的边缘,认不出它的止境,并且它也许是本来简直没有终极的!绝没有谁陪我到那儿去,绝没有谁在我的四周,绝没有谁走过这条同样黑暗的道路。这地窖子就是人生。……”福楼拜就写过这样一句失望的话:“我们都在沙漠里。谁也不了解谁。”因此,书中的主人公感到自己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就好像是竖立在巴黎街道上的花冈石的埃及华表,像是那座流落异国的纪念品,尽管满身雕着埃及文字,说明它的祖国历史。但是到底是身处异域,显得那样悲凉、那样举目无亲。可惜的是,莫泊桑憎恶现实的黑暗,可是又脱离人民群众的革命斗争,看不清改造现实的真正力量,也看不到社会发展的真正前途,只能把资本主义社会比喻为“晦暗的地窖”、“无边的沙漠”,自然而然地产生了这种悲观绝望的思想情绪。正如泰纳所说:“晚年的莫泊桑像是一头可怜的忧伤的雄牛”,在痛苦地挣扎着、悲鸣着,发出了绝望的哀号。
残酷的现实、沉重的精神压力、紧张的创作活动终于摧毁了他的精神,也摧残了他的健壮的身体。
莫泊桑在一八八○年曾经患有眼疾,一直延续了几年都未治好。甚至在一八八五年连字都不能写了,只好口述,请一个女子代为记录。他在一八八三年请医生诊治时,据医生说,不是单纯的眼病,而是和神经上的疾病有关。而现实的丑恶,又处处触动他的思想、感情,为此,一八八六年莫泊桑就有些神经不大正常的征兆,容易生气、发脾气。到了晚年,无法摆脱的精神上的苦闷,更使他彻夜失眠,不能安睡。他只好服用催眠的药水如吗啡等等,这些药吃多了,他的眼前产生了种种幻觉,晚年的作品也就带有了一些悲观主义和神秘主义色彩。短篇小说《他?》描写一个人想要结婚,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一个人感到害怕,害怕各处的墙壁,害怕种种家具,好些习见的事物他也害怕,而他尤其害怕自己的思想受到使人战栗的扰乱。甚至于他害怕自己的声音。害怕有什么陌生人躲在门背后,躲在窗帘后,躲在衣柜当中,或是躲在床底下……
这种“恐惧病”,是因为在某一天晚上,他忽然觉得屋里有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可是用手去摸时,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把空椅子,于是定定神,缓口气,再定睛去瞧,又看见那个坐在椅子上的人。他立刻点了根火柴,结果什么也没有……从这一天起,他到了夜里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时就害怕,就觉得那天夜里的幻觉一直在包围着自己。《他?》所叙述的这种现象,据说就是莫泊桑发疯前五年时,亲自感到的一个幻觉。这说明他的神经已脆弱到极点。一八八九年十一月,他的弟弟患严重的神经病死于精神病院,莫泊桑由于弟弟的死,处于绝望状态,产生了恐惧、失望、厌世等消极思想。一八九○年住在巴黎时,长期失眠,精神恍惚,仿佛是在水上飘流,不能自主。一八九一年三月病情益发严重,住进迪冯内医院疗养。有一天晚上,他对朋友说:“我不愿再吃苦痛了。”又有一天,他和朋友分手时说道“再会”,马上又改口道:“不,不,我们应该说永别了。我已经下了决心,不会太久了,我不想再活了。”接着又说:“我像流星一样来到文坛,也要像流星一样地离去。”可以看出,这个时候死的念头经常在他的脑中浮现。一八九二年元旦,莫泊桑从母亲的住处贺年回来,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准备用手枪自杀。但是手枪子弹巳被他的仆人取出,他没有办法,随手换了一把小刀,企图割断咽喉。因疼痛喊出了声音,才被仆人、水手闯进房门,夺下小刀,被送进帕西的布朗歇大夫的神经病医院。他在短篇小说《自杀》中说:“啊?只有狂者是幸福的,因为他失却了现实的感觉。”这是一句多么悲痛的话啊!
残酷的现实,迫害了这样一位伟大的作家。他在极度的痛苦中终于精神失常,在神经病医院呆了十八个月。有一天夜里,他忽然跳了起来,一边大喊“战争,战争”,一边嘱咐他的忠实的仆人法朗索阿作好出征的准备。一八九三年七月六日其泊桑在不断地嗫嚅着“黑暗啊,实在黑暗”的声音中与世长辞。七月七日被埋葬在蒙帕纳斯墓地。享年四十三岁。
他的生命是短促的,
他的作品却是永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