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空叔出了陈家大院,见那个乞丐顺着土路向南而去,空叔紧跑几步打算跟上去,那个乞丐却加快了步伐。只见他步如流花,身影疾闪,看似慢腾腾走着,任空叔紧赶慢赶,却只是追不上。空叔停下脚步,突然喊了一声:“马护三!”
那个乞丐闻声猛地顿住身子,立在原地待了那么几秒钟,空叔紧赶几步打算靠上去,那乞丐却身形一扭拐进了一条巷子,空叔跑到巷口寻摸,哪里还有半点儿身影。空叔没再继续追赶,转身回去了。
那人并没有出村子,顺着巷子往西跑了一段距离,又扭身往北奔跑,他双脚运力,健步如飞,一直来到了村子的最西北角,一闪身进了武罗锅家里。
空叔怎么知道他是马护三?原来,昨天晚上空叔正巧路过武罗锅的家门口,见武仕德和一个人进了他家。空叔早就听武罗锅说起过,他的儿子跟着一个叫马护三的人学艺去了,所以,他就断定那人就是马护三。
是夜,武罗锅对马护三说起了陈吉福家的事,说两个月前他的夫人已经自杀身亡了,尹淑琴为何要自杀,究竟何故他也不知,马护三听了悲愤不已。明天陈吉福正巧要办儿子的百天大宴,那陈夫人尸骨未寒,陈吉福却无端冒出个儿子出来,且生母竟然是他家的丫鬟陈翠,两者一联系,这其中必有猫腻,马护三当即决定,明天装扮成乞丐模样,去陈家一探音信。
那武罗锅本不想去陈吉福家贺喜,他实在看不惯陈吉福的所作所为,他对陈吉福感到很失望,他觉得自己这个昔日的好兄弟已经变了,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大善人了,变得唯利是图,趋炎附势,与以前判若两人。但他想了想,毕竟几十年的兄弟情谊,况且陈吉福以往对自己又那么照顾,还是决定去了,跟潘玉香商量,她说啥都不去,只说想在家里陪着孩子说话,没办法,武罗锅只身去了陈家。
且说马护三终于甩掉了空叔,进了武罗锅家里,推开屋门,潘玉香正在忙着手里的针线活,她见马护三的额头上有些许细碎的汗珠,遂问道:“怎么了,马师傅?”
马护三说:“嫂子,没事。”
潘玉香忙递了一块毛巾到他的手里:“怎么会跑得满头大汗?”
马护三将毛巾接在手里,擦拭着额头的汗珠,说:“嫂子,你知道你们村的那个空叔什么来历吗?”
“我也不太清楚,他本不是我们村的人,十八岁那年才乞讨来的扈家,村东的六叔收他做了义子,从此他便成了我村里的人。”马护三听了,微微点了点头,脸上掠过一丝疑虑的神情,他又问了一句:“嫂子,仕德呢?”
潘玉香说:“他担心他爹醉酒,刚刚去了陈家。”
马护三闻言,猛地把大腿一拍,着急地说道:“坏了!”
“怎么了?马师傅?”潘玉香不明其中原委,纳纳地问道。
“他哪里是去看他爹,分明去找那个陈招娣去了,现在的陈家非常危险,嫂子毋须再问,你快快赶去陈家,我担心仕德会出事!”马护三说道。
“哎!”潘玉香应喏一声,紧着抬脚就要出门,刚迈开了脚步,马护三又说了一句:“等一等!”
“怎么了?”潘玉香回过身来,满脸的焦急。
马护三沉吟了片刻,说:“嫂子,你去了陈家,没事正好,若有事发生,可以求助于空叔……”
潘玉香实在不明白他所言何意,但事急不等人,亦不再多问,抬脚出了门,急匆匆往陈家赶去。
陈家大院里仍然热闹非凡,虽天近未时,但所有的人酒兴正浓,一时间推杯换盏,猜拳喝令,其声响彻云霄。
陈招娣亦多喝了几杯,有了几分醉意,她胳膊肘支撑着桌面,把脑袋歪在掌心上,一只手端着酒杯,醉态十足地看着扈大金,说:“来!喝酒……”
大金把她端着酒杯的那只手紧紧地攥住,关切地说:“招娣,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醉了又怎么样?醉了……你也成不了我的仕德哥,呵呵!”陈招娣嬉笑着说。
扈大金听了,心里就有了几分别扭,他脸上的微笑慢慢地转换成了一丝失落,既而又极不自然地笑笑,说:“招娣,别胡说了,不要再喝了!”说着,欲夺下招娣手里的酒杯。此时的陈招娣,正眯缝着一双俏目,无神的四处打量着。突然,她的目光瞬间呆滞了,眸子停止了转动,霎那间射出一道闪亮的光芒。扈大金亦被她的神情打了一惊,遂随着他的目光往门楼口看去,见那里站着一个人,身影特别熟悉,大金也喝了不少酒,视线亦有些模糊不清,还没看出那人是谁,旁侧的招娣把酒杯一放,喊了一声:“仕德!”便向着门口跑去。招娣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夹道,快速跑向门楼口,到了那里,她用深情的目光看着仕德,仕德也深情的看着她,两个人就这么默默地注视了几秒钟,招娣的眼圈儿突然间就湿润了,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扑到仕德的怀里,把脑袋搭在仕德的肩膀上,把他紧紧拥抱了起来。仕德有些不知所措,她贴着招娣的耳朵悄声说道:“招娣,你醉了?”
“我是醉了,所以才能见到你,我怕酒醒了,这一切成了一场幻觉……”
“招娣,这不是幻觉,我就是武仕德,我回来了!”
“仕德哥,我想你。”招娣深情地说。
“我也想你,你先松开手,这里这么多人,让他们看见不好!”武仕德说着,抬眼看了看院子。
“我才不怕呢,我爱你是天经地义的,我要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心里只有仕德哥。”招娣说着,却把双手搂得更紧了。武仕德见招娣如此,他也一时没了办法,他了解招娣的性格,上来了大小姐的脾气,那是天不怕地不怕,谁都说不听的。
其实,昨天夜里仕德就和师父回了家,本来他打算今天一早就和爹一起到招娣家里来的,师父经过慎重考虑,让他临时先不要出现,他担心仕德率直的性格会惹出事端,那个扈信毕竟也在陈家喝酒,还带了许多兵士,倘若仕德醉酒暴露自己共党的身份,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于是便决定自己先扮成乞丐的样子到陈家摸摸情况。仕德迫切的想见到陈招娣,挨到午饭以后,实在按捺不住了,便跑来了陈家。
却说陈家大院,刚才还喧嚣的院子突然间就沉寂下来,所有的人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顿时鸦雀无声。每个人看着这一幕,心情是不一样的,陈吉福,扈信,大金,大银,那是各怀心思。特别是大金,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各种味道搅和在了一起,他苦笑了一下,举起手里的那杯酒,一仰脖子,一口灌了下去,接着,又倒满了一杯……
扈信看着这一幕,他先瞅了瞅大金,见他一杯接着一杯地猛喝酒,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着另一张桌子旁坐着的江古喊了一声:“江副官,把人给我抓起来!”江古应喏一声,一挥手,那些正在喝酒的士兵都从桌旁站了起来,拿起了竖在粮囤边的长枪,呼啦啦一起围了上来,把武仕德和陈招娣圈在了中间,都端着长枪,枪口抵着武仕德。
扈信走了过去,喷着满嘴的酒气,上上下下把武仕德打量一番,说道:“小子,这些年不见,健壮了不少啊!”
陈吉福也冲进了人圈,朝着扈信作揖打拱,说:“扈约长,这是为何啊?”
扈信没搭理他,江古一挥手,过来两个士兵,把他架了下去。
扈信冷笑了一声,盯着武仕德说道:“你小子够可以啊!竟然参加了共产党。”
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陈吉福也打了一个颤儿。
武仕德看着扈信,说:“扈约长不要妄下断语,无凭无据的,我怎么就成了共产党了?”
扈信冷冷一笑:“你小子还狡辩,还记得四年前吗?你和你那个师父在昭德街耍艺,我见你们师徒二人落难,便好心救了你们,没想到转天晚上你们就救了一个叫赵士华的共党分子,竟然给我惹上了麻烦,你不是共党是什么?”
武仕德见他这么说,也不扯皮,直言道:“扈约长此言未免有些牵强,你怎么晓得是我们救了那个赵士华,有什么凭证吗?”
扈信喷着满嘴的酒气,眼睛里射出一股子阴冷的光,说道:“还在强词夺理,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那我问你,那次劫法场的事呢?你怎么解释?”
“什么劫法场,我不知道。”武仕德大义凛然地说。
“跟我充傻卖愣是吧?四年前轩辕台枪决那四个共党,你师父和那个赵士华冲入警备队劫持法场,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啊!你说是我师父劫持法场,那里面也没有我啊!”武仕德回道。
“你小子少跟我装蒜,我不跟你闲扯淡,先把你交到警务处再说,他们会有办法让你开口的。”说着,举起一只手空中一挥,喊了一声:“带回去!”
一群士兵上来架着仕德就要往门外走,正在此时,潘玉香赶了过来,一下子冲到人群里,身子挡在武仕德和陈招娣的前面,双手平伸,说:“我看看你们谁敢动我的儿子!”遂把目光投向扈信,大声说道:“扈约长,仕德只不过是个孩子,他又何时得罪了您了?”
扈信回道:“潘玉香,你可别小看了你这个儿子,你觉得他是个孩子,做的可不是小孩子能做的事!废话少说,带走。”
潘玉香也是急了,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胆识,趁着一个士兵不备,突然从那人手里抢过一杆长枪,枪口直直地指着反着武仕德胳膊的那个士兵,声嘶力竭地喊道:“今天,谁敢动我的儿子,我先杀了谁。”在场的人谁也没料到潘玉香会来这一手,一时间场子里鸦雀无声。就在这个当隙,只听得一声喊:“你们这是做什么?”大家循声望去,见圈内站了一个人,正是空叔。
空叔适才出去追那个乞丐去了,这是刚刚回来,撞见了眼前发生的一幕。
潘玉香看着空叔,喊了一声:“空叔。”潘玉香清晰记得自己临出门的时候马护三对她说的那番话:若是遇到什么紧要的事儿,可找空叔帮忙。空叔搭眼寻摸了一下现场的氛围,心里已有了几分了然,他先瞅着潘玉香呵斥了一声:“你这是做什么?把枪放下!”潘玉香两眼冒着凶光,盯着武仕德背后的那个士兵看了一阵子,最后慢腾腾地把枪放了下来,那个士兵趁势一把把枪从她手里夺了过去。
空叔回过头去看着扈信,双手抱拳施礼:“约长,不知道仕德这孩子犯了什么事啊!还让您如此兴师动众的招呼他!”
空叔在村子里是德高望重的人,扈信自然亦敬重他几分,也抱拳回礼,说:“空叔有所不知,四年前我本救过这孩子一命,谁晓得他竟然串通共党,劫持法场,惹得裴县长到现在对此事还耿耿于怀怪罪于我,今天我要把他抓回去复命,也好对裴县长有个说法!”
空叔微微一笑,刚要说什么,却见铜娃夹在人群中正向着这边张望,他遂走了过去,俯到铜娃耳边耳语了几句,铜娃点点头,转身走了。
扈信瞅着他二人,不知道他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空叔又走到扈信身侧,说道:“扈约长,不管怎样,今天是陈老板的大喜之日,咱们都是来贺喜的,庄里庄乡的,整出这事实在是不好,大家伙儿亦都晓得扈约长是个重情义的人,这些年对我们村亦没少照顾,大家都记着你老的好呢!如今守着这么多乡亲的面,抓走这个孩子,我觉得欠妥,会使扈约长以往维系起来的声望毁于一旦,还请约长大人三思啊!”
空叔巧舌如簧,此番话句句入了扈信的心,他眼皮一耷拉,站在那里沉吟了起来。正在此时,听得一个弱弱的声音传来:“这么一大帮人围着,这是干吗啊?”大家伙儿循声望去,见铜娃和锁子搀扶着扈老太颤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原来,空叔担心说服不了扈信,便让铜娃去请扈信的母亲去了。空叔晓得,扈信是个孝子,他娘的话他是断断不敢违抗的。扈信见扈老夫人来了,赶忙上前紧走两步,双手搀住,小声问了一句:“娘,你老怎么来了?”
扈老夫人瞅了扈信一眼,说:“我都听铜娃说了,怎么你还要在咱们村里抓人?你这官儿是当糊涂了吧?”
“娘!你老有所不知,官场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我不过问,但也不允许你在自己村里抓人,你在陈家吃饱了喝足了就赶快回你的县城,别在村人面前耍威风!”扈老夫人说道。
扈信见她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随即一挥手,说了一声:“都散了吧!”那些端着枪的士兵便都收起了长枪,退了下去。
扈信看着扈老夫人说道:“娘,听你的,走吧,儿子送你回家。”说着,把她搀扶进了轿车,他又走到大金的身边,喊了一句:“你也上车!”
那大金已有了十分的醉意,身子歪歪扭扭,双腿儿打着软腿,本来大银和大铁一边一个架着他,见二人搀着他往车旁走去,遂笑嘻嘻地说着:“干吗?别动我,我……要喝酒,喝酒,呵呵……”
扈信瞪了他一眼,暗暗地骂了一句:“没出息的东西!”
一伙人上了车,司机发动轿车,车子顺着村中的土路缓缓向南开去。人群中的陈吉福望着渐渐远去的轿车,心里无比的沉重,他所有的黄粱美梦似乎在那一瞬间就崩溃了。他迅速走到仕德和招娣身边,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了两个人身上,他瞪着一双醉红的眼睛,朝着武仕德喊道:“你来做什么?”
“陈叔,我为什么就不能来?”武仕德说。
“不许你动我的女儿。”陈吉福说。
武仕德说:“我和招娣是自由恋爱,俺俩为何就不能在一起?”
“你休得多问,我说不行就是不行!”说着,一把抓住了招娣的胳膊,拖着她就往院子里走去。
却说旁侧的大银和大铁,把烂醉如泥的大金送上了车,心里也是憋了一肚子火,他们知道大哥为什么会喝成这样,还不是为了那个陈招娣?大哥深爱着招娣,两人本来是好好的,却半路里杀出个程咬金,这个武仕德出来横刀夺爱,实在是可恨,特别是扈大银,更是不能忍受,那个陈招娣也是他爱的人,岂能让这个小子占了便宜?大银用胳膊肘捣了捣大铁,两人会了一下眼色,便一前一后走到武仕德身边。这两个人亦都是喝醉了酒,也都醉红了脸膛,大铁呲着一口的透风牙,没好气地说道:“武仕德!好久不见哈,听说你去学功夫去了,不知道这几年都学了些什么本事。”
大银亦随和着:“仕德,你学的什么三脚猫的功夫,本团长倒想领教一下,不如咱们到外面比试比试。”说着,一伸手拉着武仕德的胳膊就往门外走。
武仕德就纳闷,扈大银自称“团长”,几年没见,难道这小子入了政府军?不管他做什么,凭着自己对他的了解,他那一肚子的坏水也成不了什么好货色,武仕德没忘了四年前东湾沿的那档子事儿,扈大铁往自己脖子里塞蛤蟆,扈大银把自己推到湾里差点儿淹死的那一幕又重新浮上了他的脑海,那一刻,他也感觉到脑门儿充血,遂跟着二人来到了村中路的十字路口处。那些好事的乡民们亦跟了出来看热闹,又都围成了一个大圆圈,把仕德三人圈在里面。扈大银撸了撸袖子,张着两只雄壮的臂膀,一个箭步冲了上来,紧接着又一个熊抱,把武仕德牢牢抱住,借着酒兴使出浑身的蛮力,就想把武仕德扳倒,只见那武仕德气沉丹田,双脚扎着马步,身子稳如泰山,任那大银怎么扭他,他就是丝毫不动,武仕德微微一笑,嘴巴贴着大银的耳朵,轻说了一句:“二哥,知道这招叫什么吗?这叫千斤坠。”说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腰带,只是轻轻一提,一甩,那扈大银就摔了出去,噔噔噔跑了几步总算是立住了身子。大银回过身来,脸上有了几分恼气,又几步跨了过来,死死地把他拦腰抱住,旁侧的大铁亦喊一声:“二哥,我来帮你!”也跑了上来,猛地抱住仕德的一条腿,打算把他掀起来,掀了几下没掀动,有些气急败坏,竟然张开嘴巴贴到武仕德的大腿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武仕德就觉得一阵钻心地疼,“啊!”地叫了一声,双腿用力一甩,那大铁长得就像个猴子,哪里经得住仕德如此一甩,身子立马腾空,飞了出去,噗通一声摔在地上,这一跤可摔得不轻,他摸着疼痛难忍的屁股,哼吆哼吆地半响没起来。大银抱得还算稳固,没被仕德甩出去,但他眼见大铁这一跤摔得不轻,心里也有了几分怒火,大银怒斥一声,双手猛地用力,亦不晓得哪里来的蛮力,情急之下,竟然把仕德横抱了起来,呲牙咧嘴了半晌,却突然双手用力,狠狠地往地上摔去,仕德一只手倒背在身后,一只手撑住地面,人还未沾地,一个鹞子翻身,身体凌空来了个七百二十度地翻转,稳稳地站在地上。
“好!”乡亲们看着仕德这一连串眼花缭乱的动作,都不由得鼓掌叫好。
跌倒在地的大铁可真有些气急败坏了,心中暗忖:守着这么多的父老乡亲们,今儿俺兄弟这脸面算是丢尽了,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如此想着,他突然忍着剧痛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武仕德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手里握了一把驳壳枪,猛地抵上了武仕德的脑袋,他喷着满嘴的酒气,恶狠狠地说:“奶奶的,信不信老子一枪打死你?”在场的乡亲们刚才还叫好声不断,如今沉寂下来,吓得张大了嘴巴,一个个面如死灰,都没了言语。
人群里突然冲出一个身影,背对着武仕德挡在了他的面前,大家伙定睛一看,是陈招娣。
陈招娣用冷冷的眼神盯着似乎失去了理智的扈大铁,说道:“大铁,你想干嘛?”
大铁咬着牙,嘴巴不断地鼓动着,一双眼睛充斥着被酒精烧红的血丝,恨恨地说:“我想干什么?我想打死这个王八蛋!”他的手指不断地抖动着,看样子马上就要扣动扳机。
“把枪给我放下!”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断吓,惊得大铁的手腕一抖,大家伙儿循声望去,见扈挺快步走到大铁身边,一把把那把手枪夺了下来。围观的众人这才都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总算没看到一场悲剧发生。此时,潘玉香也冲进了人圈之中,一把拉住了武仕德的胳膊,问道:“这是怎么了?孩子?”
“没事!娘”武仕德说。
陈招娣也回头看着武仕德说:“还说没事?你没看到刚才的大铁已经丧失了理智了吗?他真会开枪打死你的。”
武仕德微微一笑,说:“你都挡在我前面了,我能让他开枪打你吗?他倘若敢开枪,我就敢打死他!”说着,向招娣晃了晃手里的一块长方形的黑铁。招娣很纳闷,不知道那是什么。武仕德看着欲转身离去的扈挺父子二人,说:“扈保长,还你一件东西!”说着,把手里的那块黑铁扔了过去,扈挺听着喊声,一转身,见一个东西朝着自己飞了过来,遂伸出一只手抓住,摊开手掌定睛一看,却是一块枪梭,他从腰里拔出了那把刚刚从大铁手里夺过来的驳壳枪,搭眼一看,枪梭早就不见了踪影,刚才从儿子手里夺过手枪,亦没在在意,这会儿才发现竟然没了枪梭。扈信把手里的枪梭插进驳壳枪,又重新插进了腰里。在场的乡亲们唏嘘不已,无不感叹,谁也没看到那把枪梭是怎么到了武仕德手里的。
陈招娣用深情的眼神瞅了一眼武仕德,甜甜地笑了,她似乎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就在自己冲到武仕德身前的那一瞬间,她感到武仕德的手在自己的眼前晃了一下,也许就是那一晃,他就拔下了大银的枪梭。这极快的手法也就是一秒钟的时间,在场的乡亲们哪里能看得清楚。扈挺也惊讶,他呆呆地看着武仕德,心里琢磨了好一阵子,遂又转过身,扶住扈大铁向家的方向走去,大银也紧走几步赶过去,从另一侧扶住大铁,三个人慢腾腾地向着村南而去。
潘玉香望着三人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她说了声:“跟娘回家!”遂拉着武仕德的手,就向着人群外走去,武仕德跟着娘走了几步,回头看着招娣,招娣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眼睛里都盈动着复杂的神情,或是依恋,亦有无奈。
此时,日头已然偏西,陈家的喜宴也到了不得不散的时候,也不管喝酒喝不足的,或者吃饭没吃饱的,反正已经被这些突如其来的事儿搅了局,大家亦都悻悻地去了。
回家的路上,仕德看着潘玉香,问道:“娘!我问你个事,陈叔为什么不同意我和招娣在一起?”
潘玉香悠悠地说:“不光是你陈叔,我也不同意你和招娣的亲事。”
“为什么?”武仕德瞪圆了眼珠子。
“没有为什么,咱们配不上她,人家那是大家闺秀,可咱们是什么家庭啊!”潘玉香说。
“娘,招娣是不会在乎这个的,我和她是真心相爱。”
潘玉香猛地松开了拉着武仕德的手,看着他,用严厉的口吻说:“你听不懂我的话吗?今天我就把话撂在这儿,娘宁肯死,也不会同意你和招娣的亲事的!”
“娘!你?”武仕德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皱着眉头眨巴着眼睛,两行泪水唰唰地淌了下来。
潘玉香看着儿子伤心欲绝的神情,她心如刀绞,其实,她内心的苦处谁又能知道呢?事情到了今天这种地步,她觉得就没有再隐瞒下去的必要了,她想把事情的真相对着儿子和盘托出,她的嘴唇抖动着,几次想说却欲言又止,此刻,她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也像自己的手一样抖得厉害,许久,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孩子,娘对不起你啊!”
“娘,你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孩儿啊!”武仕德拉着潘玉香的手问道。
潘玉香沉吟许久,带着哭腔吐出了一句话:“孩子,其实你的亲生父亲就是陈吉福啊!”
此一言仿如晴天霹雳,震得武仕德打了一个寒噤,他瞪大了眼睛,问道:“娘!你说什么啊?”
潘玉香抹了一把泪水,说:“是的,孩子,你和招娣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你们不能在一起啊!”
那一刻,武仕德只觉得天旋地转,诺大的一个铁骨铮铮的硬汉,就像是一棵随时被风吹到的轻草,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他打了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他没有再问什么,松开了拉着娘的双手,慢慢地蹲下身子,双手抱住脑袋,手指使劲抓挠着乱糟糟的头发,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脖颈里去。突然,他猛地大吼一声,一锤把地上的一块砖头打得粉碎,鲜血顿时从他的手背流了下来。
二十年前的一个夏夜,陈吉福提着一包包子去了武罗锅家,他敲了敲门,喊了几声,屋内却没人应答,他便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听见屋里有撩水的声音。他又喊了声:“武哥在家吗?我从镇上给你们捎来的同福包子,若不方便出来,我就把包子挂在这里了。”说着,他将纸包的绳扣挂在门鼻上,转身欲离去。这个时候,门吱呦一声打开了,潘玉香站在了门口。陈吉福回头瞅她,见她刚洗了的长发搭在胸前,身上只披着一件白色的薄纱长衫,映着她背后透出来的昏暗的灯光,仿若一朵出水芙蓉,在他的视线里恍着。那时候的潘玉香亦是正值妙龄,不过才二十岁,就像是一朵待绽的花蕾,楚楚动人,含苞待放。
“陈大老板,既然来了,就请屋里坐会儿吧!”潘玉香娇滴滴地说了句。陈吉福立在那里,回头瞅着仙女一般的潘玉香,即使想走,这双腿也不听使唤了,便神使鬼差地返了回来,向着屋门口走去,嘴里还纳纳地问了句:“我武哥在家里吗?”
潘玉香咯咯一笑:“你陈大老板是明知故问吧?武罗锅这几天走亲戚,出了远门,你是知晓的,再说了,他若在家,你还会来?”
“哎~弟妹可别这么说,即使武兄在家,我也是常来造访的,我和武兄的感情没得说!”
“是啊,这些年真是多亏了陈大老板的接济,吃了你不少送来的包子,集上还免费给我们摊位儿,我和罗锅真不晓得怎么感激陈老板啊!”
那一晚,陈吉福没有回家,他就睡在了武罗锅的家里,怀里搂着潘玉香,陈吉福使出浑身解数,一夜的风流快活,直到黎明时分,总算是身疲精尽,方才停歇下来,看看东方微亮,这才穿好了衣服,趁着黎明前的那丝黑暗,跌跌撞撞地溜回了家。
一晃两个月过去了,有一天武罗锅病了,陈吉福便从药铺抓了药又去了武家,武罗锅给他药钱他也不要,武罗锅是感激不尽啊,他就觉得这个陈大善人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呐,对他们武家可真是太照顾了,从心里的感激,只是不晓得这个陈大善人照顾了武罗锅,还照顾了潘玉香,武罗锅倒在炕上起不来,便支应潘玉香出去送她,潘玉香一直把他送到门口,她看着他说:“这都两个月了,我的好事可一直没来!”
他问道:“什么意思?”
“装什么傻,我怀孕了呗!”潘玉香回道。
“这?是武罗锅的吗?”陈吉福纳纳地问道。
“是你的!”潘玉香回了句“那武罗锅是什么情况,我自己晓得,他是不可能有种的,不是你的又是谁的?”
“武罗锅怎么了?他不行吗?”
潘玉香抹了一把泪,悠悠地说:“你看他那侏儒的身形,又背着那个硕大的罗锅子,你觉得他能办的了什么事情?”
陈吉福揽住潘玉香的肩膀,语气充满了爱惜:“玉香,这些年,可真是难为你了,放心,我会负这个责任的,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只要我陈吉福还有口饭吃,就不会让你们娘俩挨饿……”
岁月像空叔哼哼的那首老歌,一晃二十年就这么过去了,陈吉福还算有良心,这些年对他们武家没少照顾,当然,他也没少赚潘玉香的便宜。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天长日久,陈吉福和潘玉香的事,总是传出了风声,乡亲们一传十十传百,后来就成了天下人皆知的秘密,武罗锅亦有了耳闻,但凭着他的秉性,亦只能是在心里压制了下来,心想陈家对自己不错,这些年没少了财力上的接济,又加上自己身体的毛病,总不能让自己貌美如花正值妙龄的妻子守活寡,他如此想着,就觉得对不起潘玉香,亦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她去吧!
潘玉香低头看着痛苦不堪的儿子,心里升起一缕深深的自责。可这一切已经成了定局,无法逆转的定局,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些年,她的脑海里总是翻腾着一些过去的画面,那些画面有美好的,有让他心痛的,她现在回忆起来,不知道是该幸福,还是该忏悔。她一点儿也不恨陈吉福,她和他的事,都是她心甘情愿的,她甚至觉得陈吉福是自己心里藏着的那个人,是自己精神上的支撑,没有他,就没有这个儿子,没有这个儿子,就没有了生活的希望,没有了希望,也许她就不会活到今天。
当夜,武仕德一夜未眠,潘玉香亦是辗转难眠。只有喝得酩酊大醉的武罗锅,倒在炕上呼呼大睡。
马护三和武仕德睡在一张大土炕上,他被武仕德的辗转反侧搅得亦是没睡好,他就觉得仕德一定有什么心事,四年了,他了解这个徒弟的脾性,直来直去,有什么心事,对自己从来不做任何隐瞒,但这次他却是反常,任马护三如何问他,他就是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