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唱歌,又是讲故事,又是发议论,又是争吵——通宵的宴会好热闹!直到天亮人才散去。七个出门人留在柳树下睡觉,那位约翰修士也和他们一起睡下了。萨瓦和格里沙搀扶着爹爹,摇摇晃晃走回家,哥俩一边走一边唱:
人民的命运,人民的幸福,
光明与自由——
在一切之上!
助祭特利冯的家境比最苦的农民还苦。他家有两个小房间:一间里是冒烟的炕,还有一间夏天睡的小屋,长宽不过三步。没有马,没有牛,仅有的猫和狗也不知去向。两个少年照料爹睡下,萨瓦拿出书来读,格里沙却坐不住,走到了田野上。
格里沙长得骨骼粗、脸庞却很瘦削,——神学校贪财的总务不给学生们吃饱。格里沙在学校里常常半夜一点钟就醒了,睁着眼睛盼天亮,等早上发给的一杯蜜水,一块面包。大老粗村尽管穷,哥俩回村倒胖了。这多亏了他的教父符拉司和众乡亲的帮忙。所以,两个小伙子尽力帮他们干活,还替他们在城里办各种事情。
格里沙永远忘不了他那因劳累而早逝的母亲。他记得,母亲摇着他,哄他睡觉,嘴里还唱着《盐之歌》:
娘给片面包,
娘再给一片,——
不吃,光哭喊:
“撒点盐盐!”
娘再撒面粉,
眼泪如雨淋!
淋透了面包,
儿子大口吞!
为娘心高兴,——
全靠娘的泪,
那点儿咸味,
救了儿的命!……
格里沙记住了这支歌。在那又黑又冷、又严格、又沉闷、又吃不饱的神学校里,他常用祈祷的声音轻轻地唱《盐之歌》,一边唱一边想母亲,也想养育自己的整个大老粗村。在这个少年心里,对可怜的母亲的爱和对大老粗们的爱,很快就融合为一。还在十五岁的时候,格里沙已经清楚地懂得了:他要为什么人献出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格里沙·向幸福诺夫是俄罗斯派给大老粗村民的使者,命运给他准备下了为争取人民幸福而斗争的光荣路程。
格里沙想着心事,沿着大路来到了伏尔加河畔。看到那些受尽劳累的纤夫,他不禁想到谜一样的俄罗斯和它的人民:
你又贫穷,
你又富饶,
你又强大,
你又虚弱,
俄罗斯母亲!
格里沙在心里编着歌儿,低声唱着。唱着,唱着,格里沙雀跃着喊道:“我的歌儿成功了!伟大的真理在这支歌里火焰般燃烧,明天我就唱给大老粗们听,——他们再不能老唱悲伤的歌!”
格里沙回到家,对他哥哥庄严地朗诵了这首新歌。哥哥说:“真是好歌!”格里沙躺下睡觉,他困得很,却睡不着,在半睡半醒之中,这支歌变得更加美妙。啊,要是七个出门人知道格里沙此刻的心情的话,他们马上就可以回家!……
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以寻找真理的七个庄稼汉在漫游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以他们求见的想象中的幸福者的自述,深刻而广泛地反映了当时整个俄国社会的矛盾,塑造了代表各阶级各阶层性格特征的典型人物形象。
长诗所写的是农奴制度改革后的俄国现实,它令人信服地表明,当时的俄国仍然是一个没有幸福者的俄国。一八六一年的农奴制改革,有如“一条扯断了的大铁链,一头打中了老爷,另一头打中了庄稼汉!”尚没有解除农奴制枷锁的农民,又被套上了资本主义的“轭具”——这就是涅克拉索夫对改革后俄国现实的精辟剖析。请看,诗人用这样的诗句来表现农民所受的剥削:
干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
等到活刚干完,看哪,
站着三个分红的股东:
上帝、沙皇和老爷!
诗人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剥光了“伟大改革”和“新秩序”的漂亮外衣,把俄国社会“亦新亦旧”的黑暗真相展示在人们眼前,并且把锋芒直接指向了大地主头子沙皇。
这部长诗打破了俄国诗歌的旧传统,把农民(不久前的农奴)放在长诗的中心位置。长诗注意的中心是劳动人民,他们是长诗的主人公。可以看出,诗人是在竭尽全力向他们指出革命行动的道路。
首先,诗人真实地描写了俄国农民悲痛而饥饿的生活,这在《快乐歌》、《劳役歌》、《兵的歌》、《饿歌》、《盐之歌》等歌曲中表现得十分鲜明。诗人写道:
男子汉面前三条路:
酒店、苦役、坐监牢;
妇人面前三个绳套:
第一条是白绫,
第二条是白绫,
第三条是白绞,
任你选一条,
把脖子往里套!
在这里,诗人完全站在农民一边,细致入微并高度概括地展示了农民那种贫困无告、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痛苦生活和悲惨命运。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长诗中塑造了萨威里、库劫亚尔等反抗者的形象。萨威里是一个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争取农民利益的斗争的不屈不挠的俄罗斯壮士。诗人用很多笔墨描写了他反抗的一生。萨威里因为反抗地主而遭到二十年苦役加二十年流放,但是,他没有屈服。萨威里已经是一百岁的老人了,周围的人们说他是“烙了印”的犯人,但他高傲地回答说:“烙了印,却不是奴隶!”在萨威里身上体现了俄罗斯人民的优秀品质——勤劳、勇敢、坚韧、酷爱自由,同时也寄托了诗人对人民的无限希望。诗人在手稿里还写了萨威里逃出苦役营,对沙皇政府复仇的片段,但是因受出版检查限制而未写进定稿中。
强盗库劫亚尔也是一个为争取人民自由而斗争的战士。他从自己的痛苦有罪的经历中认识到,只有起来斗争,推翻骑在人民头上的统治者——“千年古松”,才能获得独立自由。最后,他勇敢地杀死了地主,他在人们获得自由的时候也成了一个自由人。诗人认为,库劫亚尔的事业是神圣的,是值得歌颂的。
涅克拉索夫也看到了农民的弱点:迷信、愚昧、酗酒、逆来顺受。在“模范的家奴、忠心的雅可夫”这一段故事里,诗人批判了那种“老爷打得越重,他越感恩谢典”的奴性。诗人指出,这种奴性是没有好下场的,雅可夫忠心服侍老爷一辈子,到头来还是自己丧生在老爷脚下。
塑造一群地主的形象也是长诗的重要任务之一。涅克拉索夫站在农民立场,以农民的眼光描绘了一群丑态百出、贪婪成性的地主形象。诗人通过刻画饭桶耶夫、乌鸭金等农奴主——地主的形象,揭露了剥削阶级丑恶而顽固的本性。在《最末一个地主》这一部分中,我们看到,尽管沙皇公布了新法令——废除农奴制,但是,以乌鸭金公爵为代表的地主阶级,是多么顽固不化啊!他们不肯轻易地、自动地改变旧有的一切——这一切在他们看来,是天经地义。在诗人笔下,地主阶级的腐朽性和寄生性表现得多么淋漓尽致、入木三分啊!列宁对于涅克拉索夫在这方面的功绩给予了很高评价,他指出:涅克拉索夫“曾经教导俄国社会要透过农奴制地主所谓有教养的乔装打扮的外表,识别他的强取豪夺的利益,教导人们憎恨诸如此类的虚伪和冷酷无情”。(《列宁全集》中文版,第13卷,第38—39页)涅克拉索夫对沙皇、地主的揭露和控诉,至今读来还令人感到痛快淋漓。
在长诗的最后部分,诗人把注意力转向了塑造以车尔尼雪夫斯基为代表的平民知识分子的艺术形象。《全村宴》中出现的格里沙·向幸福诺夫(音译应为:杜勃罗斯克隆诺夫)就是这样一个雏型。这个人物是以俄国革命民主主义者杜勃罗留波夫为原型写成的。
格里沙是一个令人难忘的革命家,“人民辩护者”的形象。他的父亲是一个贫穷的乡村教堂的助祭,他在神学校念书时,过着比最贫寒的农民还要穷苦的生活。饥饿的童年和严酷的少年时代使格里沙同人民接近起来,并且决定了他的生活道路:
命运给他准备下了:
光荣的路程、人民辩护者的名声、肺病和流放西伯利亚。
格里沙在性格上的许多特点,很像杜勃罗留波夫。他像杜勃罗留波夫一样,是农民利益的辩护者,是一切“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的利益的辩护者。“……哪儿呼吸困难,哪儿有苦难的声音”,他首先就到那儿去。为了“整个神圣的俄罗斯的每个农民能够过好日子”,他准备献出自己的一生,乃至生命。
涅克拉索夫通过格里沙这个青年革命家的典型,回答了本书书名提出的问题,——人民的幸福体现在革命之中;惟有为人民的解放事业向沙皇制度作斗争的革命者,才享有真正的幸福。长诗以“亿万大军正在奋起,无敌的力量终将得胜”的欢呼声结束,表现了诗人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必胜信心。
涅克拉索夫原打算在长诗以后的章节中继续发展这个革命者的典型,他在重病时还说:“再有三四年的生命就好了。……越往下写,我就越清晰地看到了长诗怎样继续发展,看到了新的人物和新的画面,”可惜的是,一八七八年诗人的逝世中断了他的写作计划。
涅克拉索夫本身的软弱性使这部长诗也带有一定的局限性。如在“省长夫人”一章中,诗人描写了统治阶级的“慈悲”,赞美了一个省长夫人,这正是诗人向自由派弹出的阿谀逢迎的调子,即诗人自己承认的“不正确的音响”。这种音响和贯穿全诗的主题思想是不协调的,和诗人塑造的萨威里这个反抗者的形象也是不调和的。另外,诗人虽然一直探索“俄国向何处去?”的答案,但由于当时俄国无产阶级还没有成为主要阶级,所以诗人也无法看到未来,当然也就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在艺术上,这部长诗画面广阔,气魄宏伟,结构严谨,故事带有民间传奇色彩,语言丰富、生动、诗句朴素、简明,很多部分读起来像民歌民谣。这部长诗不仅是诗人一生创作中的最高成就,而且也是十九世纪俄罗斯文学和世界文学中最优秀的鸿篇巨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