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心定如钢
贝斯塔湖,这个草原人世代传说中,九天玄女的梳妆盒,正自在地荡漾着。湛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就倒映在平整的湖面上,一条唐突的大鱼脊背翻滚上来,轻易地就划破了它,波光粼粼伸展开去,消失在它的浩瀚里。
空气中草籽的味道与燃烧的牛粪气息参合在一起,被微风抚摸着钻进人的鼻孔,七窍,揉捏进衣服的皱褶里。湖边错落着牧民的毡房,羊群悠闲地缓缓移动,抛飞的石子落在头羊身前,伴随着羊倌呢喃般的哼唱。
一批枣红色的健马快步小跑着奔来,牵住缰绳的袖口闪烁着脂肪的亮光。离湖边还有数十步,骑手就松脱了缰绳,一跃下了马背。任由那马儿去饮水,自己却盘膝坐了下来。那是一张草原汉子常见的方脸,浓眉下一双乌黑的大眼隔得有点远,腮边常年咀嚼动物纤维而发达的咬合肌跳跃着,干咸的肉干让这张古铜色的脸生动地笑着。腰间的酒囊被迫切地拔去皮塞,一根鬃线拴住的皮塞剧烈地摇晃着,猛烈的烧酒倾倒进两片厚实的嘴唇里,让那生动的笑容愈发灿烂。那汉子满足地躺了下去,柔软的酒囊作了枕头,天空清澈如湖,远山寂静如画,乌黑的乱发铺村在青草上。翘起的两腿之间只露出夕阳一角,微迷的双目上方却是金光万道的苍穹。
一箭之地外,两双小脚正在湖水里悠荡,清凉的水花跳跃着,发出叮咚的环佩声响。沾湿的裙摆下,墨绿色的水草如丝带般柔顺,两个身影倒映进来,摇晃着、曼妙着。
两团丫头的发攥被解开,秀发如瀑般披散下来,一个温柔的声音传来:“若没有记错,巧儿过了这五月也十六了吧,这丫丫头也该换换喽。这里的女子打扮起来也很好啊,不如咱们也弄一头发辫,管保靓瞎她们的双眼。”
林巧巧双目盯着湖面,一对好看的眉毛纠结着,任由那双手在头上摆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身后那女子有心撩拨她开心,将巧儿那头秀发全堆到脸前来,好似批发的女鬼。巧儿气鼓鼓地忍耐着,想让她爆发出来估计还要等上一会儿。
身后那女子见这样也没有动静,不由地轻叹了一声,开始正儿八经地编织起来。三缕青丝在修长的手指间飞快地变换着位置,十几条发辫出现在头顶,鬓角边两根,更是直垂到巧儿胸前,发梢上系着鲜艳的红绳。
那女子上身绕道巧儿面前,认真地端详着,一根手指将巧儿瞥过的俏脸勾回,又被小丫头倔强地挣脱。眼看这种别扭的僵持又要没完没了,那女子柔声打趣道:“也不知谁家的小子有福气,如此标致的塞外美人儿,啧啧、我见犹怜哝。不过、这生了酒窝的冰美人,可不太正宗哦。”
终于、巧儿扭头与那双清澈的碧波对视着,还是这张让那个傻瓜失魂落魄的面庞,不怨不怒却美丽到残忍。此刻、它正挂着淡淡的笑意,迎着湖水的微光,是如此惊心动魄的皓洁,却让巧儿从来没有过地恼怒。透过那张面庞,可以清楚地看见远方那个身影,瞧他那懒散的熊样,一定正沉浸在蓝天碧草的惬意里。可那个傻瓜,一定正在飞来峰绝顶那幽暗的石室里伤着心。
“别担心了,他可是我见过的性子最明朗活泼的少年,就算现在,他也一定还是你刚见到他时的样子”。那女子说这句的时候,眼角下意识地飘向身后那个懒散的人影,好像她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是啊!那是个最明朗的少年,可我身后这个是天下最明朗的男子。”偏偏这句巧儿是能听见的………….
风火境、沉船镇也正迎来难熬的五月,可她却并不知道,那个曾经明朗的少年正变得越来越阴郁。
“啥破湖”畔再也不平静,这个突如其来的凭空之湖,如今疯传得神乎其神,成了方圆千里内的名胜。而见证了它诞生过程的阿呆,却背景离乡般向南出发,身上连逃难的包袱都没一个。
此刻、有洁癖的小蝶开始了一天的晨扫,也拉开了独角戏的大幕。“别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会停下来,好话不说二遍那是他们,千遍不厌倦才是正理。”由于捂住耳朵反而更大声,因此,阿呆沮丧地走着、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别惦记了,你就当把晶石存在最保险的地方好了。等你凝旋成丹之后,我会教你一门遁地神通,那时候这些散碎晶石你都未必看得上。”小蝶手里抖搂着那块绿抹布,舌尖如拧满发条般飞快地说着。
“你说你,都已经修成青莲之躯了,咋还这么多耳蝉,刚刚打扫过又生出这些………”。
终于,阿呆开口说出今日的第一句话:“我说,小蝶,按你的说法,在我成丹之前你是一点忙都帮不上了,是吧?”
“你也可以这么以为,谁让你修为这么低的,我都不好意思说你”。
“那你还不闭嘴”!!阿呆已经出离于愤怒了。
“你喊啥呀?!显你嗓门大呀!”不料,人家小蝶更愤怒。
“是是是!你嗓门大,你大,你最大,我错了!冷静!好滴!冷静!好滴!”阿呆在强烈的耳腔共鸣里,一下就软了下去。俗语说,近在咫尺;他可没说是近在方寸,不信你试试,谁不想硬气?笑话!
“这个、那以我现在凝气三重的修为,您看还有什么机会?最起码,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阿呆彻底没了脾气。
“哎!……”小蝶这一声叹息,简直都叹出哭音了,“你说我咋就这么命苦,堂堂登封神域的翘楚,竟然成为凝气期土鳖的器灵。哎!……!”可惜阿呆现在看不到小蝶脸上的表情,那才叫一个精彩。
“也怪那个什么狗屁器灵法则,千万晶石的招唤价码,简直是个笑话。以前你在九州界做得那些荒唐事,我只当是一出戏文,乐得做个看客也就罢了。”绿虫儿导了口气接着道:“熟料、造化弄人啊,你小子居然一夜诈富舔胸叠肚,无端端地得了那么多极品紫晶,砸住了姑奶奶不说,又瞬间一贫如洗,这才是最大的笑话。”阿呆想笑,鼓胀的肚子里全是笑气,却不敢一丝外泄。
“不管你吧,我自己没前途,管你吧,你又烂泥扶不上墙。”阿呆一肚子笑气,顷刻间化作怒气。“哼!谅你也没什么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如就此别过,各走各地,也省得彼此折磨。”
“切!你又跟我亮骨气,要是骨气有用,你现在就不会如此不堪了。”小蝶心中却想,原本想激激你,你倒反过来激我,小子等着瞧。
“想当初,对那个小丫头,你不是也亮出副‘铮铮铁骨’,可惜你没人家昊天单于硬,最后还不是撂挑子走人?”绿虫儿话音刚落,只见这位爷突然就暴跳了。
“你以为你是谁?在我这什么都可以提?愿意住就跟这老实住着,不愿意趁早滚蛋!以后再让我听到这些没用的,你就和这什么她*的破玩意一起滚,去找你的明主去!”
这一段是绝对的心刺,任谁碰到,就先将阿呆直接扎疯,如果谁跟他走得近,也会跟着一起疯,偏偏这绿虫儿现在离得不是一般的近。就算看不到阿呆眼里几欲喷火的样貌,此时急剧升高的体温也让小蝶意识到,如果此时她再加一把柴火,这位爷必定自爆当场。可就这么被恫吓住,却又忒没台阶下。小蝶如同吹了气的小皮球,直接从阿呆左耳挤了出来,吧的一声落在阿呆肩膀,四只小拳头挥舞了几下,幻化出一只硕大的棒槌,眼看就向阿呆头顶砸落。
此时,阿呆越走越急,心中的怒火磅礴地涌向百汇,根本就没在意肩头的小蝶。当初那些不愿想起的画面,不可抑止的出现在脑海,还是那个纠缠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为什么?她不肯和自己走?自己从飞来峰一路追到安阳,由安阳一路追到临州城下,那一场大战几乎拼光了仙剑宗72窟,也将昊天部数万兵马赶进冰冷的漠南河…….”
小蝶高举着那根大棒,却始终落不下去。她活了无数岁月也不知见过多少痴男怨女,更亲眼目睹第一代主人为了爱而死去活来,当然知道阿呆此刻在想什么。
可她也弄不明白为什么,甚至隐隐为这个呆瓜有点惋惜。按理说,阿呆执手在先,临州之战后又一路横穿茫茫大漠,也算是历经万难追到了天边,这份心志不可谓不坚韧。为了那个女子,这个傻小子没留恋一丝富贵荣华,怀着必死之心飞升到此,这份情意也不可谓不纯粹呀。难道是自己活得太久,这观念也腐朽了?
“淬体三载自以为刀剑不伤,年逾花甲自以为尝尽世间七情六欲,心定如钢。”当年祖师遗言犹在耳畔,难道自己也要年逾花甲才能逾越情障,做到铁石心肠?可对一个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来说,这是个多么不甘的警示啊。
阿呆仿佛又恢复到来此界之前的一年里,就这样沉浸在不甘和自责的胡思乱想里。“还谈什么心定如钢,第一道情关自己就过不去。难道与那乌戍相比,自己的心志当真不够硬?如果当时能更明了地表达心意该多好、或许当时自己不那么急迫结果会不一样吧,如果…或许…”。
太多的如果和或许折磨着他,让他不自主地疾行开来,脚下逍遥游的步伐引动身体里的灵力,每个周天运转,就带走一分思索的精力,他希望能有个宣泄的出口,或者一个隐藏自己的地缝。两个声音都沉寂下去,整整三天。这次的争吵在他们以往的磕磕绊绊里,也许不是最激烈的,却是持续时间最长的。
正在阿呆自虐似的疾行时,南方的大路上几道遁光飞掠而来,当先一名中年修者一身月白的法衣,脚下一双云纹尖靴,脊背笔直当风而立。正当阿呆自这伙修士前方经过的时候,那中年修士不禁轻咦一声:“这身法…。倒是少见。凝气初阶四重不到,碌碌无为者!可惜了这套法决。贺文!去叫他过来,我有话问他。”
“是!秋把头!”
埋头赶路的阿呆,犹如撞在一堵墙上,巨大的惯性让他打了个趔趄,好悬就跌倒。看向面前一身青衣的修士,阿呆有点不知所措。无奈,避无可避,只好低眉顺眼地上前搭话。
“你自哪里来?”中年修士批头便问道。
“沉船镇,前辈!”阿呆老实回答。
“我是问你来风火境之前,是来自哪里。”
阿呆怔了怔,刚才满脑子还是那个九州南元朝廷,可在这异界又有谁在乎。不由答道:“千州之地、五行之境”。见那中年人面色不善,阿呆又补充道:“家乡系九州。不知前辈有何见教。”耳畔小蝶悄声道:“这白衣修士对你并无杀意,我在他身上没发觉杀气。他身边那两个就不好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