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看到前面风云寨的寨门时,才舒了口气。
九月十五。总算赶到了。在门口看去,从风云寨中升起的黑烟越发淡了,此时已淡得几乎看不清,多半已受到压制。师父在此处,那就定是师父所为。无心虽不知道师父究竟要如何,但这黑气沛莫能当,定是个前所未有的妖邪,师父能它压住,那肯定不是坏事。宗真所谓“术有正邪,道则一也”,师父纵然也用了许多邪术,只消所为正直,便无可厚非。师父也知道自己对莎琳娜的心思,定不会伤害莎琳娜,有什么事说清了,自己求求师父,带莎琳娜走了便也是了。虽然伯父多半是师父伤的,这个黑锅便要自己背了,自己也认了。这般一来,送莎琳娜回国便名正而言顺。听莎琳娜说回国少则一两年,多则十数年,日久生情,说不准一回到莎琳娜那个佛罗刹,还能抱个小小无心回家,岂不妙哉美哉?
他生性佻脱,就算天塌下来也不担心,此时想想,只觉这主意岂但妙得紧,实是妙不可言。他越想越远,心道:“莎姑娘若与我生下一男半女,会不会眼睛也是碧色的?嘿嘿,真生下个碧眼儿,倒是好玩。”虽然正一教下了鹤羽令,天下玄门修士都要取自己性命,他却一点也不多想,只想着与莎琳娜成亲后的日子。他正想着:“佛罗刹听说风光旖旎如画,较苏杭繁华亦不多让,在那儿安家落户,倒也不坏。那时买个宅院,定要三进的,还要有个院子的,我儿子会走了我就教他学武修道?”
正想得美,寨门忽然打开。他想起姜榜牙跟跟自己说过,苗人对汉人素有戒心,自己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只怕会被认作不是好人,连忙收敛笑意,等门一开,便躬身道:“在下修道士无心?”
他话未说完,却一下怔住了。开门的,赫然正是由丁甲诸人簇拥着的鸣皋子!
鸣皋子似是早有预料,微笑道:“无心,你终于来了。”
无心虽然知道鸣皋子便在此处,但乍见之下,仍是一阵心慌意乱,抢步上前,忽然省得鸣皋子伤了宗真,实已是邪道人物,自己有心要做正道之士,纵然他是自己师父也不能如此亲热,因此走上两步又站住了。
鸣皋子叹了口气,道:“进来吧,那位莎姑娘可时常说起你呢。”
若与无心说些旁的话,他仍怀戒心,但一说起莎琳娜,无心却再难抵挡,冲口而出道:“她有没有说想我?”
鸣皋子笑道:“你自己问她便可。进来吧。”
无心跟了进去。一进门,却见丁甲诸人身后还站着两个身着官服之人,其中一个竟然是在辰溪见过的言绍圻。他喜出望外,道:“小捕快,你怎么也在这里?嘿嘿,升官了么?”
言绍圻面色极是难看,看见无心,勉强笑了笑,道:“小道士,原来是你。”
无心心中一震,忖道:“这小捕快脸色怎么这般难看?”只是他急着想见莎琳娜,见鸣皋子已走在前,快步追上去,道:“师父,莎姑娘在哪里?”
鸣皋子走到一幢竹楼前,道:“你上去吧,她就在楼上。”
苗人竹楼,底下都是空的。无心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上去,只见门掩着,外面还上了闩,心中不悦,暗道:“师父把莎姑娘关起来了。”他拉开门闩,伸手去拉门,心中却仍然有些不安,生怕见到莎琳娜在里面忍气吞声。
正要拉门,一阵微风吹来,他鼻子一抽,脸色大变。
这是一股淡淡的血腥气!
他大惊失色,猛地拉开门。门刚一开,却听得莎琳娜尖声叫道:“哎呀!”一个耳光已飞了过来,端端正正打在他左半边脸上。这个耳光打得清而且脆,无心全无防备,疼得“哇”一声,一把捂住脸。
莎琳娜打了这一耳光,正待反手再打,发现打的居然是无心,吓了一跳,拉住无心的手道:“无心先生,原来是你啊!真对不起。”她被鸣皋子带到此处,虽然一路上鸣皋子与手下人对自己以礼相待,但到了这山寨里,一个身着官服的少年倒对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许多眼,看得她心里发毛,方才听得有人在门外开门,只道是那少年来偷看自己了。
无心见莎琳娜软语温存,被打了一耳光的恼火荡然无存,松开手道:“没事没事。莎姑娘,叫我无心好了,你没什么事吧?”莎琳娜见他脸上多了五个指印,指印纤细,但打得着实不轻,心中愧疚,道:“我不知是你。无心,真对不住。”
无心此时乐不可支,只觉得便是让她再打两个耳光也甘之若饴,道:“不要紧的。莎姑娘,我去跟师父说,马上送你回去吧。只是那船多半已经出发,你只能另外找船了。”
莎琳娜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她没有无心那般一厢情愿,鸣皋子花了大力气将自己带到此处,绝不会如此好相与。她看了看无心,道:“无心,那人是你师父么?”
无心道:“如假包换,你不用怕了。”他想鸣皋子已是邪道人物,但终是自己师父,让自己来不知有什么事,只消不太过伤天害理,自然答应。宗真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师父不会成佛,成个仙一定不在话下。
莎琳娜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又欲言又止。无心道:“莎姑娘,你别担心,我不会做什么让你蒙羞的事的。”他心思何等机敏,察言观色,已知道莎琳娜想说什么了。
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了言绍圻的声音:“小道士,阚道长请你过去了。”无心向莎琳娜一笑,道:“莎姑娘,我先过去和师父商议。最迟明天,一定送你回去。”
莎琳娜敷衍地一笑,见无心要走出门,忽然低声道:“无心,我给你的项链,你带着吧?”
无心心中一甜,拍拍胸口,道:“在这儿呢,莎姑娘放心,我可是片刻不敢离身。”
他走出门,将门虚掩上了,见言绍圻站在门外,脸上也不知是什么表情,诧道:“小道士,对了,你怎么也会在这儿?”
言绍圻看了看他,却只是道:“快去吧,阚道长在等你。”
“师兄请。”
孙普定端起茶来,先啜了一口。鸣皋子也喝了口茶,微笑道:“二弟,除了三师弟之事,你不是专程找我喝茶的吧?”
孙普定放下茶碗,看着鸣皋子,道:“这无心究竟是你什么人?若说是徒弟,你对他实在太姑息了,不似你的为人。”
鸣皋子脸上浮起一丝笑意,道:“二弟,我真怕了你了。”
看着他的笑意,孙普定只觉背后一阵发毛,如同有个虫子在爬动。他知道自己这师兄深得师父衣钵,心狠手辣之极,纵然笑语殷殷,马上便会翻脸不认人。他一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道:“只怕,他是你在龙虎山时的儿子吧。”
鸣皋子见孙普定如临大敌,叹了口气道:“二弟,你也不必过虑。”他晃了晃茶杯,看着杯中茶叶起起伏伏,道:“不错。二弟,那小捕快只怕也与你颇有渊源吧?”
孙普定一阵气塞,怔了怔,方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师兄目光如炬。”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那二弟你也不必苛责我了,是不是?呵呵。我有青龙,你有玄武,二者不可缺一,原本就该合作无间才是。”
孙普定想了想,才放下茶碗,道:“好吧。不过,师兄,你可千万不要大意了。为山九仞,功亏一篑,你这位令郎若靠不住,那我们可就前功尽弃。”
鸣皋子点了点头,道:“放心,若无心真不愿随我一路,那也说不得了,杀了他,取出神煞便是。”说到“杀了他”这三个字时,鸣皋子的语气仍是轻描淡写,似乎说的只是一只小虫而已。孙普定只觉背心又是一寒,心道:“师兄真的狠!纵然心中仍有一丝亲情,终究?终究?”
他与言绍圻之母当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长到十五六岁时,已是有了默约,一个非君不嫁,一个非卿不娶,可是后来孙普定却被师父带去云游天下。过了些年回来,才发现那个日思夜想的人已嫁作他人妇,不禁心灰意冷。而祸不单行,言绍圻五岁那年,母亲便因一场重病过世,去世前,她要孙普定收言绍圻为义子,好生看护他。孙普定这些年做捕头,杀人不眨眼,可是对这个少日的恋人仍有一缕挥之不去的情愫,便答应下来。虽然两人并非血亲,但言绍圻在他眼中便中那个少时恋人的化身一般。后来言绍圻纠缠进田平章次女失章一案中,依田平章的意思,言绍圻知道底细,非除掉不可,是他竭力保了下来。
数十年前,师父发现了以六神解除蚩尤碑的秘密,当即动手。在东海收到青龙,在高丽找到玄武,都算顺利。六神乃是神物,人如鼎器,若离体太久,六神终要化去。而当时只找到了两个,师父便将青龙附在师兄身上,玄武附在自己身上。后来南朱雀、中央勾陈螣蛇都已找到,本以为即将大功靠成,孰料西方白虎竟然再也十多年都不曾发现。当时为了寻找白虎,他不知吃了多少苦头,也正因为如此,青梅竹马之约最终成空。有时想想,自己一生,除了寻找白虎神以外,似乎已毫无意义。师父纵然学究天人,功力深厚,最终仍然没能活到六神聚齐这一天。而在孙普定心中,隐隐也觉得自己走错了这一生,因此他虽然法术武功两皆不凡,教给言绍圻的却只是一些寻常武功而已,不传道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