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六丁六甲,本来是道教传说中的一种护法神将,《三才图会》有云,六丁神是丁卯神司马卿,丁丑神赵子玉,丁亥神张文通,丁酉神臧文公,丁未神石叔通,丁巳神崔巨卿,六甲神为甲子神王文卿,甲戌神展子江,甲申神扈文长,甲午神韦玉卿,甲辰神孟非卿,甲寅神明文章。自然,说法不止一种,各有出入,但符箓派道士驱使神将护体,除了二十八宿、四值功曹,最多的还是六丁六甲。
六丁六甲阵乃是茅山宗的镇山之宝。当年宋徽宗时,茅山宗嗣法宗师刘混康极受尊崇,徽宗即位后,敕令扩建茅山元符观为“元符万宁宫”,并赐刘混康九老仙都君玉印、玉剑,又亲书《六甲神符》赐之。至元成宗时,张与材总领三山符箓,茅山宗归并入正一教,以后虽然作为小宗仍有流传,但已渐趋式微,而这门六丁六甲阵也成了正一教的镇山之宝了。宗真原本还在怀疑这鸣皋子是左道妖士,但一见他使出这六丁六甲阵,心中再无怀疑,但也大为心寒,暗自忖道:“这鸣皋子难道是奉了张正言之命,非要取无心性命么?”
他只分了分心,眼前却觉一花,那十几个人却交错穿插,奔走极速,已将宗真围在了当中。这些人武功道术虽然都有可观之处,却非一流好手,可此时闪转腾挪,快得异乎寻常。宗真调匀了呼吸,沉声道:“鸣皋真人,你妄用生人符,还杀了丹增大师,难道也是东华真人交待你的?”
原来元时佛道两家颇有嫌隙。元初诸帝好道,全真教大为得宠,然后来诸帝皆偏向佛门,以至元初佛道两派势同水火,屡起争斗,前后共有三番大辩论。第一次是宪宗四年,因为全真教所印《老子化胡经》与《老子八十化图》中有谤佛之语,蒙哥汗令阿里不哥主持佛道辩论。此次辩论双方是少林寺福裕与全真教掌教李志常,结果李志常受挫。后来在宪宗八年和世祖至元十八年间,释道两家又有两番辩论,结果道教两次又都落败,第一次落败时参与辩论的长春宫道士樊志应等十七人被勒令削发为僧,诏毁道经四十五部的经文印板,后一次更是焚毁除《道德经》以外一切经文,史称道家“经厄”,十年后方才得解除禁令。这两次辩论使得全真教险遭灭顶之灾,而当时代表释门出面的是密宗大师八思巴,至元十八年那次辩论,道教一方则有正一教三十六代天师张宗演。加上辩论得胜后,有些番僧对道教门人大加欺凌,因此正一教对密宗向无好感,暗里也屡有争斗。张正言驭下虽然极宽,却也察觉如此大为不利,因此严令门人不准与密宗门下妄起纷争,宗真却没想到今日鸣皋子竟然敢冒大韪杀了丹增。丹增虽然性子暴躁,大犯出家人之忌,终是乃囊寺首徒,纵然与鸣皋子再有口角,也不至于刀兵相见。宗真已然觉得不对,他虽然也耳闻张正言驭下甚宽,以致正一门下仗势欺人的丑事也出了不少,可仍然不敢相信张正言竟会允许师弟将密宗首要人物也杀了。若此事传出去,已不仅仅只干系到无心一人性命,只怕会引起密宗与道门之间的一番大争斗,昔年的死斗又要重现。
鸣皋子也不说话,笛声却忽地一扬,拔高了许多,那些人身法登时又加快了。宗真知道这等强行驱使生人,实是挟泰山以超北海,事后这些人多半会大病一场。鸣皋子为了对付自己,竟然不惜属下性命,他更不敢相信正一教中居然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人物,心中一阵黯然,心道:“也怪不得大道不行,邪魔四起。便是这些名门正派,所做所为又哪点谈得上光明正大了。”他知道鸣皋子在此设伏,定有图谋,而自己的右手已疼痛不堪,数次想要退出,却仍然冲不破这个六丁六甲阵,心中不禁骇然。
宗真正自惊叹鸣皋子的本领,却不知鸣皋子也在暗暗叫苦。丹增先前中了他的埋伏,失了先机后又以拙火定强行对抗,结果被鸣皋子引发心火,自焚而死。也正因为杀丹增太过轻易,鸣皋子只觉密宗三圣浪得虚名,对付宗真定然也是手到擒来。哪知一交手下,这个长得如同少年的老僧却不知比丹增要强多少,幸好先被中了自己的计策,已废了一只手,不然六丁六甲阵只怕反要被他攻个落花流水。鸣皋子将笛声连连拔了三个高,六丁六甲十二人的身形已如幻影,再难加速,可是宗真身周却如筑起了一道无形的铜墙铁壁,总是冲突不进。他微微皱了皱眉,心道:“这秃驴好生了得,难得非得唤出青龙来么?”鸣皋子的笛声一如平常,一声不乱,心中却已波澜万丈,额头流下了汗水。
正拿不定主意,忽听得宗真喝道:“大日如来金刚剑,唵嘛呢叭咪吽,喝!”他舌绽春雷,鸣皋子只觉耳鼓“嗡”一声响,几乎要破裂,气血翻涌,说不出的难受,笛声登时一滞。也就在这电光石火间,宗真手中赫然出现一柄满是烈火的长剑,一剑正击在六丁六甲当先的甲子身上。
这并不是真的剑,只是一根树枝。大日如来金刚剑本是五台山伏魔寺的秘传剑法,号称“无坚不摧,无魔不破,无邪不辟”,只是耗用真气极巨,而且威力太大,因此密宗各派大多封存不用。若是功力不到,强用这破魔八剑,往往会反遭心魔反噬,昔年宗真的弟子无念便因偷学破魔八剑,险些被宗真逐出门去。
无念的功力较诸宗真不啻天壤,当初他用出这破魔八剑已极是不凡,此时在宗真手上使来,更是声势骇人。虽然只是一根三尺余长的树枝,被宗真的真火催动,已不下利刃。但宗真终究宅心仁厚,这大日如来金刚剑只取浑成,不取锋锐,甲子被他击中,人已如一颗小石子般抛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一下翻身站起,身上并不带伤,大梦初醒般看着宗真,动作极是迟钝,先前那形同鬼魅的身法却已不复可见了。
宗真沉声道:“鸣皋道友,你以符咒驱使生人,难道不怕正一教历代祖师英灵震怒么?”以符咒驱使生人,原本也非邪术,正道左道皆有,但正道只用在为人驱邪上,像鸣皋子这般做法,实在已与邪术一般无二了。
鸣皋子淡淡一笑,道:“大师说法,奈何在下听不入耳。甲子!”
他一声断喝,甲子身子一凛,一下站直,道:“属下在!”鸣皋子手一抖,又将一张符贴到甲子身上,捻个诀,喝道:“疾!”
甲子身上符咒已被宗真击散,此番二次上前,事后多半会全身经脉断裂,不死也成了个残废。宗真叹道:“善哉。”心中已升起了怒意。宗真一身修为,已近点尘不染,可他少年时也是个性如烈火之人。此时见鸣皋子竟然根本不把手下人的性命为意,宗真也终于动了真火。虽然知道如此一来,他苦修断不欲行障便功亏一篑,而自己年纪老大,来日已然无多,今生再难跨过这个门槛,《成唯识论》中所谓的第十障未得自在之障永远也勘不破了。
宗真将右手举起来,咬破中指,将指血在树枝上一涂。这树枝原本已在燃烧,宗真一将血沾上,火势更旺。他深深吸了口气,一身长衫如同吃饱了风的布帆一般鼓起,猎猎舞动。鸣皋子见此情形,心中惧意顿生,忖道:“这秃驴?他是要搏命了么?”
六丁六甲阵不能奈何宗真,到了此时,也只能再运天罗地网了。他咬了咬牙,一手忽地将道冠打落,喝道:“画地局,出天门,入地户,闭金关,乘玉辕,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勾陈螣蛇,六丁六甲神将乘我而行。今日禹步,上应天罡,下辟不祥,万精厌伏,所向无殃。所供者达,所击者破,所求者得,所愿者成。请玉女真君护我,急急如九天玄女道母元君律令!”
这是玉女反闭法。玉女反闭法原本极其繁琐,鸣皋子身有异禀,已省去了前面一大段请神之法,可是仍然极其复杂,他轻易也不敢动用,此时见宗真的破魔八剑太过骇人,只得一用。他念完这一段,左脚横着跨过一步,念道:“禹步相催登阳明?”
禹步共有离、旨、火、天、尊、帝、胜七步,每念一步便念一句禹罡咒。鸣皋子步法灵活,行动迅捷,一眨眼已走到尊位,正念到“我步我长生,恶逆摧伏蛇妖惊?”正要跨到帝位,却见宗真断喝一声,竟然已迫到跟前,一根树枝带着火苗当头劈下。他原本以为六丁六甲阵纵困不住宗真,总能再缠住一会,没想到宗真势如破竹,身形如奔雷闪电,六丁六甲竟然根本碰不到他,而禹罡咒此时尚未念完,不由大惊失色,心中叫道:“糟了!”
破魔八剑本就刚猛沉雄,宗真又是全力施为,这一剑如泰山压顶,便是一块巨石,只怕也会被打得粉碎。鸣皋子脸色变得煞白,此时便是想退也退不走了。他咬了咬牙,心道:“好,就斗个你死我活!”
宗真手中的树枝已直直落下,便是想逃也逃不开了,纵然鸣皋子想以死相拼,也已来不及。此时鸣皋子心中只是后悔不该小看了宗真,他右手的笛子向上一架,牙齿一下咬破舌尖,一口血正要喷出,宗真手中的树枝已到了他头顶。火势如刀,已将鸣皋子顶心的头发也燎得焦了一片。鸣皋子万念俱灰,心道:“完了。”
哪知宗真的树枝眼看便要落到鸣皋子头顶,却觉得眼前一花,鸣皋子忽然向一边闪开了半尺,“砰”一声,树枝擦着鸣皋子脸颊打下,那张胡床登时被击得粉碎,树枝也登时寸寸碎裂,爆出一片火花。宗真心中一沉,这一击已耗尽了他浑身之力,本以为必中,哪知最后却失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