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扬或许是天生不擅于表达。即使演过那么多戏,背过那么多煽情的台词,只要一离开作为演员的角色,言语立刻变得寡淡无味,毫无技巧。所以,才能如此蜻蜓点水地将过去一年的求医之路,用几句话带话。时间、地点、人物,起因、经过、结果,一一囊括,故事构架清晰,却也只剩构架,又偏偏让顾嵘起没办法挑毛病。他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这些年来,她在工作上受到那些冷言冷语,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半句。因为那些东西根本没人能控制。说到底,没有能够根除的方法。如今她能够将自己的病情说出来,他已经不担心了。他相信,那些苦痛都过去了,她现在健健康康在自己面前,还有什么好在乎的?
说到流产的事,顾清扬的情绪终于平静不下去。她沉吟了下,“孩子……”却只不知怎么往下说。
顾嵘起眼中升起一抹心疼。梁东彦跟他说过,顾清扬因为做了大手术才半年,不适合有孩子,才打算引产的。
如果不是情势所逼,那个孩子,它现在也该四个多月,清扬的肚子都能看出来了。来年初,他就会有个小外孙。他对梁东彦印象真的不错,就算宋华说的都是真的,梁东彦对他的照顾全是因为清扬,就算那些全是刻意地献殷勤,一个人为了清扬,肯去讨好别人——讨好一个像他这样无权无势,又没什么财的糟老头子,也是一番苦心。再想起梁东彦刚刚替顾清扬温柔拭泪样子,是啊,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在了,总得有个人在清扬身边,她或许还是会倔强地把伤痛掩起来,但至少,她流泪的时候,他能帮她把眼泪擦干,能对她说:开心点。他猜得出,在这段感情里,出问题的一定是他女儿。但现在不是说教的时候。对父母来说,孩子是多么重要,多么珍贵的宝贝,他的宝贝失去了她的宝贝,该有多么伤心?他他刚想开口安慰,顾清扬拿起一个杯子站起来,“爸,我拿点水。”
水流簌簌地从出水口落到鹅黄色的马克杯里,在中心打着旋。顾清扬定定地盯着水涡,直到它消失,才平静地说,“你一定从东彦那里知道了。有一段时间,我的脑子不太清楚。”她尽量将声音放平,就像无趣的说书人讲着呆板的故事。讲完这句,却还是顿了几秒,吞吐再三,才终于发声,“我不知道他是谁。”似乎非要把自己打入地狱。顾清扬闭上眼睛,弯弯的睫毛轻轻地颤,她的声音不大,缓缓的,清晰地传到顾嵘起耳里,“只有一晚,天亮了,就什么也不剩了。”
她看了沈谦的订婚报道。现场视频里,男女双方的爱在眼中表露无疑。就好像胶粘在对方身上,扯不开。即使使劲去扯,也只能让血肉模糊了自己的双眼。她本不该抱有任何奢望与幻想。沈谦成为沈家的少爷,去美国之前,跟她表白过自己的心迹,他说他爱她。可是以他那样的家世背景,有些东西,注定得到得很容易,他会拒绝吗?当时她拒绝了他。她接受不了那样突然的爱,她不能再接受这样来得毫无缘由,来得超出自己所该有的运气的,注定了承受风险的爱。她也没办法接受他竟然跟那个人是亲兄弟的事实。她怎么会容忍自己爱上他的弟弟呢?她怎么能放任自己爱上他呢!他可以前一刻跟她说‘没关系,我等你,等你决定好,等你答应我’,然后只需要B地到纽约的距离,只需要用十几个小时,飞过太平洋,就可以安心地找女朋友,就可以带回来一个未婚妻。他在公司年会上牵着叶澜的手从闪光灯里走过来,还若无其事地跟她打招呼呢!如今他和温灵挽着手臂站在那里,顾清扬词穷,却还能记起一个词,一双璧人。顾清扬拿水杯的手因为紧握而颤抖。她背对着顾嵘起站着,不敢转身。“爸,你骂我吧。我错了,我错得离谱。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眼泪适时地流了出来,顾清扬抬起手擦掉,心里强烈地怨恨起自己来。她恨自己的无能!除了让自己无端陷入困境,让周围的人担心伤心,她还能做什么!?
顾嵘起想说点什么,终究沉默着没有说话。他是普通工人家庭的孩子,他的工作、婚姻一直走在最规矩本分的道路上,他的经历让他成为一个保守的人。他从来没想过未婚有孕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而且连对方是谁都是个谜?这是真的吗?要不是顾清扬刚刚经历过生死,他绝对会拿着扫帚追着她打。可即使他真得狠得下心打她,他的心,又怎么能够更好过一些?
顾清扬鼻音浓重地笑了一声,“你一定想揍我一顿!”又没有底气地乞求,“我就错这么一次,就一次,能原谅我吗?请原谅我吧!再也不会了。我是傻了,才会,才会那样不知羞耻!”顾清扬把最后四个字咬得很重,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跟那个自己断得干净。
过了好久,顾嵘起叹了口气,却是问,“小梁呢?我看他……”顾嵘起想起梁东彦跟他谈起顾清扬时的样子。他绝对知道自己心里的想法,但他没有辩解,他是默认了。他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说明顾清扬的情况。一时之间,顾嵘起真没办法说服自己那个人不是梁东彦,竟然是个陌生人?他的潇潇,竟然跟一个陌生人……
“我们只是朋友。”顾清扬抽了抽鼻子,调整好情绪,才转过身回到沙发上坐下。
顾嵘起‘哦’了一声,他的心又沉了下去,肩膀沉了沉,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他沉默了下,说,“跟你公司解约了吧?要不,回家住吧,家里……”顾嵘起本想说在家里方便照应,顾清扬已经打断他的话,“不了,我找到地方住了。小区人多眼杂。我想把这件事隐瞒下去。”
这样的丑事,谁愿意到处说呢?顾嵘起点点头,“也好。”又问,“你住在哪?”又忙着解释,小心翼翼地说,“要小心身体,营养要跟上。在外面吃不好,爸手艺不是很好,也做得来一些东西,总比外面的好。给你送过去。”
顾清扬心里一阵的温暖。顾嵘起这样的要求,她也不能拒绝。她笑了笑,点点头,“我去看过之后再把地址给你。”
顾嵘起离开的时候没有给梁东彦打电话。顾清扬话说成那样,他还怎么有脸让梁东彦忙前忙后。却没想到会在住院大楼外遇到梁东彦。梁东彦看起来是有事,着急着跟顾嵘起招呼几句,又道歉说自己还忙,没办法送他回去。顾嵘起还因为昨天那一巴掌觉得对不起梁东彦,心里愧疚着,只拦着梁东彦说自己打电话叫车就好。再三推搡,梁东彦实在是忙,只得顺着他的意思。
顾嵘起出了医院大门,站在路边拿出手机找出租车公司的号码。正午的太阳正好,白刺刺地晃在手机屏幕上。顾嵘起半捂着手机,凑近了去看老人机的灰白屏幕,刚找到号码,身后一声鸣响,一辆车正从停车区驶出来。他退到一边闪躲,等车过去了,再一看,或许是刚才不小心按了返回键,已经退出了号码簿。他刚想重新找,忽然有人叫他,“顾叔叔,怎么在这?”他才发现刚刚驶出去的汽车又退了回来。他还没回答,那人又似问非问,“来找人?”他认出来是谁,客气地叫了声‘沈总’,知道清扬的事不能让别人知道,囫囵地‘嗯’了一声。
“怎么,梁副院没送送您?”
顾嵘起疑惑着沈谦阴阳怪气地调子,沈谦已经从车上下来,开了车门请他进去。“这里离城里还有些距离,我顺路,送您回去。”
沈谦的语气夹着不容置喙的绝决,饶是顾嵘起这么大年纪,竟也不知不觉照着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