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半夜,女巫们像蝙蝠似地从空中飞来了。她们落到地上的时候,马上叫起来:“呸!这儿有个生人!”她们用鼻子到处嗅着,彼此交谈着,又做着暗号。最后那个年轻的女巫来了,她的红头发在空中飘动。她穿一件金线衣裳,上面绣了许多孔雀的眼睛,一顶绿色天鹅绒的小帽戴在她的头上。
女巫们看见她的时候,都尖声叫起来:“他在哪儿?他在哪儿?”但她只是笑了笑,她跑到黑见风干树那儿,拉起打鱼人的手,把他带到月光里,开始跳起舞来。
他们不停地转来转去,年轻的女巫跳得那么高,他可以看见她那对深红色的鞋跟。这时一阵马蹄声迎着跳舞的人们冲过来,这是一匹马快跑的声音,可是他看不见马,他害怕起来了。
“要加快,”打鱼人耳边响起了女巫的声音,并感觉有股气浪扑到脸上,打鱼人不禁向后躲了躲。“还要快。”女巫高叫道。他觉得头晕,他忽然感到一种莫大的恐惧,仿佛有什么凶恶的东西在望着他似的,后来,他看见在一块岩石的阴影下面有一个人,可是先前并没有人在那个地方。
那是一个男人,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服,是照西班牙样式剪裁的。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可是他的嘴唇却像一朵娇嫩的红花。他好像很疲倦,身子向后靠着,没精打采地玩弄着他的短剑的剑柄。在他身旁草地上放着一顶装饰着羽毛的帽子,还有一副骑马的手套,镶着金边,并且缝了珍珠在上面,设计非常巧妙。一件貂皮里子的短上衣挂在他的肩上,他一双纤细洁白的手上戴满了指环,重重的眼皮垂在他的眼睛上。
年轻的打鱼人自打看见了那个黑衣人,就像中了邪一样,眼睛一直望向黑衣人,他无法躲开黑衣人的目光,他总觉得那个人的眼睛在盯着他。他听见年轻的女巫在笑,便搂紧了她的腰,带着她疯狂地旋转。
忽然间一条狗在树林里叫起来,跳舞的人也停止了旋转,她们两个两个地走过去,跪下,吻那个人的手。她们这样做的时候,微笑便浮上他娇嫩的嘴唇;就像一只小鸟的翅膀挨着水,使得水发笑一样。可是他的微笑中含有轻蔑的意味。他还是不停地望着年轻的打鱼人。
“来!我们也过去。”年轻的女巫细声对打鱼人说,她拉着他的手,他忽然有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愿意去做她求他做的事,他便跟着她过去。可是等他走近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他在胸上划了一个十字,并且唤了圣名。
谁想就在他做完这一切,那些女巫们刹时间受惊似的叫了起来,并迅速地飞去了,而那个黑衣人苍白的脸色也变得更毫无血色,他走到树林边吹起口哨。一匹戴着银辔头的小马驹来接他。他跳上了马鞍,还回转头来忧愁地望望年轻的打鱼人。
那个红头发的女巫也想飞走,可是打鱼人捉住她的手腕,紧紧地捏着。
“松开你的手,”她叫道,“让我走吧。因为你说了不应该说的名字,做了我们不可以看的记号。”
“不,”他答道,“除非你把秘密告诉我,否则我就不放你走。”
“什么秘密呢?”女巫说,她像一只野猫似的跟他挣扎,一面咬着她那在冒泡沫的嘴唇。
“我跟你约定好的。”他回答。
泪水充满了她那草绿色的眼睛,她对打鱼人说:“你向我要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提这个。”
他笑着,把她捏得更紧了。
女巫万般无奈,她轻轻地柔声地对他说:“我不比海的女儿逊色,我与她一样美丽动人,你需要我吗?”她说着便向他献媚,把她的脸挨在他的脸上。
可是他皱着眉头把她推开,对她说:“要是你不遵守你给我的诺言,我就要把你当作一个假的女巫杀死。”
她的脸立刻变成灰色,像一朵洋苏木的花一样。浑身颤抖起来。“好,就那样吧,”她喃喃地说,“这是你的灵魂,又不是我的。你高兴怎样就怎样办吧。”她从她的腰带里拿出一把有着绿蛇皮刀柄的小刀来,给了他。
“你给我这柄刀作什么用?”他惊奇地问女巫道。
女巫半天没有言语,好一会儿,她才动了动,用手把盖在眼前的头发抹了抹,苦笑着告诉他:“人们所谓身体的影子,并不是身体的影子,却是灵魂的身体。你把背朝着月亮站在海滩上,从你双脚的四周切开你的影子,那就是说你的灵魂的身体,你再叫你的灵魂离开你,它就会照你的话做的。”
年轻的打鱼人打起颤来。“果真如此?”他低声问。
“千真万确,是你逼我告诉你的,我本不想说的。”她痛哭道。
他推开她,让她留在繁盛的草丛中,他把小刀放在腰带里,走到了山边,便爬下去。
这时,打鱼人的灵魂在对他说话:“喂!我的主人,许多年以来我们一直在一起,现在不要把我赶走吧,我对你做过什么坏事呢?”
年轻的打鱼人笑起来,他答道:“你并没有对我做过什么坏事,不过我现在用不着你了。世界大得很,有天堂,也有地狱,还有在这两者之间的那所昏暗不明的房子。你高兴去哪里就去哪里,可是不要来麻烦我,因为我的爱人现在正在呼唤我。”
他的灵魂还在不停地向他请求不要赶走他,而他却毫不理会。他只顾一个岩一个岩地跳过去,脚步轻快得像一只山羊,最后他到了平地,到了黄沙的海滩。
他站在沙滩上,背朝着月亮,他有着青铜色的四肢和结实的身体,看起来就跟一座希腊人雕的像一样,从海的泡沫里伸出好些只雪白的胳膊来招呼他,从海的波浪中站出好些个朦胧的人形来对他行礼。在他的面前躺着他的影子,那就是他的灵魂的身体,在他的后面,蜂蜜色的空中挂着一轮明月。
他的灵魂又对他说:“既然你已决定把我赶走,那走之前能否把你的心送给我,我不想独自上路。”
他摇摇头微笑。“要是我把我的心给了你,我拿什么去爱我的爱人呢?”他大声说。
“你可怜可怜我吧!”他的灵魂说,“把你的心给我,这个世界太残酷了,我害怕。”
“我的心是属于我的爱人的,”他答道,“你不要再耽搁了,走你的吧!”
“难道我就不应该爱吗?”他的灵魂问道。
“走吧!不要再口罗嗦了。”年轻的打鱼人不耐烦地叫起来,他拿出那把带绿蛇皮刀柄的小刀从他双脚的四周把他的影子切开了,影子站起来就立在他面前,望着他,它的相貌跟他完全一样。
他不禁向后退了退,收起了绿蛇皮小刀,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走你的。”他喃喃地说,“不要让我再看见你的脸。”
“不,我们一定要再见的。”灵魂说。它的声音很低,又好像笛声一样,它说话的时候,嘴唇仿佛就没有动似的。
“那怎么可能呢?”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你不会跟着我到海底下去吧?”
“我每年要到这儿来一次,来唤你,”灵魂说,“也许你会用得着我。”
“我还能用得着你吗?”年轻的打鱼人大声说,“不过随你的便吧。”他说完就钻进水里去了,那些半人半鱼的海神吹起他们的号角,小人鱼便浮上来迎他,伸出她的两只胳膊抱住他的颈项,吻他的嘴。
灵魂眼睁睁看着他的主人被许多小人鱼接到了海里,半天,它才悲伤地穿过沼泽地走了。
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打鱼人的灵魂真的又来到了海边,它轻声呼唤打鱼人,他从海底浮上来,对它说:“你唤我做什么?”
灵魂回答道:“走近一点,我好跟你讲话,因为我看见了好些奇怪的东西。”
他便走近一点,蹲在浅水里,用手托着头静静地听着。
灵魂对他说:“一年前我离开这里,就一直向东行,我走了整整六天,第七天来到了一座小山下面,那是勒鞍人国境内的山。我坐在一棵柳树的树荫下躲避太阳。地是干的,而且热得烫人。人们在平原上不断地来来往往,就像苍蝇在打磨得很光的铜盘子上面爬来爬去一样。”
“在太阳照得最热的时候,远处腾起了阵阵尘雾。勒鞍人看见了,便张起他们的画弓,跳上他们的小马,朝着那儿纵马奔去。女人们尖声叫着跳进大车里,躲藏在毛帘子后边。”
“太阳落山的时候,那些骑马的勒鞍人又返了回来,可是他们中间少了五个人,就是回来的人里面受伤的也不少。他们匆忙把马套在大车上,急急忙忙地赶着车子走了。三只胡狼从洞里出来,在后面望着他们。它们用鼻孔吸了几口气,便朝相反的方向奔去了。”
“傍晚时分,平原上升起了一处营火,我便赶过去。一群商人围着火坐在毡上。他们的骆驼拴在他们后面的桩上,服侍他们的黑奴们正在沙地上搭起熟皮帐篷,还用霸王树做了高高的围墙。”
“我走近他们的时候,商人中间的头领站起来,抽出他的刀,问我来干什么。”
“我回答说:‘我是我自己国里的一个王子,勒鞍人要强迫我做他们的奴隶,我逃了出来。’头领微微笑了,他指给我看挂在长竹竿上的五个头颅。”
“然后他又问我谁是上帝的先知,我回答他说是穆罕默德。”
“他听见了假先知的名字,便深深地鞠躬,拿起我的手,叫我坐在他的身边。一个黑奴拿木盆盛了一点儿马奶给我送来,还拿来一块烤小羊肉。”
“一觉睡到天微明,骆队收拾收拾又登程了,我骑着骆驼走在头领旁边。战士们在两边走,骡子驮着商货跟在后面。这个商队里一共有四十匹骆驼,骡子的数目却有两个四十。”
“我们很快走出了勒鞍人的国境来到了月亮统治的范围,这里有鹰狮在白岩石上看守黄金,有乌龙在酣睡,我们小心翼翼地过了山。我们穿过山谷的时候,矮人们躲在大树窟窿里用箭射我们,夜晚我们还听见野人擂鼓。我们到猴塔的时候,我们在猴子面前放了些果子,它们便没有伤害我们。我们到蛇塔的时候,我们用铜碗盛了热牛奶给蛇喝,蛇便放我们平安地过去。我们在路上有三次到过奥古萨斯河岸边。我们坐在拴着吹胀了的大皮口袋的木筏上渡过河去。河马气冲冲地看着我们,它们想把我们弄死。骆驼看见它们,就打颤。”
“我们所经过的每一座城都毫无例外地向我们索要过境税,但却不准我们进他们的城门。他们从城墙上丢下面包来给我们,还有小的蜂蜜玉麦糕和大枣馅的细面饼。每一百个篮子的东西换我们一颗琥珀珠子。”
“乡村里的人对我们也非常不友好,他们在井里下毒,企图谋害我们。我们同马加代人[Magadae]打了仗,那种人生下来是老人,却一年比一年地越长越年轻,长到小孩的时候就死了;我们又同拉克土伊人[laktroi]打了仗,那种人说自己是老虎的儿子,把浑身涂成黄黑两种颜色;又同奥南特人[Aurantes]打了仗,那种人把死人埋在树顶上,自己却住在黑洞里,为的是害怕太阳[那是他们的神]会杀死他们;又同克林尼安人[Krimnians]打了仗,那种人崇拜一只鳄鱼,给它戴上了绿玻璃耳环,还拿牛油和鲜鸡去喂它;又同长着狗脸的阿加中拜人[Agazombae]打了仗;又同长着马脚的西班人[Sibans]打了仗,他们跑得比马还快。我们商队里有三分之一的人战死了,另外三分之一的人饿死了。剩下的人都抱怨我,说我给他们带来了恶运。我从一块石头底下捉到一条有角的毒蛇,让它刺我。他们看见我没有病痛,都害怕了。”
“这样,我继续与他们同行,在第四个月时,我们来到了伊勒尔城,在城外的一个小树林里休息。空气十分闷热,因为月亮到天歇宫里旅行去了。我们从树上摘下熟了的石榴,剖开喝它们的甜汁。然后我们躺在毡上等待天明。”
“天亮时,我们来到城下叫门,守门人询问我们是什么人?干什么来了?商队的通译人说,我们是从叙利亚岛上带了许多商货来做生意的。他们向我们要了几个人质,然后告诉我们,正午给我们开城门,叫我们等到那个时候。”
“正午他们果然开了城门,我们走进去的时候,人们成群地从房屋里跑出来看我们,一个市集通告人吹着海螺到城内各处去通知。我们站在市场上,黑奴们解开花布包,打开雕花的枫木箱。等他们做完了他们的事情,商人们便摆出他们珍奇的货物来,有埃及涂蜡的麻布,有埃塞俄比亚国内来的花布,有太尔城的紫色海绵,有西顿的蓝色帷幔,有冰凉的琥珀杯子,有上等的玻璃器和珍奇的陶器。某一处房屋的屋顶上有一群女人伏下眼光望着我们。其中有一位戴着一副镀金的皮面具。”
“第一天是僧侣们来跟我们交易,第二天是贵族,第三天是匠人同奴隶。凡是商人耽搁在这个城里的时候,他们对待商人的规矩总是这样。”
“就这样我们被留在这里达一个月之久,每当月缺的时候,我便四处闲荡。我走到了本城神的花园里面。僧侣们披着黄袍默默地穿过绿树丛中,在绿色大理石铺砌的地上有一座玫瑰红的神庙。门是上过金漆的,上面凸出来灿烂的金铸的公牛和孔雀。房顶是用海绿色瓷瓦盖的,伸出的屋檐上挂着小铃子。每当白鸽飞过的时候,它们用翅膀打着铃,铃子叮当地响起来。”
“在花园前有一个大的用大理石修筑的净水池。我时常躺在池的旁边,用我麻木的手去无聊地摆动池边的树叶。一个僧侣朝着我走来,站在我背后。他脚上穿着草鞋,一只是软蛇皮做的,另一只用鸟的羽毛做成。他头上戴一顶黑毡的僧帽,帽上装饰了一些银的新月。他的袍子上绣着七道黄色,他弯曲的头发上抹着锑粉。”
“过了一会儿他便跟我讲起话来,他问我要什么。”
“我告诉他我要拜见神。”
“那僧侣甚是奇怪,用他那双怪怪的眼睛看了看我,说‘神在打猎’。”
“我答道:‘告诉我,在哪一个林子里?我要陪他一块儿跑马。’”
“他用他那又长又尖的指甲理顺袍子边上细软的穗子。他喃喃地说:‘神在睡觉。’”
“我答道:‘告诉我,在哪一张床上,我要去护卫他。’”
“他转而又说:‘神在开宴会。’”
“我回答:‘倘使酒是甜的,我要和他同饮,倘使酒是苦的,我也要和他同饮。’”
“僧侣又吃了一惊,他低头想了想,然后拉起我的手,使我从池边站了起来,领我往庙里走去。”
“在第一间屋子里我看见一尊偶像坐在用东方大明珠镶边的碧玉宝座上。这尊偶像是用乌木雕成的,身材跟常人的一样大小。前额上有一块红宝石,浓的油从它的头发上滴下来,一直滴到腿上。它的双脚用新杀的小山羊的血染得鲜红,腰间束着一根铜带,带上嵌了七颗绿宝石。”
“我问那个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这就是神。’”
“我大声喊道:‘即刻领我去见神,否则的话我杀死你。’我摸他的手,他的手立刻就扭了。”
“僧侣哀求我说:‘请您医治我的伤吧!我好带您去见神。’”
“我便吹一口气到他那只手上,他的手又长好了,他浑身发颤,就把我领到第二间屋子里去,我看见一尊偶像立在一朵翡翠的莲花上面,莲花四周悬垂了好些大的绿宝石。这尊偶像是用象牙雕成的,身材比常人的大过一倍。前额上有一块黄玉,胸前涂着药和肉桂末。它一只手拿着一根弯弯的翡翠玉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块圆圆的水晶。脚上穿的是黄铜的靴子,在它的粗颈项上套了个透明的石膏圈子。”
“我又问那个僧侣说:‘这就是神吗?’他回答我说:‘这就是神。’”
“我大声喊道:‘引我去见神,不然我一定要杀死你。’我摸了摸他的眼睛,他两只眼睛立刻瞎了。”
“僧侣哀求我说:‘请您解除我的痛苦吧!我引您去见神。’”
“我便吹一口气到他的眼睛上,他那两只眼睛立刻就看见了,他又浑身发颤,把我引进第三间屋子,啊!这间屋子里面并没有偶像,也没有任何种类的画像,就只有一面圆圆的金属镜子放在一个石头祭坛上。”
“我奇怪地问僧侣说:‘神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