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斌儿,你说‘生死簿’会是什么呢?”
七月中的洛阳,夜晚已有些凉意。狄府后院狄仁杰的书房,乳黄色的纱灯罩下朦胧的烛光,从半开着的窗扇间静静泻出。狄春端着茶盘,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屋,望着相依而坐在榻上的一老一小,微笑着摇了摇头,走过去将窗户关上。
狄仁杰听到动静,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笑道:“我说怎么觉着有点冷呢,原来是窗户没关。”狄春道:“老爷,您一想起事来就冷热不知的,这天渐渐地凉了,小斌儿又不肯说话,万一冻出病来……”“啊,你这小厮,我还以为你是关心老爷我,弄了半天还是心疼小斌儿啊。”
狄春撇一撇嘴不说话。自从将韩斌带回洛阳之后,狄仁杰每天都要花不少时间亲自教习他功课,除去处理公务之外,他几乎把所有的空余都给了这个孩子。每个晚上,韩斌都是在狄仁杰的书房中度过的,看书、习字、听讲……虽然韩斌还是不肯开口讲话,但狄仁杰的耐心好地惊人,一篇一篇地给他讲书,也不管这孩子究竟是不是听进去了。似乎只有这样做着,他沉痛的心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因为韩斌总不说话,每个夜晚这书房里其实就是狄仁杰在唱独角戏。讲书讲厌了,他就对着这沉默的孩子讲起别的来,讲生活中的种种奇闻,讲自己以前断过的案子,讲许许多多的往事……各种各样的情绪和感触,就在一个个乍暖还寒的夜里,从他苍凉的心中悄悄流淌出来,在那孩子明亮的双眸中激起细小的浪花。实际上,这正是狄仁杰在过去十年中已经习惯了的生活,只不过那个一言不发专心倾听的人换了而已。当然,所说的内容也有变化,因为狄仁杰和李元芳从来只谈公事,不谈其它,他们是最最严谨的上下级。
“老爷,‘生死簿’不就是阎王派小鬼索命用的名册吗?”狄春进门时捞到一耳朵狄仁杰的问话,便随口答道。“嗯,名册。”狄仁杰检查着韩斌刚临摹完的一套字,在上边画着红圈圈:“名册……”他突然停下笔,若有所思地道:“难道真的存在这样一份名册?”“啊?老爷,什么名册?”
狄仁杰站起身,背着双手在屋里踱起步来:“圣历二年的腊月二十六,一个晚上发生了三起命案,案件的现场都有‘生死簿’的痕迹。那段时间,神都也确实盛行阎王按‘生死簿’到处索命的流言,不过自那以后不久,这种传言就销声匿迹了。”“嗯,老爷,差不多吧。”狄仁杰点点头,继续思忖着道:“因为我向来不信鬼神幽冥的说法,所以查案伊始就认定,所谓的‘生死簿’是不存在的。果然,后来刘奕飞和傅敏案件的真凶相继浮出水面,证实了我的判断,案发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只是凶手假借这个传言故布疑阵、混淆视听而已。”
“是啊,老爷。”狄春很努力地想了想,提醒道:“可是一共三桩案子,还有件没破啊,就是那个胖和尚……”“对!”狄仁杰猛然止住脚步,盯着狄春道:“圆觉的案子至今未破,他死亡现场的‘生死簿’痕迹如何解释,还是个未解之谜!因此这两天我一直在想,也许真的有‘生死簿’?”
狄春迟疑着道:“老爷,您是说真的有阎王爷的索命册?”狄仁杰回到榻边,慈爱地抚摸着正凝神细听的韩斌的小脑袋,道:“阎王是肯定没有的,‘生死簿’即使存在,也一定是人间的产物,而且这份名单必然关系着某些人的生死存亡,是性命攸关的一样物事,所以才会牵引出那么许多离奇的案件来。”
思索片刻,狄仁杰又道:“另外,假如真有这样一份名单,它的意义也颇为耐人寻味。既然名为‘生死’,到底是关系到名单上之人的生死,还是持有这份名单之人的生死呢?”狄春晃了晃脑袋:“老爷,您说的话真绕,我听不懂。”“啊,哈哈哈哈。”狄仁杰捋着长须大笑起来,笑声落下时他注意地看了看韩斌,亲切地问:“怎么了,斌儿,不开心了吗?”
韩斌趴在桌上,握着笔将刚刚临摹好的字纸涂了个一塌糊涂。狄春嘟囔:“呦,这孩子怎么……”狄仁杰朝他摇头,走过去坐到韩斌的身边,轻轻拍着孩子的肩膀,低声道:“怪我,怪我,不该说什么生啊死的……”愣了一会儿,狄仁杰忽然抬头问狄春:“狄春啊,明天就是孟兰盆节了吧?”“是啊。”
“孟兰盆节。”狄仁杰的笑容变得苦涩,他慢吞吞地道:“按例,明日宫中要举行隆重的孟兰盆会,我必须要入宫。要不,狄春啊,明天你带着斌儿出去玩玩吧。他来洛阳也好些天了,还从来没有出去过。”狄春迟疑着回道:“老爷,一直都是这孩子自己不肯出门啊,您看?”狄仁杰长叹一声,再次搂上韩斌的肩头,声音中似有无限的惆怅:“斌儿,孟兰盆节是祭奠亡人的节日。在七月十五这一天里,亡故之人会……会回家来看看,所以,活着的人们就要举办各种仪式来迎接他们:在寺庙里有超度亡魂的法会;家家户户要准备祭品给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晚上,还要在水中放荷花灯,是为了给冤魂指引过奈何桥的路。总之,明天整个洛阳都会非常热闹,斌儿,让狄春带你去看看,好吗?”
韩斌抬起头来,狄仁杰不得不掉开目光,孩子那晶亮的眼睛又一次让他的心钝痛起来,他低声道:“好吧,大人爷爷就当你答应了。狄春啊,领他去睡吧,我累了。”
夜更深了,在洛阳城北靠近皇城、达官贵戚聚居的街巷中,一部黑蓬马车悄声缓行,停在了一座高大的侯门府邸的后门边。角门开启,从里面迎出的家人掀开车帘,车内之人颤微微探身下车,脚步踉跄虚浮,险些跘倒。紧接着又有两名家人上前,自车内抬出一个黑布包裹的长卷,迅速地隐入府中。
书房中,周梁昆来回不停地踱着步,脸色发灰眼底黝黑,那面目狰狞地直如被困绝境的野兽。听到家人在门外轻唤,他“噌”地一声便蹿到门口,口中叫道:“啊,你总算来了。”门口,何淑贞抖抖索索地站着,似乎还在犹豫,却被周梁昆毫无身份地一把扯了进去。两名家人将黑布包裹的东西抬入,放在地下。周梁昆勉强镇定了下心神,装模作样地吩咐:“好了,你们都退下吧。哦,把守好院门,任何人不得入内!”“是,老爷。”
周梁昆亲自关上房门,回过身来,他长舒了口气,蹲下身将布卷展开,一幅亮彩辉煌的编织地毯在青砖地上铺开。周梁昆端起烛台,绕着地毯转了好几个圈,地毯在烛光映照下放出五色绚烂的光彩,给他灰败的面孔添补上一抹亮色,周梁昆的嘴里念念有词:“淑贞,现如今就只有靠你了。”猛地,他抬起头盯住何淑贞:“这么说你总算把编织这幅毯子的方法回想起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能帮到我的!”
何淑贞被他悚然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震,垂首呐呐道:“周、周大人,想……是想起来了,不过,周大人,您能不能告诉老身,您到底要我帮您什么?”周梁昆朝她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摇头晃脑地道:“呵,呵,当初波斯国在太宗朝时进贡的这幅宝毯,放在鸿胪寺那么多年,要不是三十多年前那次吐火罗的鉴宝专家来朝,品遍皇家所有的藏品只指出这一件宝物,却又不肯讲出其中的奥妙,先皇也不会心血来潮想到要我来破解其中的秘密。哼,想当初我还不过是个小小的四方馆主簿,绞尽脑汁也搞不明白这幅地毯到底奇在何处,最后灵光一现,居然想到了去天工绣坊。”
何淑贞木呆呆地接口:“周大人您那时去天工绣坊,指明要找头名绣娘,结果……就找到了我。”“是啊。”周梁昆眼神恍惚,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其实我那也是病急乱投医,都没想到刺绣和编织根本就是两回事,就抓着你到鸿胪寺,逼着你一定要把这毯子的奥妙研究出来……可哪里想到!”他注视着何淑贞的脸,已然泪光点点:“淑贞,你竟然真的把这幅毯子编织的秘密破解了!你真是太能干了!”
听到周梁昆的夸奖,何淑贞却并无半点喜色,皱纹密布的老脸更加苍白,颤声道:“命啊,这一切都是命啊。若不是为了破解宝毯的秘密,卑微的绣娘何淑贞又怎么会认识您周梁昆大人!”周梁昆一愣,随即用劝慰的语气道:“哎,淑贞啊,过去是我对不起你,可叹你我如今已是土埋半截的人,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各自的儿女。淑贞你尽管放心,只要你再帮我这一回,我保证替你找到儿子,不论他这次考得如何,我都会替他觅个一官半职,你们今后的生活可保无虞啊。”
何淑贞的脸上浮出一抹苦涩的冷笑:“周大人的好心老身感激不尽。只是周大人,您还没说到底要老身做什么?”
周梁昆书房的小院外,月洞门前一左一右站定两名家人,正在百无聊赖地望着天打发时间,突然鼻尖幽香轻拢,周靖媛的倩影亭亭玉立在二人面前。家人赶紧躬身施礼:“小姐。”周靖媛看都没朝他们看一眼,抬脚就要往月洞门里迈。
“小姐,老爷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一个家人连忙阻拦。周靖媛略感意外,圆瞪杏眼道:“什么意思?任何人,我是任何人吗?”“这……”那两个家人满脸苦笑,面面相觑,他们对这位小姐的脾气再清楚不过,打心眼儿里不敢得罪。周靖媛朝书房望去,朦胧的烛光照在窗纸上,两个人影正在摇摇曳曳。她蹙起纤巧的眉尖,问那两个家人:“老爷在会客吗?”“呃……”家人苦着脸更是不知所措。
周靖媛想了想,冲着那两名家人嫣然一笑:“行了,我知道你们为难,就当压根没瞧见我罢?”“小姐……”周靖媛拉下脸:“少废话,老爷那里有我担着,你们要是再畏首畏尾的,就早打主意卷铺盖走人吧。”两名家人一缩脖子,再也不敢吭声了。
绣花缎鞋轻轻踏在被夜露沾湿的小草上,周靖媛来到父亲的书房窗外。窗户并未关严,周靖媛屏住呼吸,从窗缝中望进去,不由大吃一惊:站在父亲面前的那个神秘来客,竟然是前些日子被自己请入府中刺绣的老妇人。周靖媛狐疑地转了转眼珠,凝神细听屋内飘出的断断续续的谈话。
周梁昆犹豫良久,从书案后的多宝柜上取下一个青瓷花瓶,“哗啦”一声砸在砖地上。何淑贞和屋外的周靖媛都给吓了一跳。再看周梁昆,俯下身子从瓷瓶碎片中捡起一个包裹,颤抖着双手置于案上,慢慢展开。周靖媛的眼睛越睁越大,她能很清楚地看到,那是块薄如蝉翼的丝绢,原来叠得很紧只有几寸的宽厚,展开来居然覆住了父亲那宽大书案的整个桌面。丝绢呈淡淡的黄色,几近透明,上面密密麻麻的写满了蝇头小楷。
屋子里,何淑贞也看呆了。良久,她才想起来问:“周大人,这是什么?”周梁昆顾自抚摸着丝绢,面露诡异的笑容,沉声道:“淑贞啊,这是件关乎本朝许多人生死存亡的物件,它叫做‘生死簿’。”屋外,周靖媛听得心儿狂跳,好不容易才压下一声惊呼。
“生死簿?”何淑贞又惧又疑,喃喃重复。周梁昆终于从丝绢上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道:“是的。生死簿,有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得到它,其实得到它的滋味,我最清楚,那才叫做日夜不宁、生不如死!如今我周梁昆的身家性命便系于它一身,失它,必死;保有它,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因此淑贞,我要把它藏在一个最好的地方,你知道是哪里吧?”
“我?”何淑贞目瞪口呆,她终于明白了周梁昆要自己做什么,但是……天哪,何淑贞心中骤然升起的恐惧几乎令她窒息。她晃了好几晃,才稳住身形,有气无力地道:“周大人,做这件事需要一天一夜,难道我就在您的书房里做吗?”周梁昆此刻倒变得胸有成竹:“这我早计划好了。淑贞,这间书房后面有间暗室,我即刻放你进去做活,把你锁在里头,是绝对安全的。隔段时间我会亲自入内查看,并给你送些食水。等你做完,便放你出来。”
何淑贞沉默了,书房里一片寂静,周靖媛站在窗外,仿佛都能听到屋内两人的心跳声。许久,老妇人轻捋了下垂落的白发,凄然一笑,问:“周大人,您……真的这么信得过淑贞吗?”周梁昆怔了怔,走过去将手搭在何淑贞的肩上:“淑贞,你我当然是信得过的。你也尽管放心,生死簿一旦藏好了,今后再见天日的时候,还仍然要仰仗你的。”
周梁昆和何淑贞进了书房后面的暗室。周靖媛悄然离开窗边,匆匆往院外而去。她的头脑一片空白,自己也不知怎么地走回了闺房,这才扑倒在锦被上,任凭泪水肆意地流淌。
七月十五日,孟兰盆节。
从一早开始,洛阳的大街小巷就已热闹非凡。卯时刚过,狄仁杰就入宫参加由皇帝亲自主持的孟兰盆会去了。这个规矩自太宗大历元年起至今,随着尚佛风气在本朝的盛行可谓年盛一年。每年的孟兰盆会在宫中都要设立内道场,巨幅的旗幡上书高祖以下的各帝圣位,由百官在梵乐声中迎拜入内。殿前的孟兰盆更是镏金镀彩,周围遍置蜡花果树,气派非凡。
狄春牵着韩斌的小手,正沿着洛水往天津桥前走来。韩斌的左手挽着缰绳,小神马“炎风”溜溜达达也一路随行。出发前,狄春好说歹说劝韩斌不要带上“炎风”。因为今天过节,洛阳所有的主要街巷都会搭起法师座和施孤台,诸家佛寺前要供奉起孟兰盆和装饰繁盛的花树,并大做法事,官家更是在沿洛水的大街上每隔百步设下香案,由百姓布施新鲜果品和糕点,因此这一天连店铺都关门歇业,将街道出让给鬼。狄春费了好些唾沫,想让韩斌明白,今天的大街上人潮涌动、拥挤不堪,根本没可能骑马,带上“炎风”也是累赘,可韩斌现在的脾气变得十分倔强,压根不理狄春那一套。狄春无奈,也着实心疼这孤苦伶仃的孩子,只好任他牵上“炎风”一起出门,只是不许他骑行。
就这样两人边行边看,起初韩斌还闷闷不乐,但到底小孩心性,渐渐地就被眼前纷繁热闹的市景吸引住了,双眼活泛起来,脸上的愁云淡了不少。狄春看在眼里,心中且怜且喜。游过了几家大寺院的孟兰盆会,又给韩斌买好了晚上要放的荷花灯,在人群的簇拥之下他们不知不觉地来到洛水南岸,天津桥的西侧,耳边响起一阵叮咚的悦耳铃声,抬头望去,前方矗立着一座六层的砖石宝塔。狄春挠头道:“哦,这都到了天觉寺了,斌儿,那座塔叫天音塔,上头可是跌死过人的呢。”
韩斌好奇地眨了眨眼睛,不由分说拖着狄春便往天觉寺方向去。今日这天觉寺门前的法会更甚于它处,高高搭起的施孤台层层叠叠,足足有好几丈。施孤台上,全猪、全羊、鸡、鸭、鹅及各色糕点、瓜果已经摆了个盆满钵满,仍有大批的百姓排着队送上布施的食物。身披袈裟的僧侣依次在每件祭品上插上红、蓝、绿三角纸旗,整座施孤台被打扮得五彩缤纷。
二人正看得起劲,耳边又是一阵敲锣打鼓,这才发现面对着施孤台的空地上,还搭了座临时的戏台,一出“目连救母”的杂剧刚刚开演。戏台上,身形矫健的小生“目连”粉墨登场,甫一亮相便博得众人的齐声喝彩,看客越聚越多,很快就把戏台前挤了个水泄不通。韩斌牵着“炎风”过不去,只好由狄春扶着站在“炎风”的身上,伸长脖子远远地张望。
戏入高潮,佛祖指点“目连”,从今后要敬设孟兰盆供,奉养十方众僧,才能帮助母亲洗脱罪孽,脱离苦海。“目连”感激涕零,几个精彩的唱段后手指着对面的施孤台,高声呐喊:“抢孤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