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姓壮汉又是一阵大笑:“李客兄,你眼力不错啊。对了,你是常在庭州还是碎叶经商啊?”李客答:“原本一向在碎叶的,但最近几年来碎叶的突骑施敕铎酋长暴虐,我们这些汉人商客的日子尤其难过,几乎朝不保夕,我只好带着家眷在陇右一带游走。现如今听说朝廷新授封的乌质勒可汗臣服大周,亲近汉人,我才下决心要回碎叶啊。”梅、李二人相视一笑,梅姓壮汉挥起大手:“这才叫有缘千里来相会。李客兄,我们二人也正好要往碎叶去,何不结伴同行?”“啊,那可太好了!”
李客兴奋地眉飞色舞,三人各自上马,也不管那些突厥人横尸遍地,就往前路行去。李客夫人也上了自己的马车,车内阴影中蜷缩着一个人,她有些诧异,小声询问:“你怎么了?突厥追兵都死了,我们现在很安全。”那人摇了摇头,并不答话。
并排的骏马此刻成了三匹,声声马蹄激起空谷回响。走了一段,已绕出大楚岭的丘陵地区,地势逐渐平坦,浓雾也渐渐稀薄,自远处又传来急促的蹄音,李客不觉有些紧张,举目看去,突见一整支全副武装的突厥人朝他们奔来,嘴里还高喊着:“可汗,可汗!大将军!”李客正在惊奇,那队士兵已奔到跟前,齐齐落马,领头者距离一丈开外已单膝落地:“可汗,大将军!王妃让我等来迎接你们!”乌质勒摆手:“亏她想得周到。”回头冲李客微笑:“李客兄,天色不早,今日赶不到碎叶城了。正好我有营帐扎在附近,在下诚邀李客兄暂歇一宿,明日再进碎叶城,如何?”
李客又惊又喜,在马上连连躬身:“没想到,真没想到!李客何其幸哉,今日竟能得见突骑施可汗!”乌质勒将手一指:“还有他,你的这位本家可是我乌质勒的好兄弟、突骑施的大将军李元芳!”李客张大嘴巴,李元芳笑着朝李客点点头:“前面就是可汗的牙帐,今夜小弟还想与兄台一醉方休,不知兄台肯赏光否?”
说笑间前方豁然开朗,灯球火把的红光点缀在微冥的暮色中,如初升的星斗般辉煌,交错排列的圆形帐篷一个连一个,簇拥着可汗的牙帐,营帐上高挂的汗旗在寒风中瑟瑟飘扬。帐内,缪年王妃刚刚得报,可汗与大将军回营来了。她欣喜地站起身,扫了眼跪伏在面前的一名奴仆:“我说的话都记清楚了,今天开始就由你来伺候大将军,你可要小心留意。”“是。”奴仆垂头答应。缪年这才拢拢头发、整整衣裙,容光焕发地迎向帐外。
“狄春,上回我和你说的事情,你可想好了?”狄仁杰的书房前,狄景辉正在与狄春交谈。狄春点了点头:“嗯,本来小的想回并州老家为老爷守上三年的,既然三少爷看得起小的,要小的跟随伺候,那也是小的的本分,该当遵命的。当初老爷临终前,也再三嘱咐小的,要小的尽心服侍三位少爷的。”说到这里,一阵悲戚涌上心头,眼圈就红了。
狄景辉颌首:“那就这么说定了。过几日我就要去广州采买药材,你把府中的事情交待给狄福,自己也收拾一下,到时候就跟我上路吧。”他拍了拍狄春的肩头:“当初你跟着我爹,走南闯北也走了不少地方,肯定能给我当好帮手。”狄春撩起袖管擦了擦眼角,走到北窗之下道:“三少爷,这几盆寒兰是老爷生前最心爱的,您看?”
狄景辉一愣,不由上前两步,细细端详着寒兰纤绿的枝叶,一个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景辉,是不是又快到寒兰开花的季节了?”狄景辉含笑招呼:“是啊,红艳你来看,这上头已经有不少小花苞了,再有几日霜冻的天气就该绽放了。”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是在去年才头一次见到父亲的寒兰开花……”蒙丹好奇地眨了眨碧眸:“为什么去年才头一次开呢?”狄景辉答道:“这寒兰的品种十分特殊,仅在寒冬开放,花香奇异馥郁、世所罕见,而且极难养育,自入秋后每隔三日浇一次水方能结苞;结苞后每隔五日浇一次水方能开花。水浇得少了会枯死,浇得多了就不开花。”狄春接口道:“过去那些年来,老爷一直吩咐让小的们每隔两日给寒兰浇水,所以始终不能开花。”蒙丹更加诧异:“这又是为什么?”狄景辉叹息了一声,怅然道:“这里面还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曾经有一个美丽无比的女子,酷爱高洁的兰花,她的丈夫是伺弄花草的能手,因此家中满是奇花异草,常年幽香飘逸。后来他们有了个儿子,偏偏自落生就带了个气喘的毛病,闻不得花香,于是那当爹的就渐渐疏忽了家中的花草。然那女子有些疯癫,不管孩子的病症,硬要在自己房中摆放寒兰,以至每到秋冬花开之季,孩子就不能亲近母亲。当爹的看着孩子可怜,便教给儿子一个绝招,让他偷偷地给寒兰浇水,花开不了,他就可以一直陪伴在娘身边了……
“我明白了。”蒙丹的碧眸中聚起微澜,狄景辉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吩咐道:“狄春,我看你就把这些寒兰送到阿珺姑娘那里去吧,让她养着。”“是。”狄春退下,狄景辉拥着蒙丹,沉默片刻,又道:“红艳,你这回要随我去南海之滨的广州了,从漠北一下子跑到岭南,也不知道你是否喜欢?”“只要和你在一起,去哪里我都是喜欢的。”狄景辉抚弄她栗色的秀发,在她耳边低声道:“红艳,离开庭州时我就发现有人在低价收行商积压的货物,再转手卖出。最近听说这股神秘势力正在逐步扩大,陇右一线的商路重镇都出现了类似的现象。不过红艳,当初我有这种想法时,只对你哥哥和元芳谈起过……”蒙丹调转头,定定地注视狄景辉的眼睛:“景辉,你的意思是?”
狄景辉微笑:“红艳,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一句,如果今后我要把当初的想法付诸实施,也许会触犯到某些人的利益,不知道你……”蒙丹打断他:“景辉,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不必对我说这些。”狄景辉亲吻蒙丹的面颊,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与天觉寺一墙相隔的译经院,自了尘圆寂后,又有了位从天竺来的掌院大师。了尘在译经院中守护了大半辈子的谢家藏书,去年末加入李元芳和阿珺从沈宅带回的那部分,几乎就没有缺失了。而在译经院对门原本的空地上,新辟出来一个小院,建成病坊,专门收留贫穷老病之人。本来在长安、洛阳的一些寺院就有这类矜孤恤贫、敬老养病的慈善之所,都靠寺院自身化缘供养。据说相王在久视元年末向女皇提议,由国家资助病坊,拨义田以赡养,并在朝廷中置专使管理,则天皇帝深以为然,从而首选天觉寺做成了这第一处官家供给的病坊。
病坊建立不过旬月,已收留了百来位老病者,由数名妇人照料着,其中有一位阿珺姑娘,温柔善良、细心体贴,最为病坊中人喜爱。只是她除了白天操持杂务外,每晚还在栖身的简朴小屋中织补着什么,常常忙碌到深夜。这一日,病坊中来了位老爷,他从阿珺姑娘的屋里取出条五彩缤纷的织毯,小心翼翼地包裹好,再三谢过阿珺姑娘,才将织毯运走了。第二天,鸿胪寺的正堂上出现了一幅绚丽的地毯,看上去与去年在则天门楼下烧毁的波斯宝毯一模一样,坊间传说周梁昆大人毁的是条假毯,如今这条才是真品,但皇帝已颁下严旨,从此后此毯只可放置在鸿胪寺堂上,任何人不得将其移出。跟随宝毯一起回归鸿胪寺的,还有当初被刘奕飞少卿盗走的宝物,如今一件不缺的全都物归原主了。
曾泰把宝毯送回鸿胪寺的当天,尚未出宫城便碰上了段沧海公公。两人寒暄起来,曾泰赔笑道:“段公公,本官方才在鸿胪寺看到了全部归还的宝物,段公公此举真是功德无量啊。”段沧海清了清嗓子:“哪里,此乃为臣子的本分,曾大人过奖啦。再说……”他意味深长地笑道:“曾大人能把鸿胪寺的宝毯找回,只这一件宝贝就比老奴寻回的所有宝物都要强百倍了。”曾泰向天拱手:“这一切都有赖先师的苦心,本官不过是完成他老人家的遗训罢了。”段沧海连连点头:“当初周大人在则天门楼下烧毁宝毯,我就知道那必为赝品。却没想到这真品犹能失而复得。”一边说着,他那两只小眼睛一边滴溜溜地在曾泰的脸上转悠,好像要从那上面刨出什么似的。曾泰倒很坦然:“哦,其实三十多年前真毯就被那个绣娘偷走了,她用自己编织的假毯蒙蔽了周大人,周大人在则天门楼下烧毁了假毯,方知自己失落了国之瑰宝,以死谢罪。那绣娘闻听此事后良心发现,便向大理寺献回真毯。”“如此而已?”段沧海似乎有些不太相信,曾泰拈须而笑,推托公务繁忙,便急匆匆地告辞了。在沈珺的指点下大理寺找到了沈庭放转移至洛阳的赌徒财物,朝廷新任命了一名兰州下属皋河县的县尉,名叫易森,还是当初狄阁老举荐的,便由他就任时顺道带上这些财物,返回给那些倾家荡产的受害者。易森刚刚入仕,年纪尚轻,出发前曾泰自然要多加关照。
为了将狄仁杰亲手交托的丝绢织入宝毯的夹层中,阿珺花了许多心血。好在何淑贞事先将退晕绣的绝技教给了她,她在刺绣编织上又很有天赋,居然真如何淑贞当年那样,把宝毯编织的奥秘研究了出来。当然,今后要想把‘生死簿’取出,就只有阿珺才能办到。老大人临终前曾再三嘱咐她,在这世上,阿珺唯有听一个人的话方可打开宝毯。于是阿珺在织完最后一针时想,将来宝毯打开的那一天,就该是和“他”重逢的日子了吧?入冬后夜更加长了,一盏孤灯之下她总觉得白昼是那样遥远,只有狄春新送来的寒兰陪伴着她,阿珺便在这香气萦绕中慢慢沉入宁静的梦境,倒也夜夜安眠,再不受噩梦的袭扰。
韩斌经常来看望阿珺姐姐,在她的身边绕来绕去、说笑谈天,但从没有提起过李元芳,阿珺也不过问,却给斌儿绣了不少漂亮的束发带,让他很是欢喜得意。这天韩斌又来了,却耷拉着一张小脸。原来武皇厌倦了在洛阳的生活,决定迁回长安去住,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们自然得随行,小斌儿现在的身份可是临淄王的贴身侍卫,因此也要跟着去长安了。
阿珺有些意外,心里自然是万般不舍,脸上却依旧温婉地笑着:“斌儿能去长安城了呀,去见大世面了,真好。”韩斌不说话,只是低着头靠在她身旁,蹭来蹭去。阿珺知道他舍不得,又柔声劝道:“斌儿别不高兴,长安离这里不算远,斌儿要是想阿珺姐姐了,就回洛阳来看看。”她这么说着,自己的眼睛却湿了。韩斌点点头:“嗯,临淄王爷要我一起去爬邙山,我得走了。”阿珺牵着他的手走到门口,韩斌突然小声道:“阿珺姐姐,我哥哥都没给我写过信,也不让我给他去信的。”阿珺愣住了,少顷方道:“我知道了。斌儿,你自己要小心。”
韩斌骑着“炎风”走出去好远了,阿珺依旧在巷口眺望着,她没有发觉,自己的脸上已落满了泪珠。
李隆基说要在离开洛阳前再爬一次邙山。于是这天傍晚,夕阳映照的山道上便来了一帮英姿勃发的年轻人,个个神采飞扬、风流倜傥。韩斌在这队少年游侠中是最年幼的,显得很不起眼,李隆基对他却挺器重,时常留意关照。他们很快就爬上了邙山之巅,面向西方一轮火红的落日,李隆基大声道:“诸位,你们可知圣上又要改年号了?”众人七嘴八舌:“又要改?”“改成什么?”“改成长安元年!”
瞧了眼一旁默不做声的韩斌,李隆基笑问:“斌儿,你还没去过长安吧?”“没有。”李隆基点点头:“圣上决定将朝廷迁回西京,又改元长安,这种种迹象说明,她的心思有了新变化!”韩斌眨了眨眼睛:“西京?长安也有邙山吗?也有皇宫吗?”李隆基朗声笑起来:“当然!和骊山比,邙山就算不上雄伟;和大明宫比,洛阳宫更谈不到辉煌!”他抬手向西一指:“只有那里,只有长安才是我朝真正的京都,大唐的都城!”
绚烂的晚霞映红了年轻人的脸庞,就在他们的前方,大唐将要迈入最壮丽恢弘的新纪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