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天已大亮,在灰白的晨曦里,路灯像迷瞪的醉汉一样闪着倦怠的、惨淡的光。马路上的汽车多了起来,不时有车子鸣着喇叭从我们的车旁呼啸而过。街道两边的高楼里随着房门的开关,可见三三两两出门晨练的居民。与此同时,小商小贩的叫卖声也此起彼伏地响起来。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城市便从沉睡中醒来了,又开始了她一天的喧嚣和忙碌。
但我身边的陆雪却像是睡熟了似的一声不吭。
我有意放慢车速,不时瞟一眼这个倒霉的女人。此时,她盘起来的发髻已全部散开,深密的长发像帷幕般把她的表情隐入幕后。不过,我还是发现了她的肩膀在微微抖动——她在哭泣,无声地哭泣!
这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我把车子驶向路边的一块空地,停了下来。
“陆——雪!”我用心碎的声音轻唤着她,“你怎么啦?”
她没有吱声。
我小心翼翼地用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顺势倒在了我的怀里,哭声变得响亮起来。
我紧紧地搂抱着她,就像搂抱着我遭遇不幸的亲姐姐那样情真意切:“别哭了,好吗?都过去了,没事了。”我不停地安慰着她。
她仍然哭个不停。
“是警察向你传达了不好的信息?”我斟词酌句地问。
她边哭边摇头。
“那……”
“艾思琳……他们……警察……怀疑我是那场大火的元凶……”
“怎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焦急地问。
她这才慢慢地抬起头,用写满屈辱的泪眼望着我。
看样子她很想把两位警官的谈话内容完整地给我复述一遍,而过于凌乱的头绪和难以遏止的激愤又让她不知道该从哪儿说起。
“如果这对你很难,今天就别讲了!”我边用纸巾为她拭泪边说。
“玉石……他们在鲜花舞厅失火宿舍捡到了一个玉石挂件,这个玉石挂件原本属于吴建。”她使劲咽下一口唾液后,没头没脑地说。
“它怎么会在火灾现场?”
“鬼才知道!我都快要气疯了。”她说这话时,忿忿不平已代替了艾怨。
“小挂件是你丈夫吴建的,他们为什么要怀疑你?”我显得颇为激动,“你没为自己辩解吗?”
“我当然要辩解。你知道我去鲜花舞厅只想碰碰运气,我连目标都没有,怎么会凭空去报复一个伴舞女郎?”
“怎么,你去过鲜花舞厅?”我花容顿失。
“是的。对不起,艾思琳,原谅我事先没有告诉你。就在出事的当天晚上,我神差鬼使地去了鲜花舞厅。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因为冲动和妒忌。我去那儿并不是为了我失踪的丈夫,我的真实目的是想寻找吴建的情人。这样的动机让我觉得很丢脸,因此,我没有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唉——如果我不胡思乱想,那天晚上下夜班后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警察也就不可能怀疑我了。”陆雪懊悔地低下了头,“艾思琳,其实,我跟我丈夫的感情没我告诉你的那么好。我只是……”
我用同情的目光注视着她:“我理解。处在你这样的境地,你完全有理由对自己的婚姻状况做些粉饰,否则,来自方方面面的非议及警方的无端怀疑会让你心力交瘁,难以招架。”
“我一直怀疑吴建有情人。”陆雪想了想又说。
“你把这些想法对警察讲了?”
“我全说了。否则,他们会把我当成纵火嫌犯关起来。”
“这么说,最终他们相信了你的话?”
“我不知道。但他们还是决定让我回家。”
“我觉得你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去鲜花舞厅太过冒险了。万一那里真有个你丈夫的情人,你在明处,她在暗处,为了灭口,她对你下了毒手呢?”
“是的,我现在想想也很后怕。可女人处在妒火中烧的那一刻,根本顾不上考虑后果。”
“你为什么会认准了吴建的情人是鲜花舞厅的某个女孩呢?”
“我的一个朋友去那里调查过,结果,真的有个女孩说她认识吴建。”
“就这些?”
“这还少吗?自从吴建失踪后,这是我听到的最重要的一条线索。而事实证明,鲜花舞厅被烧死的这个女孩,的确与吴建很熟。否则,她也不会葬身火海。”
“陆雪,你越说越离奇。”
“这听上去是有点不合逻辑。假如没有那个玉石挂件,我也不会这么想。但偏偏它就掉在了现场——它可是我丈夫的心爱之物啊!”
我紧蹙着眉头:“我听不懂。”
陆雪思忖了半晌,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艾思琳,如果我说凶手是吴建,你会觉得荒唐吗?”
“天哪——”
“是他干的。我敢肯定是他干的。除了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将那个挂件带到现场。”
“陆雪,你这是在说疯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你丈夫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情人?”
“为了不暴露他自己。”
“这也算是杀人的理由吗?我知道你恨吴建,可也不能陷害他呀!”
“我不恨他……艾思琳,你错了。在警察面前,我的话说得十分含糊。但那个挂件是不祥之物,几年前,佩戴它的吴建母亲和她的丈夫一起葬身于火海之中,几年后,在伴舞女孩被烧死的现场,它又出现了……我不能不把这两起大火联系起来。我试着往深里去想时,才发现我对吴建的过去了解甚少,对于他童年的生活环境,少年时代是怎样度过的?他是否有过精神方面的疾病?他与父母的感情如何?这些,我都一无所知。吴建的沉默寡言将许多我本该知道的事情掩盖了。”
我禁不住惊叫起来:“陆雪,你讲得越来越离谱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说,艾思琳?”陆雪变得更加冲动了,“两起大火、三条人命竟然都同一个小挂件连在一起。如果不是吴建,难道还会有另一个人……这不可能!”
“这真让人难以置信。”我连连摇头。
“请你相信我,艾思琳。本来,锅饼胡同发生的事,就应该引起我的警惕,可我最终放弃了自己的判断。我很后悔。假如当时我报了警,鲜花舞厅的伴舞女孩就不会死……”
“也许你是对的。那你打算怎么办?把所有的疑点都告诉警察吗?”
“刚才在警局我已说了很多。不过,他们未必会相信我的话。说起来很可悲,他们一直把我当嫌疑人。对吴建的失踪是这样,对鲜花舞厅宿舍的大火还是这样。三年前,他们去A市找我调查吴建失踪前前后后的一些情况时,就疑神疑鬼地对我旁敲侧击。好在我没有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否则,处境会更加艰难。”
“什么?警察一开始就怀疑你?”
“是的,自他们开始着手调查吴建失踪案的第一天,我就成了他们的目标。”
“是你太多疑了吧?”
“是真的。艾思琳,由于种种原因,我对警察隐瞒了一些事情,这就使吴建的案子变得复杂起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警察把我当成嫌犯也是有道理的。”
“你在我眼里也变成了一个谜,陆雪。”
“对不起,艾思琳。我的确对你也有保留。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总有一天我会对你合盘托出的。”
“没关系。你不必抱歉。再说,那毕竟是你的事情,或者说是你的故事,我听不听都无所谓。真的!”
听我这样说,陆雪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轻松。
我笑了。我已经像蛀虫一样钻进这个女人的心脏,她信任我,依赖我,时刻和我相伴。她甚至傻乎乎地把阿云和阿丽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说实话,我很担心警方会把陆雪从疑犯名单中删除。所以我不得不处心积虑地制造一系列麻烦,把水搅浑,往她身上栽赃,从而让她一直牢牢地吸引着警方的眼球……现在看来,我做得多么成功!
艾思琳打住了话头,她缓缓地仰起脸,将有些飘忽的目光转向刘凯。
刘凯亦用莫名的目光望向她。
“警官,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那天夜里陆雪去刑侦大队后,你们都谈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不,我想知道所有我不在场时陆雪的故事。因为,我对发生在你们之间的事情知之甚少。而我偏偏又是个完美主义者,我不想让一些颇为精彩的情节因了自己不在现场的缘故而变得支离破碎,毫无逻辑可言。”为了说服刘凯,她又情不自禁地自我吹嘘起来。
“可是……”刘凯面呈难色。
她不满地撇了撇嘴:“凶犯已落入法网,一切都大白于天下。这应该已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了。不是吗,警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如果你不肯讲出全部,那就太不公平了,警官。因为我对你没有半点保留。”
刘凯思忖了片刻才说:“好吧。”
仿佛听到了上课的铃声,艾思琳吃力地挪动着戴着镣铐的双脚,将两腿紧紧地并拢起来,两手平放在桌面上,眼睛直视前方,端坐得像刚刚入学的小女孩,脸上露出渴望的神情。
“你要我从头至尾给你讲述一遍吗?从我和马森警官第一次见到陆雪讲起,这有三年的跨度。”刘凯用他那惯常的稳重语调说。
“全部,警官,越完整越好!”
“我用第三人称来叙述行吗?”
“为什么不用第一人称呢?那样听起来更真实可信。”
“请原谅,艾思琳。你用第一人称讲述你自己的故事简直是文采飞扬,而我,拙嘴笨唇,天生缺乏讲故事的才能,脑袋里又没装多少词汇。但我又想在聪明女人面前保持一点自尊,所以,我不想在和你比较时过于相形见绌。请允许我用记录的方式把三年里发生的一切传达出来。当然,这很干巴,毫无文学色彩。希望你能硬着头皮听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