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景辉嘿嘿一笑,低头不语。李元芳极目远眺着沙海,突然发现无尽的黄色波涛上远远出现了个红色的影子。他眯起眼睛追踪那红影,直到对方来到迫近的沙丘旁,才低声道:“狄景辉,你方才的那番豪言壮语听上去虽然很动人,但因你没有全说实话,并不足信。”狄景辉一愣:“我哪里没有说实话?”李元芳指着那团犹如火焰般跳动的红影,笑道:“你想留在庭州恐怕还有别的理由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的理由来了!”狄景辉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瞧去,“啊”了一声,顿时满面喜悦,又立即紧张地涨红了。
等蒙丹的栗色骏马跃过河床,跑到土屋跟前时,李元芳和狄景辉也刚刚爬下沙丘,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蒙丹从马上轻盈跃下,迎面看见两人,又惊又喜地叫道:“啊?你们还在这里?没有去伊柏泰吗?”
狄景辉跨前几步,喜不自胜地道:“没有,我们没有去……我,你,你是特意来找我们的吗?”蒙丹俏皮地眨眨眼睛,笑着回答:“谁要找你们这两个没用的汉人男子。我是来找小斌儿的。”韩斌此时也恰恰奔出土屋,他连蹦带跳地赶到蒙丹面前,开心地去拉蒙丹的手:“姐姐!我们有煮面条吃,你快来。”蒙丹不好挣脱,被他不由分说拖入屋内,果然见一大锅子煮面条在树桩桌上冒着热气。韩斌无比自豪地一挥手:“姐姐,这是我做的。请你吃啊。”没想到蒙丹这次还在马背上驮来了几个皮囊的羊奶、用草窠包好的鸡蛋,还有一大包葡萄干,于是这顿晚餐便成了李元芳一行三人,自进入沙陀碛以后吃得最丰盛的一顿晚餐。
吃饭的时候,韩斌把他们这两天来的困境和找水的艰难都讲给蒙丹听。蒙丹虽只是听着,并没有多搭话,那双碧色澄澈的眼睛却时时闪过同情、焦急、快慰和敬佩的光芒。她也知道茅屋里的那口井,但据她说那井口的铁铸盖子盖得很牢靠,从来没有人能够打开,因而大家也并不知道下面有没有水。实际上,夏季时前面的阿苏古尔河河水充足,来此地的牧民只要从河中汲水就行了,完全不需要另外的水源。而冬季即使有牧人在此暂歇,也都是自带饮水。蒙丹很意外李元芳居然把这口井给打开了,而且还能在冬季这样的枯水季挖出水来。李元芳问蒙丹是否知道这井为何人所挖,井水的源头从何而来,与那条干涸的河流是否有关,蒙丹抱歉地回答,实际上这个地方也是几年前突骑施牧民在游牧时偶尔发现的,最初由谁所建根本无人知晓,因此对于李元芳的这些问题,她也不得而知了。
接着,蒙丹告诉李元芳他们,她离开土屋后便赶去伊柏泰找寻武逊校尉,可是那里的吕嘉队正说最近几个月都未曾见到武逊长官。蒙丹心中困惑,又不好多问,只好先返回自己的营地。她左思右想总觉得不安心,担心武逊遇到什么意外,或者因故去了别的地方,如果这样,河床旁土屋里的那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该怎么办呢?这么想着,蒙丹便再也坐不住了。她特意从营地里多取了些食水,今天一早就出发来找他们。
李元芳问蒙丹他们的营地在什么方位,蒙丹答说在河床对面往西北方向走大约一天的时间,那里有片小小的湿地,可以放牧牲口。李元芳思忖着道:“看来我昨天往东面走是错的,要是往西,也许就能找到水?或者碰上你们的营地?”蒙丹的碧眼闪动,流转出温柔和善的光芒,她轻笑着回答:“你这汉人男子说话,一听就是没有真在大漠里过活的。大漠里面没有路,只有个方向是找不到目的地的。我们牧人代代相传大漠中的绿洲、和所有可宿营的地方,全靠许多特别的只有自己人才能认出的标记来指路。还有就是我们的骆驼和马匹,都是从小在大漠中长大,它们可比人更能识路,像最好的巴克特里亚骆驼,能够嗅出埋在地下很深处的水呢。”狄景辉闻言连连感叹:“我说呢,你在这大漠里面来去自如,潇洒地好像在乐游原上踏青,哪像我们举步维艰,困在此地留也不是走也不成的,呵呵,果然是无用之辈。”
蒙丹笑眯眯地瞧着面前这两个外表狼狈的汉人男子,虽然满面风尘神情疲惫,却依然举止文雅、气度从容,透露出内心的自信和真诚,他们和自己身边那些伟岸粗犷的突厥男子是多么不同啊。蒙丹生长在突骑施领地的碎叶城,几乎就没有和汉人打过交道。老酋长倒是给所有的子女都请了汉文的老师,从小便教习他们汉话和汉字,但直到老酋长去世,叔父继位以后,蒙丹才真正有机会离开碎叶,跟随哥哥乌质勒来到大周下辖的属地。蒙丹起初对梅迎春如此推崇中原的文化,如此倾慕汉人的礼仪颇不以为然,在她的眼里,汉人的繁文缛节只是浪费时间的虚伪,汉人的舞文弄墨也显得十分酸腐,远不如突厥人来得干脆实在。可不知道为什么,这大漠里面偶遇的两个汉人男子,却让她觉得这样与众不同,让她自第一次见到之后就念念不忘,更令蒙丹感到喜出望外的是,他们还是哥哥乌质勒的好朋友。
正当蒙丹胡思乱想之际,忽听李元芳在问:“你刚才说没有在伊柏泰找到武校尉?他根本就没有去吗?”蒙丹忙收起思绪,答道:“是的,伊柏泰瀚海军的吕嘉队正一口咬定说最近这几个月都没有见过武逊校尉。”李元芳紧蹙双眉:“太奇怪了?那他会去了哪里?”狄景辉“哼”了一声道:“说不定把我们甩在这里,自己回庭州去了。”李元芳摇头:“不可能,他要剿匪的决心是很坚定的,这个我知道。况且他还特地带上了那些兵械辎重,如果中途折返,岂不是多此一举?”狄景辉眉头一挑,道:“会不会是碰上土匪了?”李元芳注视着蒙丹,问:“你觉得呢?”
蒙丹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啊。自从上回波斯商队被屠杀以后,就再没听说有其他商队进入沙陀碛了。本来冬季横渡大漠的商队就少,因为害怕土匪,来往走沙陀碛的商队几乎都绝迹了。没有商队土匪肯定也回老巢躲起来了,干嘛去劫一个武校尉?”李元芳接口道:“嗯,说不定是为了那些兵械?”说着他自己摇摇头,看看蒙丹,微笑着问:“蒙丹姑娘,你一个人在大漠上跑来跑去的,你不害怕土匪吗?”蒙丹的脸一红,轻声道:“我不怕,那些土匪怕我才对呢。我找武校尉就是要帮忙他剿匪的。”
狄景辉难以置信地看着蒙丹:“你?你帮忙武逊剿匪?你在开玩笑吧……”蒙丹气呼呼地瞪着他:“谁和你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这还是哥哥给我的任务呢。”蒙丹这才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地说给狄、李二人听。
原来自老酋长去世,乌质勒和蒙丹的叔父继位之后,他二人在突骑施的兄弟们死的死、亡的亡,只有蒙丹因是女孩子无人理会才得以幸免。正如梅迎春所说,为了避开叔父的锋芒,他料理完父亲的后事便离开碎叶,重回中原大地游荡,随行带上已长大成人的唯一的亲妹妹蒙丹公主,以免她留在突骑施本部遭到叔父及其手下的荼毒。
到达庭州以后,梅迎春要继续东进洛阳,就把蒙丹和一部分手下留在了庭州,让她在此等候自己回归。早在碎叶的时候,他们便听说了大周西域的北线商路上匪患频仍,而这条商路必须首先要经过突骑施,随后才会入大周属地。梅迎春特别留意了一下,发现了许多奇怪的现象。因此,他在东去洛阳之前,便嘱咐妹妹蒙丹在庭州附近监控商路上土匪的情形,把有关的线索提供给庭州的大周官府,看看他们如何处理。蒙丹带人在此盘桓了数月,发现庭州官府中唯有一名武逊校尉对土匪深恶痛绝,其他人则完全置之不理,于是才联络上了武逊,帮忙他找寻土匪的线索。前些日子波斯商队遇袭后的遗迹,就是蒙丹发现的,也是她将商队头领阿拉提穆尔的尸首带去给了武逊。这次她想找武逊,就是要问问剿匪的下文。
听完蒙丹的这番叙述,李元芳和狄景辉才头一回知道了梅迎春的真实身份,倒也不觉得太过意外,毕竟从梅迎春对自己身世的讲述和他本人的举止气概来推测,他身为西突厥突骑施部的王子也算实至名归。狄景辉忍不住打趣道:“唉呀,原来你还是位公主啊。蒙丹公主,请恕狄某有眼无珠,冒犯了,冒犯了。”蒙丹含笑娇嗔:“就说你们这些汉人酸得不行,我本来还以为你们两个好点,呸,现在看起来也没啥两样。”李元芳看狄景辉有些尴尬,便打岔道:“蒙丹公主,为什么梅兄要你特别留意商路匪患,你说他发现了许多怪现象,是什么呢?”
蒙丹眼珠一转,笑道:“这我可不能告诉你,哥哥要我保密的。如果你们想知道,就等他回来了你们自己去问他。”她想了想,又道:“我都告诉你们这么多了,你们俩是不是也该说说你们的身份来历?怎么碰上的我哥哥?又为什么要去伊柏泰?”狄景辉和李元芳相视一笑,狄景辉道:“我们是专来剿匪的。”蒙丹瞪大了眼睛,天真地吐了吐舌头:“就你们两个人?一个刚碰面就做了我的阶下囚,还有一个病怏怏的,天哪,大周朝没人可派了吗?我都担心你们到伊柏泰怎么活下去呢。”说着,她自己也忍不住笑出了声。等她笑完,狄景辉才把自己来伊柏泰服流刑和李元芳来庭州戍边的全部经过,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讲了一遍。
听狄景辉讲完,蒙丹的脸上少有地笼上一层阴影,沉默着很久都不说话。大漠上的黑夜再次早早地降临,炕洞中的火光映在蒙丹娇美的面庞上,漆黑的睫毛下那双宛如两泓碧潭的眼睛,流露出深沉的愁绪。狄景辉坐在她的对面,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眼睛,又一次心醉神痴。
李元芳悄悄地走到屋外,重新点起熄灭的篝火,他安静地坐在篝火旁,头脑中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的整个身心被大漠中的寂静包裹。不知道过了多久,狄景辉来到他的身边,招呼道:“快下半夜了,我来换你吧。”李元芳问:“斌儿和蒙丹呢?”狄景辉含笑回答:“他们两个早就睡了。”他在李元芳的身边坐下,立即看见沙地上画着个大大的图案,在篝火明灭不定的映照下,显得十分诡异奇特。狄景辉来劲儿了,凑上去细看,嘟囔道:“哎哟,你在这里呆了大半夜,净折腾这玩意儿了?”
李元芳随口答道:“嗯,我画了好几遍,现在这样应该和井盖上的图形差不多了。”狄景辉连连点头:“对,我看着也像!这种五个角的图案真是从来没见过,怎么瞧着那么古怪?”他又侧着脑袋看了看,笑道:“要命,都看不出来哪是上哪是下,还有中间圆圈里面这三条线……什么人弄出这么鬼鬼怪怪的东西来,还费那么大劲铸在铁盖子上。”
李元芳嘲讽道:“你不是明经举子、学富五车吗?我本来还指望你能看出些名堂来呢。”狄景辉挠了挠头:“咳!就知道你这家伙记仇!我学富五车,我又不是我爹那样的神人!……等等!”他突然拽了拽李元芳的胳膊:“嗳,从这个角度看,你说它像不像个乌龟背?或者像个人撑开四肢?”“嗯,像个人撑开四肢多些。”狄景辉认真地说:“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一时想不起了!嗯,你容我想想,想想……”
李元芳斜了他一眼:“慢慢想吧,反正你也没什么事情可干。”狄景辉一敲脑袋:“对啊,这玩意儿搅得我脑子都乱了,差点忘记告诉你,蒙丹说了,明天一早她带我们去伊柏泰……她还说,伊柏泰是个非常艰苦的地方,专门用来关押囚犯,就是个大大的沙漠监狱。在胡语里,伊柏泰是‘绝地’的意思,她说,要我们做好准备。”李元芳看了看狄景辉:“你怎么样?”狄景辉仰面躺倒在沙地上,目视漫天的群星,深深吸气道:“什么怎么样?从去年离开洛阳以后,我便只知道一件事:往前走。”沉默了一会儿,他坐起身,笑着问:“嗳,咱们两个相处了这几个月,你凭良心说,觉得我这个人如何?”“还行。”狄景辉乐得连连拍起大腿:“好,我觉得你也还行!虽然傲一点冷一点,不过习惯了也就不算什么。”
这夜的气温比前一天又升高了些,两人干脆一起躺在沙地上仰望繁星闪烁的苍穹。对于过去,他们都感觉不堪回首,但又刻骨铭心;关于将来,如许的期盼、困惑、忧虑和豪情,轮番充溢着他们的心。只是这杯生命之酒,不论苦涩还是甜美,总归是要喝下去的。好在,身边有友人相伴,与己共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