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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黄雀(1)

夜幕降临的时候,围在“撒马尔罕”旁边的老百姓们才陆续散开。自午间这里闹出人命案之后,整个南市的闲杂人等都聚拢过来,把这个平常门口罗雀的小珠宝店围了个水泄不通。才过了一个下午,各种猜测和流言蜚语已经满天飞舞,说什么的都有。“撒马尔罕”这个胡人珠宝店,本来就颇具神秘色彩,周边大部分百姓对它所知甚少,如今出了这样的大案子,居然那个店主还始终不肯露面。于是,南市上的万事通们发挥起奔放的想象力,把“撒马尔罕”的背景说得神乎其神,有的把店主说成是某位皇亲国戚,也有的说这家店是传说中的波斯大盗专门用来经销其在各地盗抢来的宝藏……“撒马尔罕”的门口由京兆府派人把守着,大家便在街对面三五成群地议论纷纷,一直坚持到掌灯过后才散。

狄仁杰便挑选在这个时间,带着曾泰和沈槐,微服来到了“撒马尔罕”。他知道,只有到了现在,百姓们站累了议论够了,该回家吃饭了,他们几人才能不引人注目地进入现场。从马车上下来时,狄仁杰稍稍留意了一下周边。整条街面上,果然已经行人稀落,只有极少数几个闲人还执着地在街对面徘徊。就在迈入“撒马尔罕”店门的一刹那,狄仁杰感觉到一双急切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他回头张望,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在注意自己这一行人。狄仁杰在心中微微一笑,看来为了这个案子牵肠挂肚的大有人在,也许这家珠宝店内还埋藏着与某些人性命攸关的重要秘密。这样才好,狄仁杰体验到了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已消失的振奋之感,过去每次与李元芳一起出外探案时,都会有这种振奋之情令他们神采焕发,不知疲倦。

根据狄仁杰的吩咐,京兆府尹派人将珠宝店的掌柜达特库和小伙计都一并送回了店中。狄仁杰要在“撒马尔罕”现场审问他们。进入店中,在底楼狭窄阴暗的堂屋中,达特库和小伙计小梁子已经哆哆嗦嗦地等着了。

狄仁杰皱了皱眉头,吩咐沈槐先把所有的灯烛都点起来。达特库看沈槐忙上忙下,也没找到几盏灯,便插嘴道:“大人,老爷。咱家店底楼就这么暗,平时一般不呆人。”狄仁杰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会意,厉声喝问:“胡说!一家珠宝店弄得这么阴暗,怎么做生意?”

达特库啼笑皆非地摇头:“这位大老爷,您看看这里,一件珠宝都没有,要那么亮有什么用。我们平时从来不在楼下做生意的。”“哦?”狄仁杰接口道:“你这家店倒很特别,难道你所有的客人都是去楼上交易?”达特库点头:“回大老爷,您说的不错。我家卖的珠宝全是珍品,平常不放在外头,都锁在楼上的柜子里。而且每次我只接待一名客人,所以全都请到楼上详谈。”狄仁杰冷笑:“可笑,那如果同时有两位客人上门呢?”达特库忙低头答道:“如果同时来了两位客人,我就会劝后来的客人先离开,另约时间。客人们都明白这个规矩,因为他们自己也不喜欢被别人看见。”

狄仁杰沉吟着点头,看来这个珠宝店确实非同一般,生意做得有条不紊,不急不躁,相当有一套。就连这掌柜达特库,看上去也很有城府。如果不是由于今次的突然事件,恐怕“撒马尔罕”还可以一直这样经营下去,而不为大部分人所知。

想了想,狄仁杰叫沈槐先把达特库带到外屋,自己和曾泰一起审问小梁子。简单问了几句以后,狄仁杰便断定从小梁子处查不出什么特别的来。这孩子不过才十五、六岁的年纪,也没像样地读过书,只略识几个字,平日就是看门、传话、打杂,对珠宝店的生意内情一概不知。曾泰正要打发小梁子退下,狄仁杰把他叫住,和蔼可亲地又问了一遍:“小梁子,你肯定不认识今天上午来的那位女客人吗?”

小梁子傻乎乎地摇头。狄仁杰问:“那么你再想想,过去来店里的客人中,有没有像今天这位女客人的?”小梁子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老爷,这女客人全身都罩着黑斗篷,小梁子啥都没瞧见啊,真不知道以前见没见过。再说……咱店里来的女客人差不多都是这个打扮,我从来分不出谁是谁。”曾泰听到这里,不由失望地叹了口气。

狄仁杰略一思忖,追问道:“方才那掌柜说,来此店的客人大多事先有约,那么有何凭据呢?”小梁子乐了,从怀里掏出个精致的小木牌:“老爷,事先约好的客人都拿这个木牌子,上面写好了来店的时间。要没有这个牌子,就得看掌柜有没有空了。”“哦?”狄仁杰接过木牌,上下翻看,只见这小牌用檀香木雕刻而成,正面是波斯文字的“撒马尔罕”店名,背面用毛笔写着“二月初一巳时”,狄仁杰一皱眉:“这不就是今天上午?此木牌就是今天来的这位女客所持吗?”小梁子翻了翻眼睛:“是啊。”

“如此重要的物证,为何此前不呈上来?”曾泰登时发作,小梁子吓得抖成一团,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一看见那尸首,就全都给吓忘了。”狄仁杰笑着摇头,让小梁子先退下,吩咐传达特库。

沈槐把达特库带进堂屋,狄仁杰也不急着审问,倒要达特库将众人带上二楼查看。楼梯也是一样的狭窄阴暗,转过个弯,面前出现一堵墙,似乎此路不通。达特库伸手按压旁边的机关,暗门敞开,才是二楼的前堂,也就是案发的现场。

无头女尸就横陈在前堂的中央,屋子里充满了浓烈的血腥味,从断裂的脖子处流出的鲜血淌得遍地都是,一名京兆府的差官在旁看守。屋子右侧的一扇窗户敞开着,原本遮得密密实实的深紫色绒毯扯落在地,黄金烛台也倒伏在旁,波斯香烛裂成两段。狄仁杰屏息观察,满地血迹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脚印,还有几个清晰可见的血脚印就在窗台之上。

狄仁杰皱起眉头,转身问达特库:“你最初发现女尸的时候,这里就是如此吗?”达特库连连点头:“没错。我看到那无头女尸,吓得魂都没了,也没敢近前去看。不过……官家的差爷近前看过。”狄仁杰对曾泰道:“脚印中有京兆府的人,这一看便知。另外的血脚印应该就是凶手留下的,如此看来,凶手必是从窗户逃走的。”

曾泰也点头道:“嗯,京兆府勘查现场的结论也是说,凶手出入都走的这扇窗户。”狄仁杰转头问达特库:“除了我们刚才上来的楼梯,还有别的途径可以通这二楼吗?”“回大老爷,没有了。”狄仁杰沉吟道:“假如凶手从前门出入,小梁子不可能不知道。这店还有后门吗?”曾泰回答:“恩师,这个学生都已调查清楚。是有扇后门,是从里面锁住的,门上没有撬动的痕迹,凶手不会是从那里出入的。”达特库也接口道:“老爷,后门的钥匙就一把,就挂在小人身上呢,整个上午小人都在外面,所以不可能有人进出后门的。”

“嗯,”狄仁杰点头来到窗口边,向外望望,这窗下就是“撒马尔罕”后门外的小巷,整条巷子看不到半个人影,果然僻静。狄仁杰把达特库叫到窗边,指着小巷的尽头问道:“那是所什么宅院?”“啊,那是一座客栈。”沈槐闻言也过来张望了下,轻声嘀咕道:“咦?这好像就是阿珺昨晚住的那家客栈?”狄仁杰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狄仁杰叫过达特库,指着窗子道:“这窗户平时常关还是常开?”达特库答道:“回大老爷,除了偶尔通风,这窗子平常几乎从来不开。现是冬季,更是一直关闭。”狄仁杰对沈槐道:“你看看这窗子的高度,普通人要翻越上来是否困难?”沈槐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回头道:“周边没有可借力的地方,一般人要翻越上来不容易。”狄仁杰此时已来到尸身近旁,一边仔细观察尸体脖子的断面,一边道:“沈槐,你再来看这伤口,头颈是被一刀砍断的。凶手从二楼窗口进出自如,杀人的力道和手法老道狠毒,看起来绝不是偶一为之。”

曾泰惊问:“恩师,您的意思,这是训练有素的杀手所为?”狄仁杰点点头,继续端详着尸体脖子上缠绕的项链,向达特库招手让他上前。达特库咽了口唾沫,才迟疑着挪到尸体旁边,也不敢看那尸体,只是询问地瞟着狄仁杰。狄仁杰语气平和地问:“达特库,你向京兆尹供称,起先并没有认出这个女尸,后来看到她脖子上的项链,才认出来是梁王家的小妾顾仙姬,对吗?”

达特库低头应了一声。狄仁杰望了他一眼,微微含笑道:“你有多久没有见到过这位顾仙姬了?”达特库迟疑了一下,低声道:“一年多了。自从顾仙姬小姐被梁王爷娶进门,就再没来过敝店。”狄仁杰突然提高嗓音怒喝:“达特库,你撒谎!”

达特库吓得一激灵:“大、大老爷,小的、小的不知道您的意思……”狄仁杰逼视着达特库,冷笑道:“你方才还言之灼灼,大凡来你店中的客人都有预约。既然有约,你怎么会不知道来人是谁?”达特库眼珠乱转,支吾道:“她、她本来就没有约。我是中午从外头回来才听小梁子说有客人在等我。”

狄仁杰闷哼一声:“事情恐怕不是这样吧。”他从袖中取出那块木牌,往达特库面前一送:“你看,这是怎么回事?”达特库满脸狐疑地接过木牌,定睛一看,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嘴里喃喃道:“不,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狄仁杰向他跨前一步,厉声逼问:“什么不可能?这木牌难道不是你与此客人约定好的见面时间?如果你一年多来都没见过她,这木牌又是怎么到她手中的?”达特库死死抓着木牌,还是在一个劲地念叨:“这……怎么会这样?不对啊!”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嚷起来:“老爷,这木牌不是小人写的,绝对不是!小、小人可以对天发誓!”

狄仁杰紧锁双眉:“难道是顾仙姬假造木牌?有这个可能吗?”达特库抢白道:“老爷!常来敝店的客人都拿到过这种木牌,是有些散落在外,没有归还的。”他指着木牌背面的日期道:“老爷,这几个字肯定不是小人写的,老爷不信可以查验小人的笔迹!”狄仁杰盯着达特库的脸看了看,突然微微一笑:“就凭这么几个日期,恐怕很难验出笔迹的真假。”达特库急得跺起脚来:“老爷!这木牌的的确确不是小人所写。况且,况且,您看这时间也不对啊。木牌上写的是巳时,可小人回到店中的时候已经是午时。小人不可能与客人约好了见面的时间,自己却不出现吧?这、这不合乎情理啊,大老爷!”

狄仁杰再度发出冷笑:“为什么不合乎情理?假如是你把人约来此地,假如是你找杀手将她杀害,假如你想让自己摆脱干系,你当然有可能在约定的时间不出现,而是等人被杀以后,才做出意外发现尸体的样子!”他顿了顿,盯着达特库死灰样的脸,一字一句地道:“何况你今天上午是不是真的离开珠宝店,也很难说。后门的钥匙只有你有,你完全可以事先为自己留好门,再当着小梁子的面从前门离店,然后绕到后门进入店中。说不定杀手就是你从后门放进来的,窗户周围的血脚印只是为了掩人耳目!”

达特库“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嘴里一个劲地叫着:“老爷,青天大老爷,您冤死小人了!小人,小人,和这女人的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老爷!”狄仁杰朝沈槐使了个眼色,沈槐拖起达特库,几人一起下了楼。

曾泰亲自搬了把椅子,搁在底楼大堂中央,搀扶着狄仁杰落座。沈槐把达特库往狄仁杰的面前一扔,便和曾泰也在旁边坐下。狄仁杰微合双目养起了神,曾泰看达特库跪在那里发呆,便放缓语气道:“达特库,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位大老爷是谁吗?”达特库摇头,曾泰叹口气道:“达特库,你今天碰到的是当朝宰辅,人称神探的狄仁杰狄大人!我告诉你,狄大人一生断案无数,从未有过冤案。如果你确实不曾杀人,便应你将知道的全部情形如实相告,狄大人定会将案情查个水落石出。”

达特库自听到曾泰说出狄仁杰的名字,整个人的精神似乎都为之一振,脑袋虽然还低垂着,眼睛却盯着地面的方砖直放光。等曾泰把话说完,达特库抬起头来,郑重地道:“狄大老爷,各位大老爷,达特库原来的确有所隐瞒,可既然是狄仁杰狄大老爷来查这案子,小人我也没啥可瞒的了。不过,在小人将一切和盘托出之前,小人还需得问过我家店主人。”曾泰问:“你家店主人究竟是谁?你今天上午不是说店主人出西域办货去了?”达特库竟得意地笑了:“大老爷,我家店主人就在这附近。请大老爷差人把他唤来。等我家店主人一来,小人便将一切供出。”

为了万无一失,狄仁杰让沈槐带着达特库一起去找“撒马尔罕”的主人。达特库和沈槐一说去处,沈槐的脸色变了,但他想了想,并没有多说什么,就带着达特库走了。

果然没过多久,沈槐和达特库就领着一个人走进“撒马尔罕”。狄仁杰悠悠然展眼一瞧,只见这新来之人大约四十岁不到的年纪,棱角分明的脸上颧骨高耸,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碧目炯炯有神,身材高大威猛,皂色的织锦胡袍,腰间缠着玉带,深棕色卷发整齐地披向脑后,额头上系着亮银色的束发带,正中一颗天青宝石熠熠生辉。

狄仁杰心中暗自赞叹,好一幅气宇轩昂的模样。那人紧走几步来到狄仁杰跟前,毕恭毕敬地以手按胸,用突厥方式鞠躬行礼。沈槐闷声闷气地介绍道:“大人,这位就是‘撒马尔罕’的店主人。”那人接口道:“狄大人,鄙人的汉名叫做梅迎春。”狄仁杰大惊,愣了愣,才道:“你就是梅迎春?”

梅迎春显然料到狄仁杰会有这样的反应,泰然自若地朝一旁的沈槐点点头,微笑道:“是的,狄大人。鄙人昨日已到过府上,并与狄大人的侍卫长沈槐将军结识。”沈槐朝狄仁杰拱了拱手,沉默不语。狄仁杰已然恢复了镇定,和蔼地笑道:“这真是太凑巧了。既然如此,事情就更好办了,沈槐啊,给梅先生看座。”

梅迎春谢过狄仁杰,便在对面坐下。狄仁杰也不急着问话,只含笑细细端详着梅迎春。梅迎春虽经历丰富,性格豪爽,在狄仁杰既和蔼可亲又意味深长的目光之下,竟也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忙笑问:“狄大人,鄙人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您这么看我。”狄仁杰哈哈大笑起来,摆手道:“梅先生莫怪老夫唐突,哈哈,老夫只是好奇,想揣测一下梅迎春先生究竟来自西域哪国哪族?”梅迎春知道狄仁杰的意思,左右看看,迟疑道:“狄大人,梅迎春有些内情相告,不知道……”

狄仁杰道:“嗯,这位曾泰大人是大理寺卿,也是老夫的学生,沈槐你也认识,此处没有外人,梅先生有话尽管说。”于是梅迎春再度起身,来到狄仁杰面前躬身施礼,口称:“西突厥别部突骑施王子乌质勒,见过大周朝宰相狄大人。”狄仁杰连忙站起来,虚扶梅迎春的双臂,也鞠躬致意,殷切地道:“原来是突骑施王子殿下,是本阁失礼了。”一旁的曾泰和沈槐也赶紧起身,向梅迎春行礼。

狄仁杰望着梅迎春笑:“本阁新年时代行鸿胪寺卿职责,主持各国来使朝贺时,便知道有一位来自突骑施的王子未能及时赶到,误了朝会,没想到今日竟然在此与王子殿下巧遇了。”梅迎春摇头叹息:“唉,这次来中原,一路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俱是乌质勒始料未及的。”他笑了笑道:“不过途中巧遇狄大人的三公子和李元芳将军,却令乌质勒感到三生有幸。”狄仁杰的脸上顿时浮现出深深的惆怅之色,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勉强笑道:“是啊,老夫也很想王子殿下把这番巧遇细细说来听听。不过……此刻,我们面前有个人命大案,还是先谈案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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