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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新年(1)

他这一生见过许多死尸,各式各样的死状,有无辜枉死的,有恶贯满盈的,有慷慨就义的,有卑微怯懦的……他已经学会了平静地面对这许多死亡,就像大人所说的那样,只将他们当作探案的线索,而不投入作为人的情感。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当李元芳面对沈庭放的尸体时,他的心中突然涌起的,既不是惊诧也不是疑惑,而是一种令他自己也感到十分意外的快感,似乎他长久以来都在期待着看到这个人的死,死在自己的面前,死得越耻辱越可鄙越好,越能让他从内心深处感到满足……

身后的阿珺在急切地问:“李先生,我、我爹爹他怎么了?”李元芳转过身,沉闷地答道:“阿珺姑娘,沈老伯亡故了。”阿珺的眼睛顿时瞪地大大的,似乎一时不能相信李元芳的话,她仔细观察着李元芳的表情,终于明白对方是在陈述一个确切的事实,眼睛里慢慢涌起泪水,朝前跨了一步,轻声说:“李先生,让我进去看看。”

李元芳往旁边微微挪动身体,将阿珺让到门前。阿珺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瞪着父亲的尸体看了半晌,没有尖叫也没有痛哭,只是缓缓靠到门檐上,泪水静静地淌下来,喃喃自语:“爹爹,爹爹,你终于还是有这一天……”她抬手拭去眼泪,举步就要往屋里走,却被李元芳伸手挡住了。

李元芳轻声道:“阿珺,如果你信任我,就留在外面。我先进去察看。”阿珺泪水充盈的眼睛探究地看着李元芳的脸,终于点了点头。

李元芳正要朝屋内迈步,前院东厢房内突然传来一阵纷乱的响动,紧接着就听到韩斌大叫起来:“阿珺姐姐!哥哥!老奶奶醒了,哎哟!”“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撞到了地上。李元芳和阿珺不由互相对视一眼,又一齐紧张地朝前院望去,东厢房里的响动越来越大,韩斌在一个劲地喊着:“哥哥!姐姐!快来呀!啊,老奶奶,你要去哪里?”

李元芳低头看着阿珺的脸,尽量语气和缓地商量道:“阿珺,你去前面看看好吗?我留在这里。”阿珺咬着嘴唇,脸色煞白,但还是点了点头,极低声地道:“好,李先生,这里就全交给你了。”说着,她一扭身,脚步匆匆地便往前院走去。

李元芳目送阿珺的身影转过堂屋,方才再次回转身,迈步走入沈庭放的房间。这套正房分三个开间,正中这间对门放着书桌和椅子,后墙下置着狭长的条案,还有两排书柜分别靠在左右两侧的墙上,看格局应该是沈庭放的书房。左右两面墙上还各垂着幅蓝色的麻布帘帷,是通往两边偏房的。

李元芳站在书房正中,环顾四周,白灰糊的墙壁上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中渗出股阴森凄凉的味道。书桌上的烛灯横躺下来,烛油流到桌面上,将桌上的几张纸染得斑斑驳驳。除此之外,桌上的笔架、砚台、水缸等等文房用具也一概横七竖八,几本书籍和卷册或胡乱地摊开,或垂落在桌侧,地上更是滚散着好多书籍,被十分明显的足迹踏得污浊不堪。

李元芳收回目光,蹲下身子,细细观察起躺在面前的尸体。他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下死者的面颊,还能感觉到微弱的弹性和温度,说明死了才不久。沈庭放的整张脸都涨成黑紫色,脸上原来就密布的疙瘩和坑洼愈加肿大,将五官都挤到了一处。他的双眼上翻,眼白全部充血成了红色,嘴大张着,白色的口沫从嘴角边一直淌到颚下,灰色的胡须乱七八糟地糊在嘴巴四周。李元芳愣愣地盯着这张脸看了许久,一时间竟有些神思恍惚,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胸口阵阵翻涌,恶心地几乎就要吐出来。

门口有人在喊:“李兄,这是怎么回事?”李元芳掉头,见梅迎春大大的个子拦在门前,立时就把早晨的光线挡去了一大半。李元芳招呼道:“梅兄,你来得正好。沈庭放死了。”梅迎春赶紧跨入房门,来到李元芳身边,也蹲在尸体旁。

李元芳问:“梅兄,你怎么过来的?”梅迎春一边上下左右地打量着沈庭放的死状,一边答道:“昨天咱们救下的那个大娘一早醒了,便大呼小叫地要去找什么儿子,还拼命要下床走人。可她身体虚弱,昨天冰水泡过之后,手脚也有些冻伤,根本迈不动步子,刚下地就又摔倒了。斌儿拦不住她,在那里又跳又叫,把我和狄兄都吵醒了。”李元芳点头:“我方才在这里也听到了,就让阿珺姑娘先过去。”

梅迎春紧蹙双眉道:“是啊。我和狄兄刚去东厢房安顿那位大娘,阿珺也过来了,帮着一起把那位大娘又扶上了床,还拼命安抚她,劝她先安心养病。可我就看阿珺的神色不对,问她是怎么回事,她才告诉我说沈庭放出了事,我就赶过来了。”李元芳点头:“今天一早我在院中散步时碰上阿珺,她说要来伺候沈庭放起床,我们一块儿过来,便发现沈庭放已经死了。”

梅迎春问:“李兄,你已经在检查尸首了?可看出什么端倪来?”李元芳指了指沈庭放的脸:“你看,他的脸扭曲成这个样子,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令他感到万分恐惧的事情,还有这满脸的黑紫和嘴边的白沫,都像惊吓过度所致。”梅迎春紧抿着嘴唇,连连点头。两人又一齐往沈庭放的身上看去,只见他的两手呈抓握状,痉挛地僵直在身体前方,胸口和肚腹上好几个血洞,冒出的鲜血将所穿的灰布袍衫染得猩红片片,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梅迎春仔细辨别着沈庭放身上的伤口,低声道:“看样子是被利器扎伤,是匕首吗?”李元芳也凝神细看伤口,思索了一会儿,才摇头道:“我看不像匕首。像剪刀。”“剪刀?”梅迎春诧异道。“嗯。”李元芳指着沈庭放胸口的伤口道:“你仔细看,此处的伤口其实是两个小伤口紧凑在一起。还有这里,这左腹的伤口也是如此。所以我断定,凶手应该是手持剪刀向沈庭放捅过来,但这个凶手行凶的意志和魄力似乎有限,捏剪刀的力度不够,两个刀锋分开,故而形成了两个紧连在一处的伤口。”

梅迎春听得连连点头,又指着沈庭放的手道:“看样子这老头子还想和对方搏斗,可惜力有不及,终于还是被害了。”李元芳也赞同地点头,想了想,又道:“我觉得沈庭放是认识那个凶手的。”“哦,为什么?”“如果这凶手只是个入室行凶的陌生人,一见之下,沈庭放的表情应该首先是惊诧。假设这个凶手二话不说就动手的话,沈庭放的脸上肯定更多地是惊慌和愤怒,而不该是如此深刻的恐惧神情。但从沈庭放现在的状况来看,他的恐惧已经达到了一种程度,似乎光这种恐惧感就足以置他于死地。”

李元芳再次将那些伤口指给梅迎春看:“而且你看这些伤口,刺杀的部位杂乱无章,伤口又浅,基本都不在致命的位置上,一望而知,这凶手是个完全没有经验的生手,行凶的时候慌乱非常。更重要的是,以我的经验来看,这些伤口虽然看上去凶险,但根本不足以致命。沈庭放就这么死了,要么是他长期患病,身体太弱,以至于受了这些伤就难以支撑,要么就是因为惊吓过度而心神涣散,肝胆俱裂,所以才死得如此迅速。”

梅迎春听得入神,半晌才赞叹道:“李兄,看来狄仁杰大人的当世神探之称还真不是浪得虚名,李兄你这个侍卫长,断起案来竟也如此胸有成竹。”李元芳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哪怕就是看也该看会了。不过和大人比起来,我还差得太远……”

两人从尸体边站起来,一起环顾屋子四周。梅迎春道:“我在门外看见一行足迹,通到后墙根处,应该就是凶手出入的痕迹吧。”李元芳点头:“目前看起来这是唯一外人侵入的痕迹。”梅迎春想了想,突然问:“为什么只有一行足迹?而不是一出一入两行?”李元芳道:“这个问题我刚才就想过了。昨晚至现在的雪一直没停过,风也很大,雪地上的足迹没过多久就会被后下来的雪和风刮来的雪盖上。屋外的这行足迹还在,只能说明凶手其实刚刚逃走不久。”

“刚逃走不久?”门口有人一声惊呼。梅迎春和李元芳一起往外看去,狄景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到了屋前。看见他,李元芳皱眉道:“你不在前面陪着阿珺他们,跑到这里来干什么?”狄景辉大声说:“我来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啊!阿珺好不容易把那老大娘又哄睡着了,现在带着斌儿给大家做早饭去了。我在前面也没啥可干的,就过来看看咯。”

梅迎春忙问:“阿珺还好吧?”狄景辉叹口气:“眼睛红红的,倒也忍着没哭,她要忙的事情太多,刚才看我要过来,还说一切都托付给我们了。什么时候我们察看完了,就叫她一声,她来给老头子收殓。”

李元芳若有所思地问:“她没说要报官吗?”狄景辉边往里走边回答道:“没有啊。她在等我们替她做决定。”梅迎春追问:“她是这么说的?”“是啊,怎么了?”狄景辉看看梅、李二人。三人颇为感慨地互相对视,心里对阿珺的怜爱之情陡然又增加了几分,大家都很清楚,阿珺之所以把决定权交给他们,一方面是出于信任,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了他们几个的特殊身份。如果把沈庭放的死提交官府查办,梅、狄、李三人便一个都脱不了干系,到时候免不了一番盘问审查,而这显然是他们不希望碰到的。面对自己父亲的突然死亡,还能为他们考虑地如此周到,阿珺的确是将他们当成至亲好友来看待了。

收起思绪,李元芳突然想起狄景辉方才的话,便追问道:“你刚才听我们说这凶手逃走不久,为何如此惊讶?”狄景辉跺脚道:“哎呀,你忘记了吗?我上完茅厕回来被你拧了脖子时,不是告诉过你,我从茅厕出来的时候曾经撞上过什么东西。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个人啊。”梅迎春惊道:“还有这等事!那么说狄兄你很有可能和这个凶手打了照面!”“谁说不是呢?”狄景辉嚷道:“我当时宿酒未醒,整个人都迷迷糊糊的,所以也没看个究竟,就回西厢房去了。现在想想,还真有点儿后怕!”

李元芳按了按额头:“是,我记得你说的话。”他看了看狄、梅二人,沉声道:“根据这些情况可以断定,这个凶手昨晚比较早的时候就潜入沈宅,一直躲在后院的某处,但作案的时间,却是我们三人回到西厢房休息以后,到景辉兄去茅厕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梅迎春追问:“何以见得?”

李元芳朝屋门口走了两步,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方道:“首先,雪地上凶手进入的足迹已经被雪掩盖,所以他必然是较早就潜入了后院,应该不会晚于阿珺和斌儿回东厢房的时间。其次,我们昨夜一直饮酒到凌晨,在这段时间里,凶手行凶的动静我们不可能听不到。所以凶案发生只能是在我们回到西厢房以后,你们两个先睡,我也睡着了一段时间,不知道有多久,应该时间不太长,直到景辉兄从茅厕回来撞到人,就是在这段时间里面,凶手做下了这桩命案。”

狄景辉听得连连点头:“没错!事情肯定是这样的!”李元芳喃喃道:“如果我不是睡得那么熟,就一定能觉察出动静来……”狄景辉看着他的脸色,颇为无奈地道:“哎,这怎么能怪你呢?我们两个不也睡死了吗?”梅迎春在旁听着他二人的对话,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李兄!我看你真的不用过于自责。我昨晚上就说了,沈庭放这个人是死有余辜的。我告诉你们,他死了,不仅可以从此少害许多人,还可以让阿珺得到解脱。要我说,他死得还真是时候!”

听梅迎春这么一说,李元芳和狄景辉不由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李元芳才问:“梅兄,以你之见,凶手的动机是什么?”梅迎春一笑:“李兄为什么问我这个问题?”李元芳道:“一般查案之道,最重要的就是寻找作案动机。而动机,必须要从熟识死者的人中去探寻。不论是谋财害命、或情杀、或仇杀,只有死者的亲朋好友才有可能根据他们对死者的了解,推断出其中的缘由。我们三人中,就是梅兄与沈庭放接触最深最久,当然要问你。”

梅迎春爽朗地笑起来:“既然李兄将球抛给我,我就班门弄斧了。不过,在我推测凶手的动机之前,我请李兄、狄兄与我再勘查勘查现场。”狄、李点头称是,三人重新回到沈庭放的尸体旁。李元芳从桌上拿起那几张被烛油污浊的纸张,看了看,招呼狄景辉道:“你看,这是沈槐贤弟的家书。”狄景辉凑过来一瞧:“是啊。这里写的就是你我的事情嘛。看来沈庭放见了我们之后,就回来取出这封书信来细读。”李元芳又俯下身,仔细察看了一番笔墨砚台,道:“沈庭放遇害前应该在书写什么,笔尖上和砚台里的墨都是新的。”狄景辉闻言,在书桌上下查找起来,找了半天,失望地道:“没有他新写的纸嘛。去哪里了?”

梅迎春此时也把书桌上下散落的书籍、卷册都收拾起来,又察看了被翻动得乱七八糟的书柜,思索了片刻,才开口道:“沈庭放当初允我随意翻看他书房里的书籍卷册,因此我对这里的收藏都很清楚,依我看来,至少有十多本典籍被盗走了。”李元芳追问道:“是吗?这些典籍都是同一类的吗?有关联吗?”梅迎春微笑:“李兄的问题真是一针见血,我方才也仔细比较过了,那些被盗走的典籍之间没有任何关联,看起来这个盗贼完全是随意拿取的。”李元芳又问:“那么这些典籍是不是都很值钱呢?”梅迎春摇头道:“其实不一定。沈庭放所收藏的典籍奇在名目繁多、涉猎广泛,对于有兴趣的人来说,千金也难寻,但是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其实并没有什么价值。尤其是这间书房里放的,只是他藏品中极少的一部分,最值钱的根本就不在这里。”李元芳点头道:“那么说,这个盗贼只是顺手取走了几本典籍而已,并不是刻意而为。”

梅迎春附和道:“一点儿没错。我看这个凶手的目的并不是这些典籍。”狄景辉插嘴道:“那么,会不会是谋财?不过,这个沈庭放实在也不像有钱的样子。”梅迎春摇头道:“这也不太可能。虽然据我所知,沈庭放以卑鄙的手段敛取了很多财富,但他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秘密,他的这个住所更是鲜为人知。当然,确实存在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侦得了沈庭放的居所,上门劫财,但又不知道具体的藏金地点,便妄图逼迫沈庭放供出财物存放之处,言语不合间下了杀手。凶手看见死了人,慌忙逃跑,才顺手带走了几本典籍。”

狄景辉好奇地问:“梅兄,沈庭放究竟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你到底知道了他什么秘密,能不能告诉我们?”梅迎春拱了拱手:“二位,不是梅某刻意隐瞒,实在是对阿珺姑娘有过承诺,不便透露。请见谅。”狄景辉追问道:“你不说就算了。可难道阿珺知道他父亲的恶行?还帮忙袒护?”梅迎春沉默不语。狄景辉想了想,阴沉着脸也不吭声了。

就在他二人交谈的时候,李元芳一边注意倾听着,一边走到左右两侧的偏房前,撩起帘子看看,又回到屋子中央。梅迎春问他:“有什么异常?”李元芳摇头:“一间是卧室,一间堆放杂物。凶手的足迹根本就没有到过这两间屋子前,房里的东西也很整齐,可见凶手没有来得及进去。”

梅迎春看着李元芳,沉吟着说:“如此说来,关于动机,梅某便有两个答案。一个就是刚才的谋财说。另一个嘛,应该是仇杀。梅某说了,沈庭放暗中做了许多恶事,仇家肯定不少。虽然沈庭放刻意隐居,但总有可能被人发现踪迹,杀上门来。”李元芳摇头:“如果是仇杀,何必拿那些典籍?而且还把书房翻得这么乱,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梅迎春一愣:“这倒也是。如此看来,还是谋财害命的可能性更大,但这个凶手好像未能达到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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