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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凶宅(1)

在阿珺姑娘家的堂屋里,李元芳、狄景辉和梅迎春三个男人,推杯换盏,慢慢地酒酣耳热,渐入佳境。屋外虽然寒风凛冽,冰天雪地,他们却在这暖意融融的小小方寸间,将各自的心事和顾虑逐一抛开,忘却了天涯逆旅的处境,恍然不知身是客。

等梅迎春讲完白天去渡河碰上老妇人落水救人的经过,狄景辉由衷地赞叹道:“原来梅兄也是为了搭救他人,才身陷险境,果然是英雄豪杰所为。在下敬梅兄一杯!”梅迎春道:“哪里,在下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二位才是。”他看了眼李元芳,微笑道:“梅某冒昧,还想请李兄说说身上那些伤痕的来历,在下揣度,李兄必是经历过极大的凶险,并做出过惊天动地的大事!不知道李兄是否能让梅某如愿?”李元芳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是元芳自恃清高,确实没什么可说的。”

狄景辉本来也眼巴巴地等着,听李元芳这么一说,拍了拍桌子,对梅迎春道:“梅兄,我说吧,他就这个脾气,他不会说的。没用!”梅迎春笑着摇了摇头,又注意地端详了一下李元芳,语带关切地问:“李兄的嘴唇怎么有些发紫,你没事吧?”李元芳刚想回答,突然双眉一拧,压低声音道:“有人来了!”

三人一齐噤声,侧耳倾听,果然听到院门启合的响动,在一片暴风雪的呼啸中,这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尖锐,更加清晰。梅迎春朝狄、李二人使了个眼色,轻轻挪动嘴唇道:“主人回家了。”

大家放下酒杯,正襟危坐地等着,可还未等到主人进屋,却又听到东厢房的门“啪”的打开了,紧接着,阿珺那柔美动听的声音钻入耳窝,就听她带着明显的欣喜之情道:“爹爹,您总算回来了,等得我好心慌。真担心您出什么事情。”“废话,我能出什么事情!我要真出了事情,你又帮不了我!”回答得很不耐烦,而且那声音嘶哑苍老,好像嗓子受过什么伤害似的,听上去说不出的难受。

屋内的三个男人不由自主地交换了下眼神,脸上的神色都变得不太愉快。接着又听到那个破哑的声音道:“堂屋里面为什么弄得这么亮?你在自己屋里呆着,还把堂屋里的灯烛都点着,是不是嫌我钱太多,想帮我多花掉些?”“爹爹!”阿珺的语气急促地道:“您别生气,是我不好。我……”屋内三人的脸色都愈发阴沉下来,就在此时,堂屋门被猛地推开了。

一个全身罩着黑色斗篷的人大步跨进堂屋,看到屋里的景象,顿时愣了愣。梅迎春迎着那人站起身来,拱手道:“沈老伯,梅迎春又来叨扰了。”桌边,李元芳和狄景辉也站起身来。那人默不做声地在原地站着,整张脸都隐在黑色的风帽中,只有一双亮得吓人的眼睛冷冷地在三人身上扫过来扫过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掀开风帽,露出张饱经沧桑的衰老面容。李元芳和狄景辉头一次见到这张脸,心上都不由一颤,只见这张脸上满是深深浅浅的疙瘩和坑洼,鼻子歪斜,眼角外翻,嘴唇上还有道深深的伤痕,很显然,这是张被整个毁掉了的容貌。

“沈老伯,梅迎春这厢有礼了。”梅迎春再次对那人欠身行礼,那人才对他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一边仍然上下打量着狄、李二人,一边问道:“你不是去渡黄河了吗?怎么没过得去?又回来了?这两个人是哪里来的?”梅迎春答道:“沈老伯,梅某今天确是去了黄河岸边,可是因故未能过河,还在冰河中遇了险,幸蒙这二位朋友搭救,才算捡回了条性命。今夜暴风骤雪,实在找不到地方落脚,梅某便自作主张,将这二位朋友带来了此处,还望沈老伯宽宥。”说完,他再度向沈老伯深深施了个礼。

这沈老伯好像没有看见梅迎春的举动,反而转过头去,对着跟在他身后进到堂屋来的阿珺厉声道:“我关照过你多少遍,咱们家中仅你、我二人,一老一妇,要多加小心、多加小心才是。你倒好,平白无故就弄了这么几个陌生男人来到家中,你自己不要身份脸面,我还求个性命安全!”阿珺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轻声道:“爹爹,我……他们是梅先生带来的,也不算陌生人。再说,这狂风暴雪的,让他们去哪里?”

梅迎春的脸色已经变得十分难看,他又往前跨了一步,提高声音道:“老伯,是我擅自将这二位朋友带来的,不是阿珺姑娘的错,请您不要为难她。”沈老伯猛一回头,对梅迎春冷笑道:“梅先生,我在同自己的女儿说话,你插什么嘴?”梅迎春狠狠地抿紧嘴唇,低头不语。

那沈老伯继续回头对阿珺道:“就算是你要当好人做好事,给他们间柴房住下即可,凭什么安置在这堂屋里头,又是火盆又是炉子。”他又一指桌子:“居然还好酒好菜地招待,你还真当你家是豪门富户?哼,想做好事收容些要饭的也就罢了,弄来这几个盗不盗匪不匪的,谁知道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狄景辉再也忍不住了,冲口嚷道:“这位老伯,您怎么说话的?什么叫盗不盗匪不匪?我们哪里惹麻烦了?大过年的,您说话怎么这么难听?”阿珺轻轻扯着父亲的衣角,眼泪汪汪地叫了声“爹爹”,便说不下去了。

李元芳一直都沉默着没说话,这时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朝前站了一步,对那沈老伯抱拳道:“老伯,看来我们确实是打扰到了您,非常抱歉。请您不要为难这位姑娘,我们走便是了。”说着,他回头向狄景辉使了个眼色,狄景辉点头,两人朝门外就走。

阿珺急了,慌忙拦到二人的面前,涨红着脸道:“不行,外面的风雪越来越大了。这里方圆几里都没有人家,你们能去哪里?”她扭过头,对着父亲哀求道:“爹爹,您刚从外头回来,您知道外面的情形。这位,这位李先生……”她指了指李元芳,颤声道:“他还带着个孩子,在我屋里睡着呢,总不能让那小孩子也在这个时候到外面去啊,要冻坏的。”李元芳还未待回答,那沈老伯阴阳怪气地道:“什么?居然还有个小孩子?阿珺啊,虽说你为了照顾我至今待字闺中,也不至于急到如此地步,把个来历不明的男人连孩子一起弄回家里来!”一边说,一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李元芳,态度轻蔑至极。

李元芳再不迟疑,轻轻地一推阿珺,嘴里道了声:“阿珺姑娘,请你让开。”迈步便出了堂屋,直接就走进东厢房,从床上一把抱起韩斌,回到院中,狄景辉也提着行李过来,两人互相一点头,就要往院外走。

却听梅迎春大叫一声:“二位留步!”,霎时已挡在两人的面前,脸上陡然呈现出未曾有过的坚决和冷峻,他压低声音道:“二位,请再耐心等我片刻,梅某会给你们个交代。”李元芳道:“梅兄,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我们实在不愿意为难阿珺姑娘。”梅迎春急急地道:“李兄,你们要是走了,就真的是为难阿珺姑娘了。在下心里有数,请再稍耐片刻,否则梅某与你们一起走。”李元芳和狄景辉听他这么说,便互相看了看,停下了脚步。

梅迎春面沉似水,缓缓走回到沈老伯的面前。这沈老伯瞪着双阴隼的眼睛,恶狠狠地看着梅迎春,阿珺站在他的身边,脸色由通红转为煞白,眼里的泪光倒不见了,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

梅迎春倒不急着说话,而是慢悠悠地绕着那沈老伯转了一圈,最后才回到沈老伯的对面,突然笑了笑,低声道:“沈老伯,您可真是辛苦啊。今天这除夕之夜,还要出去办事,到了现在这半夜三更了才回家来,您在忙些什么啊?”沈老伯的嘴角抽动了下,眼神中流露出些微慌乱,但脸上仍不露声色,只从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梅迎春含着笑,微微点了点头,仍然压低着声音,慢悠悠地道:“沈老伯,梅迎春在您家中盘桓了一月有余,看您日日夜夜操劳,心中甚为不忍,便稍稍留意了一番,总算让我看出来您都在忙些什么!”沈老伯脸色大变,直勾勾地瞪着梅迎春。阿珺却全身都哆嗦起来,悄悄移步往前,极低声地对梅迎春道:“梅先生,您答应过我的……”眼泪终于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

梅迎春看着阿珺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阿珺,我没有忘记答应过你的事情。但今天,”他望定沈老伯,一字一句地道:“有人也不可以欺人太甚!”沈老伯闪避开梅迎春逼人的目光,嘴里嘟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梅迎春冷笑:“沈老伯,梅迎春是何许人也,有什么样的手段,想必沈老伯心里面是很清楚的。我之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说来全都是因为阿珺。可惜老天不帮忙,今天没有能走成,梅迎春不得不还是要麻烦沈老伯几日。梅迎春也没有其它要求,只想与沈老伯井水不犯河水,梅迎春和朋友在此避过风雪,自会各奔前程,决不会继续麻烦沈老伯。所有的开销梅某一概承担。您看怎样?”他看沈老伯兀自转动着眼珠没有回答,便又冷冷一笑,斩钉截铁地道:“沈老伯,梅某建议您还是痛快答应了。我那位朋友为了救我,现在身体不适,却站在风雪中好一会儿了,您最好不要再考验我的耐心!”

沈老伯本来还想说什么,猛然间看到梅迎春满眼的杀气,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一般,顿时吓得不敢再开口,只低低地哼了一声,转身便往后院而去。阿珺看着他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对梅迎春凄楚地一笑:“梅先生,还请你别往心里去。我爹爹常年生病,脾气古怪,他,他不是故意要为难你们。”梅迎春深深地望着阿珺,长叹一声,转身来到院内。

李元芳和狄景辉仍然默默地等着,韩斌已经醒了,乖乖地站在李元芳的身边。梅迎春疾步来到他们身边,微笑道:“没事了,咱们接着去堂屋饮酒吧。梅某知道你们汉人新年要守岁,梅某今日便和二位兄台共同守岁,共迎新年。如何?”他转身对着阿珺道:“阿珺姑娘,你的爹爹已回家,不用再等他了。莫不如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守岁,好不好?”阿珺的脸微微一红,轻声道:“我还要守着那位大娘,不便过来。不过……要彻夜饮酒,方才那些小菜不够的,我再去给你们多做些菜肴和点心来。”梅迎春道:“这,太麻烦阿珺姑娘了。”阿珺温柔一笑:“不会。”她走到韩斌身边,轻声问:“这孩子还要去我那里睡吗?”李元芳欠身道:“不敢再麻烦姑娘,他和我在一起就好。”

阿珺去厨房做菜,梅迎春和狄、李二人带着韩斌重新回到堂屋内坐下,因心情都有些沉重,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半晌,还是梅迎春开口问道:“李兄,你的脸色真的很差,是不是太累了?我在这里的一个月一直都住西厢房,要不然你先去那里睡吧?”

李元芳摇摇头,喘了口气道:“我也没什么,就是觉得胸中憋闷。”狄景辉皱眉道:“怎么回事?你过去有这个毛病吗?”李元芳想了想道:“小时候倒曾有过,可是后来习武,长大后便好了,再没犯过。”狄景辉一拍桌子:“这就对了嘛。你前段时间受伤太重,未及好好调养,又急着赶路,今天再在那冰水里面泡上一回,哼!能舒服才怪!”梅迎春忙问:“有什么办法可以治吗?”狄景辉道:“我倒是知道些方子,但是此刻也没地方买药去啊。”

李元芳振作起精神,笑道:“二位兄台,区区一点儿小事而已,没关系的。咱们还是继续饮酒吧,不要因为我扫了大家的兴。”狄景辉和梅迎春交换了个眼神,便也端起酒杯道:“也好,咱们接着喝接着聊,今夜太难得,一定要过得痛痛快快!”

三人又喝了几杯酒,韩斌睡了一觉,现在又活蹦乱跳了,蹲在地上,一边看着小火炉玩儿,一边给几个大男人热酒。李元芳看了他一会儿,回过神来,对梅迎春道:“梅兄,方才你说过,会给我们解释如何结识这户人家的。现在是不是可以给我们详细说说了?那位沈老伯到底是干什么的?”狄景辉狠狠地接口道:“是啊。这个沈老头恶劣得很,实在可恨!倒是这个阿珺姑娘,看上去真可怜。梅兄,你怎么会在这里住了月余?”

梅迎春沉吟半晌,道:“二位若真想知道。梅某便说一说。二位已经知道梅某不是中原人士,但梅某一向仰慕中原的各种学问,每年都会花不少时间四处游历,寻访各种奇人异事。我方才说过,圣历三年元正我在洛阳有事要办,所以提前了两个多月就从家乡出发,一路上游山玩水而来,到了这金城关后便听说此地有个异人,名叫沈庭放,也就是你们今天看到的这个沈老伯。”

狄景辉冷笑道:“真没想到,这沈老头也是个异人?异在何处?是因为脸太丑还是嗓子太破?”

梅迎春摆了摆手:“哎,此人的异处不是别的,主要是他在家中藏有些记录奇闻异志的怪书,涉及到占卜、解梦、诡幻、侠盗、天咫等各个方面。不怕二位笑话,我这人有个癖好,特别喜欢收集和研究这些东西,所以一听说沈庭放手中有此类藏书,便千方百计打听到了这里。但是沈庭放长年身患恶疾,据说他的面貌和嗓音都是为恶疾所伤,才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所以轻易不愿见人,只和一个女儿,也就是阿珺离群索居在这么个偏僻的宅院里面。一般人都根本找不到这里,我也是先后花了不少银钱,转了很多个弯,才最终见到了沈庭放。”

李元芳点头道:“难怪刚才阿珺说她爹爹常年患病,所以脾气古怪。”

梅迎春冷笑一声:“常年患病嘛,也许是事实。毕竟他那个样子也不像假装的,可他为人的刻薄和恶毒,在我看来绝对不是什么疾患引起的。沈庭放这个人,一定本来就心如蛇蝎,否则他绝不可能对一个全心侍奉他照顾他的女儿如此不近情理,简直就没有人之常情!”

狄景辉阴沉着脸猛点头,想了想又问:“那你怎么又会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把你去洛阳的行程都给耽误了?”梅迎春叹了口气,干巴巴地答道:“我既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了这个沈庭放,自然要缠着他给我看那些稀有的典籍。结果他倒也干脆,明码标价,开口闭口就是要钱。哼,我也不明白,他这么个半死不活面目可憎的老头子,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我也没和他计较,他要多少钱我便给他多少钱,我只提了一个条件,要他允我随便翻看他的藏书。他答应了。如此,我便在这里住了下来,每天都去查阅他的那些珍藏典籍,很过了番瘾头。可惜贪心过了,总想着尽量多留些日子,多看些书,一留就留到黄河封冻,才有了今日之事的发生。”

李元芳问:“梅兄,你在这里住了一个多月,以你所见,难道这沈庭放对自己的女儿就始终如此苛刻,不近情理?”梅迎春咬牙切齿地道:“何止是苛刻,简直就是虐待。你们也看到了,这个宅院的规模并不算小,他沈庭放居然不请一个丫环仆役,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全靠阿珺一个人料理,稍有不周到的地方,还要被他训斥。你们说说,阿珺哪怕就是个奴隶,也不该被如此对待啊,更何况还是自己的女儿!所以,有时候我都怀疑阿珺到底是不是沈庭放的亲闺女。可当我婉转地询问阿珺时,她一口咬定父亲本来对她很好,全是因病变了性情,还请我不要因此对沈庭放有不好的看法。这姑娘,唉!我在这里住的这段时间,实在看不下去阿珺的辛苦,就自己花钱去请了个仆役来帮忙做杂活。即便如此,那沈庭放居然还责怪说我会不会引狼入室,给他们孤老寡女带来危险,简直是不可理喻!我方才看了,今晨我一离开,那仆役就被遣走了,所以如今这个家院,依然只有阿珺一个人照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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