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老师说
晓非啊，别烦我老嗦了，教你这么多年，你也知道我就这张嘴坏。论辈分，我叫你侄子，蒙你抬举，你叫叔长叔短的。当然按古理，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也孬不掉，不管你今后去哪儿当啥官了，你总得还是叫我叔叫我老师的。再说，你爸活着时，俺们可是割头一个人啊，啥交心话没说过。我落难时，是你爸担了丢官的风险把我挡在畜牧场里，白天放牛，晚上挂挂面，我挣了点工分，搞了点副业，总算救活了你婶她们。这情我忘不了，那年你爸病重，我坐在他床前，强忍着泪，跟他叙了一回过去未来，哎你爸就是放心不下你，聪明是聪明，骄傲也与众不同。他说对了，我教过你，也能感受个八九不离十，你犟起来也是毛厕里的石头——臭硬。但这不吃香，从古到今，没有毛厕里的石头能盖宫殿的。你要为二十一世纪添砖加瓦，可以，是好事。但你是好砖好瓦吗？这可是个大问题。你如果是女娲炼的五彩石，当然是旷世奇才，但如果掉了毛厕，那就得清洗，大清洗，才能有用。谁把你洗啊！老师我来了，我帮你把水舀好，但洗心还得你自己，这活是任何人都上不了手的。今晚，我来，亲自来，而不让他们转交，就是有意的。我能猜到算到这将是一出大戏。哈哈，彻底通俗彻底滑稽，滑稽戏。没我导演，那肯定会乱套的，听我的没错。我嘲遍了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就没嘲笑过你。就算这话有假，我嘲过你，但今晚收回。我跟站副小关咬过耳朵，一切机关随时奉告，但参考的人是你，决不能替考，成佛成鬼全在你的头脑了。这其实你早知道了，像所有中国人一样，没有不知道的，生在中国，在娘胎里就开始学这套鬼把戏了，一旦识字那更是如虎添翼地飞快觉悟了。除了二傻子，都是聪明人。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作俺咋作。明白吗。我就是爱上纲上线，我就是好推已及人，而且从来没错，这回也肯定不会错。自从我那次在桥上遇见你，那时你上班一年有余了，听了你的几句牢骚，几句慷慨后，我就知道你已经领会了工作精神，你的理解力可去考状元。你现在考研，在过去不就是考状元吗？所以我来通知你，按路数走，一步一个脚印，踏踏实实，去演好这出戏，虽然荒唐，但有好处，有好果子吃，为啥要装呆。要知道现在中国成千上万的人要进城啊。你邻居表奶不是去她儿那去了吗，在郊区种菜喂猪，也比这十八层地狱好，那是十七层总算上一层。这世上没有绝对的，那你只能比一比数量了，十七层可三天吃一顿肉，四天吃一只鸡，就是比这十八层一个月吃顿肉好，这一顿肉往往还要等来客与客人一块吃的啊。比如，我要是今个中午来，侄儿你不能拉白刀吧，你总得去赊块肉回来熬萝卜汤，俺叔俩喝两盅。你一心盼命地考，不就是要跳出龙门，也就是跳出火坑吗？也许还有别的心思，算了我不知道，但不影响大局。这回机会来了，虽然有点怪，但别管它，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就算是怪也不是你惹的，是上面搞的，就跟那年搞批我一样。他们斗我，我如果不扮两个孤愤的鬼脸，他们会说我无动于衷，负隅顽抗，会让我饿死的。不能死，死了就没戏了，这是张瞎子说的唱书天条。死了也没翻身机会了。他们让跳s舞，我就跳迪斯科，腰比他们扭得还活，就条白蛇在水里摇啊摇，连路边的柳树都羞愧不如。他们看我倒比他们还领会要领，真的不得不暗自佩服，这孔老师真的是文化人，啥文件一学就会，无师自通，这下好了，戏演好了，我也就被充军发配到南大河畜牧场了。夜夜去听十三队（大队的公墓，这个大队只有十二个生产队，社员们就把集体坟地戏称为十三队）的新鬼旧鬼们的唱秧歌，白天赶着生产队的羊群去坟头啃草，那些鬼们的胡子。过了那坎，我这牛鬼蛇神真的成了神，一月三三五五，老社员们那个羡啊，凤凰落毛不如鸡，一旦凤凰毛到齐，凤凰还是凤凰，鸡还是鸡。谁今个看我不是凤凰而是鸡了？我哪个星期不去站里吃一顿，他们不请吃的话，我这老右派去告他们，他们那底细我了如指掌。什么一个月去县教委出一趟差，报销单上就是十趟；什么今儿莲花小学干得不多好，明个桃花学校干得不错；过了个中秋节后，再掉过来，莲花小学上去了，桃花小学退步了。看起来有道理有进有退蛮中国哲学的，实质是狗比三圈子全是王八熊，谁不知道这是哪个学校新校长想不请二回头客的错，没礼貌的错。礼，理也。没礼就是没道理。有礼就有道理，有成绩。这游戏谁不会玩，三岁小孩都会玩，八十老妇也会玩。站副那套也还是我教的，那年为争权，连夜顶着雨头去请问我，看上去是向我问计。但我知道那是听说我的一个原来的三好学生提了副股长，想让我动动大驾跑跑小腿去送礼。好吧，都是我学生，我可是两头都说好话，当然也是两头都落了点小礼。你说，这一个进步一个退步的二进制谁不懂，中国算盘的口诀呀，看上去桃花长进了，莲花就落后了。实质是就两位子，张三不在前，李四就在前，或者相反，反复如此。逃都逃不掉，跟着玩好了。我就是这样玩了一辈子，既有礼又有理。晓非，你作为我的三好学生之一，你也懂，我说过，你什么都知道，有天赋。但现在唯一的就是缺乏一次完整的表演行为。你报考的正好也是行为艺术方向，博导又为当代最有名的子虚大师，那可是深得古典真谛又兼通西洋真经的少有人物啊，你这回考上的话，可就是等于成功了一半了，一步登天，完全可以这样说的。你老师我今个喝多了说的，但这不是酒话，是真话。直八字的真，顶真的真。我听你说过，你的艺名叫乌有，这太妙了，那样的话，师徒二人珠联璧合，子虚乌有，震古铄今啊。你把那几次不多连贯的经历好好回忆回忆，揣摹揣摹，看看哪点细节还不到位，需要修改的，好好再动动脑筋。看看是否在校副的破床边多点几支烟，给校副的，你别抽，千万别抽，那样的话你就是要追求跟他平起平坐了，那是错误。记住，中国从来没有平等过，如果那样就不是中国特色了，就是文明戏而不是花鼓戏了。校副咳嗽躺在套子里，但你也不能坐在床边，你觉得坐在床边是亲切有人情味，但不合礼仪。你要站着，毕恭毕敬，头低着，看着床面的破鞋，鞋里有蛆也不能用脚踢，更不能讲出来，堂堂校副哪能穿有蛆的鞋呢？那样一说，肯定是你心里有鬼，眼里有问题，甚至还反咬你一口，说你咒他校副是腐烂变质。正在反腐倡廉之时，比喊万岁还响的时候，你这一点题，校副有好日子过吗？本来窝了半辈子在床上了就算捞点学校的烂桌腿支床，臭水泥彻灶，也是情有可原的。人都没看见，怎么就你晓非眼尖。群众眼睛雪亮都瞎了，就你晓非眼瞪得比鸡蛋大，这能有好坏事吗？记住，像种地一样，他们装聋你就作哑，他们三呼吾皇万岁，你就九叩千千岁。有什么不得了的，你还是你，他还是他，没比他们少一块，你没变啊？毫毛未损。精神是胡扯，从来就没有，孔老二是犯了个天大的错，遗害千年啊。他钻了不可证的空子，是投机取巧是用了反证法来圆谎的。要想证明有精神是错的，必须证明没有精神是对的。但没有精神存在怎能证明没有精神是不错的。因此，没有精神是对是错，就只能不得而知了。同理，你说你心里难受。我倒劝你，说你既然知道心里难受，就该知道心里好受是什么滋味。你要是在校副的黑屋里感觉憋闷，是因你暂时又忘了你的学艺。你老师我教你的三招，你怎么一进入现实生活就忘了，舞台表演时还精，进入行为艺术过程就忘，那将会影响你的深造的。你要知道从今晚往后开始的一切行为都将记录在案。因此，第一，所有行为你都要一心二用地去做，才能完成行为。你要用一半心去跟校副们对话，用另一半心看着现实的自己与一切过程。第二，你如果难受，就立即施用此法，一半难受一半好受，相抵为零。这样，你将会把甲骨文的三昧悟透的。你那女同学给我的镜片起的绰号还是不错，我记得。捣蛋不如顺蛋，这是千古名言。全大队全公社谁不知这我孔老师的口头禅。那年斗我时，他们把这句话当成罪状之一，倒也成了我当时最揪心的天条之一。现在颂我时，这话成了佳句名言，不过我还不觉羞在哪儿？这是真的。只不过我说粗了点，或者象妓女的眼影画得太俗了。但自古最俗的就是最真的。食色，性也。孔老夫子说的“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再看历史，哪个皇帝不搜尽天下芳华。多顺蛋就会少挨饿少挨打，就会发大财当大官吃大烟玩大美女。晓非呀，你听，连我自己都来劲了，仿佛年轻得象你们一样了。你听我的话就等于听上面的话。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还说什么呢？哦，对了，你明天就按站副说的去办，先去校副那加个章写个证明什么的。再去站副那加个章，请站副签上大名。这两位好打发，是小狗，几个包子就能让它们让道。如果钱不够，你叔这刚领的工资先转你用一用，等以后官做大了，开小车时遇着这老不死的，嘎一声停下来，刷地从小龟壳里钻出来往我面前一耸，喊句老师长老师短就行了。接下来的事。就看你自己的了。说真的，这次可能最不用你操心的就是不用钱了，不是钱的事。你的那位穷邻居在县城东门坎住着，是吧？早些年我遇见过，热情好客，非让我进去坐，弯着腰进去了，就受不了那小屋的闷。现在你去找他，县教委大院，他还是能帮你带个路的。入了花子行，都会唱小曲。他在城里也住了这几年了，算是个老花子了。他肯定会有锦囊妙计相送。为了你的事，所有的亲戚朋友，乡里乡亲都将为你奔波，他们都很高兴于在这场大戏中扮个角色。你是他们的灯光啊！这片黑越越的田野，这鬼不孵蛋的地方，能有个年轻人走进北京，进那个梦样的大学，还搞什么他们不懂的艺术，比搞政治还难的艺术，那是什么样的风水宝地才能有的人物啊。他们当然高兴了。虽然他们说你是大人物，我有点不相信，不过，你晓非是才子，大才子，穷人家的大才子，应该是还凑合的。所以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看着你长大，感受着你痛苦，也盼着你走出这小小的石头乡，又破又旧的古蓼县，去上海，去北京，去巴黎也行。不过到了巴黎不能不回来了，那多可惜！你在国内还可抽空回来看看老家乡，不论老家乡怎么让你受穷受困，但我们没有阻碍你，恰恰还是以你为荣的。我们被囚了几辈子了，一直没能走出去过，你晓非把我们的梦带出去了，那多好。我们老了没本事了，就看你的了。我不能帮你钱，只能说几句你一直都不爱听的老话、流言，劝你暂时委曲求全，这道老题目只有一个答案：你必须按这方法做，别无选择。否则，你过了这关，后面的大道你也别想走。别认死理，韩信忍胯下之辱方有施展才华的机会。好了，我再第一千零一遍地重复，应该说的统统都说了，不该说的也都说了，从来不说的也都说了，吐沫都说干了，你也倒杯水给老师润润嗓子。
老师真的很兴奋，用枯指从前额向后叉了叉灰白的槁草样头发，微微闭目养神，瘦小的身子往墙上靠得更紧，象是想蜷缩在门旮旯里打盹。晓非坐在小板凳上一直静静地听，出奇地平静。晓非曾有一瞬间诧异于自己的心情，为什么几个月来的烦躁、暴烈、抑郁、苦闷全在老师这咋咋唬唬的讲述里远离，是自己对这位老师的说不清的情绪的缘故吗？还是今夜有点怪，是自己真的在梦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