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把一只毛毛虫塞进一位女同学的后脖领。女同学猛然受到惊吓,原地蹦两下以后,竟开始围着课桌转圈。于是慌乱之中,她扭伤了左脚。整整一个下午,扯开嗓子嚎。
理所当然,她的家长找上了门。我记得父亲红着脸给他们道歉,父亲说,你放心,我不会轻饶了这小子!
每一次闯祸,回到家,父亲迎接我的,都是一把上下翻飞的笤帚。我想这次,那把苕帚,一定会让我的屁股皮开肉绽。
女同学的家长走后,父亲把胆战心惊的我叫到身边。他说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吗?我说知道。他说你知道我会怎样惩罚你吗?我说知道。父亲就挥了挥那把苕帚,他说你先去做作业去,等吃完饭,我再收拾你!
心神不宁地吃完晚饭,我蹑手蹑脚地往自己的房间里钻。父亲拦住我,他说你躲什么,怕挨揍?我说是。父亲说那我今天不揍你了,正好我也有些累。等明天吃完晚饭再补上!说完,他又一次挥动了那把苕帚。
第二天整整一天,我过得很不安稳。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搞那样的恶作剧。这很奇怪。以前,哪怕屁股还在火辣辣地痛,我也不会对自己的所为产生哪怕丝毫的悔恨。父亲落在我屁股上的苕帚,甚至让我有了英雄般的感觉。而这次,父亲不过把一顿暴揍延迟了一天,却让年幼的我,产生出几许愧疚。
尽管那些愧疚,更多地来自于我对皮肉之苦的恐惧。
晚饭后,父亲仍然没有揍我,他好像忘记了要揍我这件事,这让我窃喜不已。可是三天后,当我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父亲却突然对我说,还记得我要揍你吗?我紧张地说记得。我知道这个惩罚终于还是没能逃得过去。想不到父亲说记得就好,我还以为你忘记了。然后他摆摆手,让我去睡觉。
必须承认,一个不知何时会突然降临的惩罚,对那时的我,无异于一场折磨。有时我甚至希望父亲马上揍我一顿,我想那样的话,我就轻松了。既然惩罚已经过去,那么我还可以搞恶作剧,还可以把一只毛毛虫,塞进某位女同学的脖领。
可是父亲却将惩罚遥遥无期地拖了下去。每当我要忘记时,他就会适时地提醒我,让我再一次紧张无比。而每一次,他都会摆摆手让我做别的事去。这种缓期执行的做法,让我从此小心冀冀,不敢做任何错事。
多年后父亲说,知道当时为什么不揍你一顿吗?我问为什么。父亲说,因为你上学了,长大了。你长大了,我就不能用对待小孩子的方式对待你。不过,错误是你犯下的,你当然要受到惩罚。这个惩罚,就是我把你最害怕的惩罚,无限期地在你的心中拖延。让你时时后悔,时时愧疚。你想,这是不是比揍你一顿管用?不过……说到这里父亲笑了,他摸摸身边的苕帚。他的动作让我再一次胆战心惊。
即使现在,有时我和年迈的父亲吃饭,也会突然担心起来。我想,会不会有一天,父亲突然对我说,昨天你又犯了错误,来,两罪并罚,撅起屁股!然后,操起那个苕帚……
看来,让一个犯错的人心生愧疚,远比让他皮开肉绽,要好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