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生讲的第一节课,是在李府后院的书房中。李少游第一次见到儒生,一缕青衣,虽然有旧,但是没有褶皱。李少游回忆,见面开始的时候,第一堂课便开始了,那课的内容是: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李少游不懂何意,儒生便为他解惑。不厌其烦,不仅教书的人不厌其烦,被教的人也是不厌其烦。李少游不停的发问,从天地问到万世,从立心问到太平,心中有惑,不假思索,一概抛出。儒生为他一一解答,讲生民与往圣,由立命到绝学,但凡所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师徒二人初次见面,却是如久别重逢的老友,有问有答,有来有去。起风关窗,日落掌灯。其父途经书房,在门外听得二人言语,对儒生的满腹经纶十分满意,有道是良师难得。又听到少游发问,虽然问题浅薄,却丝毫没有生疏的感觉,更是欣喜。待到厅堂,给少爷送饭的丫鬟回报说二人讨论入了神,对饭菜不管不理,他觉得有子如此,前途肯定不可限量,转头对那哭哭啼啼担忧儿子的夫人怒斥,“慈母多败儿,良师出高徒,少游勤学,更得良师益友,应该庆幸。大丈夫志在四方,你这般哭哭闹闹的,定会坏了他的前途。”
夫人止住声,用手巾擦拭泪水,讪讪道,“我又不求他如何的大富大贵,只要菩萨庇佑,无灾无难,再相一贤德女子,生几个孩子,让家里的老人有天伦之乐就知足了。孩子不吃饭,我怕饿坏了身子,你这当爹的,怎如此狠心。”
儒生自那之后便住在后院的一间空房里。房间虽小,不过他毕竟是少爷的老师,又当过军中的职,老爷对他的才学甚是满意,所以陋室虽小,却很精致,四季通风,采光也足,行走府里,府里的佣人也是尊称一句先生,每天吃的也比军队中的伙食要好不少,逢年过节,儒生会去城南酒庄买一坛不好不差的酒,提到城东守军营地去。不必说,自是和老黄、新兵二人叙旧。新兵当了这么多年的兵,终于也变成老兵了,熬了一个小队长的职,前年老黄的婆娘做媒,为他说了一门亲事。虽然成家,不过新兵一惊一乍、喜怒非常的性格仍是没改。老黄经常指点他,跟他讲凡事要看情况,在我们面前可以,在长官面前,在手下面前可要正经,不能儿戏。新兵不屑的说,人生天地间,当哭则哭,当笑则笑,要是什么都看别人脸色,那活的多憋屈。老黄讲,话是这么说的,没毛病,可这世间不是你一个人的,当职做事总的和别人打交道,所以还是得说,该收敛的时候要收敛,不然,你当这天让你降生于世,是来享福的吗。
新兵执拗。儒生不好说什么,只讲“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脾气倔,百无禁忌,老黄你多照顾。”老黄叹了一口气,却见到新兵给他端了杯酒,不好驳人面子,接过,一饮而尽。
儒生第二日一早回府,一只驼队从东城门入,正是因为西城门修缮而从东门入的驼队,他与老黄一同检查了文书,现在被慢慢的赶上,并超了过去。
儒生到了府前,看到李少游正倚着门前的狮子,两只眼睛盯着门前走过的绵延仿佛没有尽头的驼队。儒生牵住他的手,把他往门内带了带,并没让他进去,站在少游身侧一同看驼队,走近,走远,最后再消失在眼中。
少游第一次见到这么长的驼队,驼铃叮叮当当,响声不断,在少游的耳中,是新奇而美妙的乐音。
他们是谁。
“将货物运来运去,赚取差价的商人。”
他们从哪里来。
“往西边走不知多少万里,是西海,他们是从西海出发,过大食,再转萨伊,拔离,乌刺,末罗,翻过一座座山,从小西海岸边的歧兰,再穿过无边的荒漠,无边的草原,无边是高原,无边的戈壁滩,最后到了素叶水城。”
他们往哪里去。
“向东边走两万里,通过天山山口,过去戈壁滩,玉门关就在眼前。拿了通关文书,走官道,通过马贼遍布的河西走廊,水贼横生的黄河渡口,算是真正入了神州。那时他们会把手里货物高价卖给贩子,将所得就地分了,就该各自回家了。”
儒生继续说,这一趟耗费数年光阴和力气,能赚不少银两,余生能购得几亩田地,安分度日,这途中所受的苦所遇的难便都不值一提。想来天生人于世,有人劳心,有人劳力,为了活着“不择手段”,想来和野兽没有不同。
李少游喃喃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儒生说,正是。
“父亲房中有一匹布,上面就是神州的地图吧?”“太宗雄伟,丈量天下,化四万万数目于几丈之上,这般创举,前无古人。”
“神州与关外,哪个大?”
“四万万之地,绵延万万里,雄山大河不计其数。北抵北冥,岸边数千里俱是苦寒之地,寸草不生;南到苗疆,参天茂木,烟瘴毒蛮所在;西到玉门关,昆仑山,藏地高原;东止东海,传说海外有仙山,不过是谁也未曾见到。其间更有万亿人户各司其责,日出做日落息。”
李少游说,“可是仍然不及关外,对不对?”
儒生牵着李少游进了府。
“关外是没有丈量过的世界。这只驼队一来一去只是在路上就花费了近十年,从北冥到南蛮,天晴赶路,夜雨歇息,再如何慢,一年不用就能走个来回,可见那关外有多大。”
儒生坐在书房的座位上,感慨:
“天地真大。”
桌上有丫鬟事先放下的点心,李少游拿起来开吃,眼中满是开心与笑意。
儒生问他什么事情这么开心。李少游说,原本听到先生说的话,感到从前的自己活的地方很狭小。他生于素叶水城,迄今为止所有的生活都止于这座城中,所见过的人也不外乎是父亲母亲先生和府里佣人。直到刚刚才意识到,原来府外是如此广阔的天地,素叶水城之外更有无数个比素叶水城更大的城。虽然惶恐,但那是出自突然得知真相的吃惊,现在反倒是让他觉得,世间如此广大,以后自己若是在一个地方呆腻了就好去寻另一个地方,怎样都不会觉得无趣。他这样想着,心情也变好了。
儒生说了一个字,“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