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多抬起头的时候,太阳光正好射入他的眼睛,刺得他赶紧将视线垂下。
公交车车门已经打开很久,“嘉兴一中站”是这辆公交车的最后一站,车上的乘客早已尽数下车,唯有那多站在车门前犹豫不决,视线朝车门外来回扫射多次,才迈出第一脚。
蝉鸣聒噪,鸣声之间的停顿又极短,在那多听来声音好似连成了一条直线,发出类似声波般“嗞”的声响,他不禁有些头痛,像是脑袋里被细如针刺般的尖锐物扎到,刺痛不已。
保佑藏象别来。那多在心中祈祷道。提心吊胆地走进校门,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看来,真是多虑了,藏象根本就没捡到校徽嘛!
心情一旦放松,那多立刻哼起了小曲。要知道自打前天校徽落在木料厂,这个周末那多可是背负了沉重的心理负担,他曾幻想过几十种藏象出现在校门附近的方式、上百种被藏象逮住的情形,当然还有上千句恳求藏象饶命的好话。甚至央求过在村头摆书摊的影先生护送他上学,然而影先生只是冷笑,丢了一句“护送那你就真的完蛋了”便继续折腾起摊上的古书,不再抬头。
然后那多还很不好意思地打电话给林翡绯,约她一起坐公交,林翡绯表示周一她爸会开车送她上学,所以就不能陪那多坐公交了。
“那你早上打个电话给我把我喊起来,我要坐七点那班车,我怕起不来。”那多在电话里说。
“干吗坐这班?”
“这班学生最多。”那多说,“下车我混在学生堆里就不会被藏象发现。”
“你这里七点上车,到我家那站就七点一刻对吧。”挂掉电话前林翡绯冒出这么一句,那多也没有太在意。
但是事实证明,顾虑都是多余的。
我说嘛,也许藏象认为我们是小孩,根本没想过把时间费在我们身上。那多心想,他现在才觉得年纪小也是有好处的。
猛然间,一阵凉意跳上那多背脊,像是有一双眼睛在盯着自己似的。虽说眼光是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但一旦被盯得久了,被盯者总会生出些异样的感觉,严重时甚至像是被箭射中一般身体忽然一颤。
心生异样,那多当即四下张望,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这分明是一种被注视或者可以说是被人监视的感觉,那多机械地脉动双脚,感觉到一双犀利的双眼正盯着自己,盯得他汗毛竖起,极为不自在,脚也僵硬起来,一个不留神踩到路边石子,左脚崴了一下,倒不是很痛。
那多趁着弯腰检查脚的间隙停步,用余光悄悄注意着身旁走过的人。
难道,藏象混在了人群中……
从那多身边走过的绝大多数都是嘉兴一中的学生,穿着男女统一样式白底蓝边的校服,有几个还是那多同班同学,之前公交车上人多拥挤所以没注意到。同学朝那多招招手,见那多无大碍也就继续前进。
那股被监视的压抑感还是没有消失,而且离自己越来越近,那多似乎都能察觉到那人的呼吸拍打在自己的后颈,热热的。
靠,玩上瘾了吗。那多有些不爽,心一横,决心找出那个人。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往前行径着,咬咬牙忽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朝后面看去,但是身后并没有熟悉的面孔,唯一有印象的是个理着短发的女生,她和那多刚才乘一公交而来,在车上还踩了那多两脚。
到底是谁啊!那多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盼,仿佛身边是一片漆黑之夜,敌人隐没在黑夜中随时会发难。
危机四伏,我在明他们在暗,冷不防就得吃亏。那多越想越怕,加之压抑感一点都没减弱,他加快步伐,一头冲入教学楼,像是要逃脱不知名视线的追捕。
然而越跑他越觉得身后有人追他,好像还听到了“嗒嗒嗒”的脚步声,他心中紧张,恨不得挖个洞躲入地下,眼见旁边就是厕所,赶紧躲了进去。
进入厕所、冲入单独的厕位,果然那股压抑感消失殆尽,那多喘着大气,拍拍自己的胸脯,有种逃过一劫的感觉。但是他很快又感觉到来自脑后的情况:相邻厕位里有人也站立着,好像正在盯着他看。
厕所里的厕位虽然是一个个单独的,但周围呈半封闭状,也就是说只要起身,就能从隔板上方看到彼此。
那多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微微别过点头,看到那人的头发上别着一个鲜艳的发髻便立刻转了回来。
那多这才意识到,慌乱中他进入了女厕所。
我想怎么进来没看到男用便池呢!那多暗叫不好,身后的女生要是一喊,自己非被当作流氓进政教处不可。他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随即灵机一动,把自己想象成班里那个留着短发,很中性化的女生蒋若男(虽然身高高了很多),然后拉下外裤,蹲下小解,动作一气呵成,自然不紧绷,这就是所谓的“入乡随俗”。
真是事事难预料。蹲着的那多脸红到了极致。
或许是进错厕所这一事件带走了晦气,之后那股莫名的压抑感没有再出现,只是那多上课总时不时会朝教室后门望去,看看藏象有没有找上门,有时候经过一个身着西装的家长,那多乍一看都会心惊,他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为惊弓之鸟。
而且,今天林翡绯也显得和往日不同。首先是外貌,扎着辫子的长发少女今天换了一个发型,原本披肩的长发现在剪到了肩膀以上,两侧的头发正好盖住耳朵,只露出一点点耳垂,左耳垂上露出零星一点,不仔细看不能发现是一个银色的耳钉。虽然是短发,反倒比之前更显女性之美,之前两条辫子给人以好好学生的活泼、可爱的感觉,现在则是秀美、气质更占据主导。
见到林翡绯这个新造型,那多马上便将早上的事情抛诸脑后,调侃林翡绯成为了第一要务。
“转性啦,走气质路线了?当心被老师看到耳钉!”
“以后别动不动攻击我了,和你的发型可不配!”
林翡绯也不生气,更没有像平日里那样“还击”,只是一看到那多就想笑,那多每讲几句话她都得笑场一两次。
这是怎么了?
那多被林翡绯的笑容弄得很是郁闷,下课十分钟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本想中午午休候拿林翡绯是问,她却要去礼堂上团课,这一拖就到了下午最后第二节课。
每周一下午学校初中部都会召集全体教师开会,部署新一周的教学计划,所以通常最后两节课都会安排学生自修。这两节自修课却被那多的语文老师拿去变成了作文课,并勒令学生放学前必须交出作文,防止学生趁老师不在为所欲为。
那多照例用二十分钟完成作文交给了学习委员,然后听到一声银铃般的声音。
“走。”林翡绯边说边把拎包放到了那多桌上。每周一她都会利用自修时间去南校区图书馆看书。嘉兴一中共有南北两个校区,初中生集中于北校区,南校区则是高中生的天地。近年来,随着高考复读生的开班涌入,南校区学生数量大增,于是将高一从该校区迁出,并入北校区。
那多与林翡绯同去,他的目的地是南区篮球场。他号称北校区小霸王,篮球水准早就超出同龄人一大截,近一年来都在和学长们过招。
“先说明白干吗笑我!”那多赌气道。
“快点,我还要去看书。”林翡绯催促道,已经走出班级。那多无奈,匆忙理好书包,提着篮球、拎包跟了上去。
此时的校园失去老师的监管,显得略微喧闹,尤其是东墙边已经聚集了一些学生,都打算翻墙出去。两人利索地从东墙翻出,然后边说话边朝着马路旁的公交车站走去。
“喂,回答我,早上你干吗看到我就发笑?”那多心里发虚,眼神飘忽不定。
“还用问吗,你进女厕学女生小解的事情,真以为能瞒天过海?”
果然!那多心里轰地一声炸开锅,张大了嘴巴,表情凝滞道:“你怎么知道?”
“我跟了你一路会不知道么?”林翡绯扑哧笑出声来。
“不可能啊,那时候我可没看到你啊。”那多放下篮球,紧张地搓着手。
“我就在你身后。”
“怎么会,难道我眼睛出了问题?”那多用衣角擦拭起双眼,此时公交车停靠在他的正前方,正是他们要坐的那一班。林翡绯示意那多上车再说。
这班公交车开往嘉兴东郊,途径一中另一校区(高中部),这个时间段乘车的学生很少,除了那多、林翡绯和司机公交上空无一人,绝大多数翻墙的学生乘坐的是另一班通往市里繁华地段的公交。
林翡绯和那多在最后一排座位上坐下,见那多一本正经、如临大敌地望着她,林翡绯差点又要笑出来。
“好了,说说怎么回事吧。”那多咽了一口唾沫,紧张地说道。
林翡绯示意那多打开拎包,那多照做,一眼就看到了两只如成年人手掌一般大的、半圆形的东西,有点像储物袋,一红一绿,像是用橡胶做的,但是摸上去非常光滑,表面布满了针孔大的气孔,顶部还有一个拉链。
“这小包里面装的什么?摸起来好舒服。”那多的手指在红色储物袋上摩挲着。
林翡绯拿过其中那只绿色的储物袋,打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张肥厚的、洁白如牛奶颜色的物体,那多注意到那东西表面总共带有大大小小四个孔,除了颜色外像极了一摊肉。
“好恶心,软软的又有肉的厚感。”那多说,真是多变的人。
接着林翡绯又从储物袋里摸出一只塑料小瓶,她轻按了几下小瓶的喷雾式的喷头,把小瓶里的液体喷在自己两颊以上的肌肤上,用手指抹匀。
“不会是人皮面具吧,那四个孔是眼睛和鼻孔……”小瓶里的液体非常清新,有种混合水果的味道,那多忍不住多闻了几下。
“猜对了,有了它我们面对藏象就不必‘化妆’了。”说着林翡绯已将那洁白的肉状物小心翼翼与上半张脸贴合,不到一分钟便大功告成,林翡绯拿出镜子端详着自己的新面孔,满意地点点头。
人不人鬼不鬼的,她居然还能满意!饶是有了心理准备,那多还是被林翡绯这张新面孔吓了一跳,虽然鼻子变高变得更挺了,但是嘴巴以上的面部白得好像刷了一层石灰。林翡绯要是配合一点吐出舌头,那就跟黑白无常里那白无常一样吓人。
“你是要出演贞子吗……”
那多刚想数落下林翡绯,却发现林翡绯的肤色正在慢慢变深,不到半分钟后已经与她本来的肤色一模一样。
“哇!”那多大叫一声,离开座位往公车中部走了几步,揉揉眼睛道:“原来早上那个女生是你!”那多口中的女生,指的就是早上在公交车里踩了他两脚、而后又和他一起进校门的女生。
“你也太迟钝了。”林翡绯对着镜子整理起头发。
“你不是说早上你爸妈送你么?”公车加速,那多一个趔趄,赶紧坐回林翡绯身边。
“我改主意了,这样才能做实验嘛。”林翡绯笑道,“踩了你,跟踪你这么久你也没认出来,说明这人皮面具易容成功啊。”
那多挠挠后脑勺:“我说上午怎么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呢。”
“快试试你的人皮面具。”林翡绯示意那多道。
那多拿出红色储物袋里的人皮面具,托在手上有一种流水般的滑动之感:“刚才那东西戴上去明明是纯白的,怎么后来变色了?”
“这是从我爸妈研究室拿来的纳米制材生物面具,不但可以按照每个人的脸型自动调整瞳间距、鼻孔之间的位置,人造脂肪内部还有存放黑、黄色素的囊口,能根据不同人的肤色释放人工黑黄色素,调节面具表面的肤色。”林翡绯解释道。
“就好比变色龙?”
“差不多。”林翡绯说,“而且面具与面部的贴合度非常高。”
“要是出汗和剧烈运动呢,我怕到时候面具滑下来吓死人。”那多捏着手里那摊“肉”,面具被他的手指按得变形,须臾后在无力状态下又自动恢复了,好像有记忆一般。
“纳米人皮面具透气性能良好,汗液能从面具表面排出而不影响与皮肤的贴合度。还有这个生物胶水喷剂,既能防止面具脱落,还能杀菌止痒……”林翡绯将先前那小瓶中的液体喷一些在那多脸上。
趁林翡绯细心地帮自己抹匀生物胶水的间隙,那多仔细地品位着她这张新脸,忽然叹了一口气:“唉,鼻梁是高了,但是五官凑在一起怎么普通了许多,这张脸一点也不出众,让人看了都记不住。”
“你傻呀,难道弄张混血儿的脸引人注意啊,当然是越不起眼越好。”林翡绯用手绢擦去手指上多余的生物胶水,她的手指如削葱根般纤细、洁白。
“这倒也是。”
林翡绯很快为那多贴合好面具。那多摸摸嘴唇,忽然发现为自己准备的那张人皮面具也只是对两颊以上的部分作易容,没有涉及嘴部。
那多本以为脸上装着这么一块肉将是极其难受的,谁知面具与他肌肤相触的一霎那,却有一种凉水滋润的感觉,好像是薄荷敷在了自己的脸上。等到面具完全与肌肤贴合,非但没有闷热的感觉,相反面部清凉舒爽,丝毫觉察不出面具的重量,唯一的缺陷是笑容不是很自然。
林翡绯把镜子拿在那多跟前:“你看看,还满意不?”
“凑合吧。”
镜子中出现的面容极其普通,给人慵懒的感觉,那多打个哈欠道,然后越看自己的新脸越不顺眼。
说话间目的地到了,中途居然没有别的乘客上车,这公交成为了那多、林翡绯的专车。眼见到达目的地,两人都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放回小包里。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公交车后门走去,途中那多主动接过林翡绯手里的拎包,图书馆进入有寄包的规定,林翡绯嫌寄包麻烦一直把拎包和自己的书包放于篮球场交那多保管。
“对了,你那电击器还在我包里。”那多率先下车,耸耸肩调整肩膀上书包的位置。
“专门为你做的。”林翡绯说道,“你不是一直抱怨自己没有武器吗,这下满意没?”
“这下有安全感了!”那多拍拍背上书包,电击器就在书包里。
这一校区的管理明显要宽松很多,校门外随处可见到一中的学生,学校校门也是大开着的,学生出入不需要费时翻墙,最多在出校门时登记一下。林翡绯仔细辨别着来往行人,不由地蹙起眉头。
两人在进入校门后不远的地方分开,林翡绯沿着小径一路往东,蜿蜒的小路宛如扭动着身躯的长蛇。那多则是一副兴冲冲的样子,一路飞奔至篮球场,丝毫不顾身上负重累累,可见其对篮球的热爱。拎包、书包随着身体的前行剧烈晃动着,好像一个兜售物品的小贩在追逐已经开动的火车。
进入篮球场,场地里一个高中生向他招手,似乎等他很久。很快那多组队开始挥洒汗水,与高中生打成一片。
有亮光在那多胸前跳动,却是一个类方形银饰,用红绳穿着挂在胸口,款式很有西藏藏银特色,自打懂事起起那多就一直戴着它。
高中生身体力量强出初中生一大截,那多使出全力冲撞、拼抢,各种高难度动作齐上,在空中闪转腾挪如鱼得水。林翡绯看完书来叫他的时候,他正好一个超远距离跳投,三分应声入框。进球后的那多摆出一副处变不惊的样子,好像进这种球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
“我那连过五人的上篮你没看到?你没眼福,我告诉你,这还是我没热身的水准,我要是热了身……我这学期有三十一场市里比赛,照这个水平发挥非成为mvp不可……”打完篮球,两人收拾完东西朝校门口走去,一路上那多还在回味着自己刚才的表现,一会儿便行至校门口。
此时正值下午放学时间,校门口人头攒动、人声鼎沸,学生们脸上挂着暂时脱离苦海的笑容,身后沉重的书包却像极了一颗颗不知何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夺走他们的笑容,把他们拉回没有硝烟、彼此竞争的战场。
“今天真是太高兴了,打球打的畅快,最关键的是藏象没有来。”那多笑容可掬。
林翡绯仍是一脸微笑,听那多把话说完,然后忽然平静地说道:“其实,藏象就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