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给伽罗打电话前,AB心里忽然有一阵不安,隐约觉得会有什么事发生在伽罗身上。他匆忙走出会议室,想也没想,就急切地打电话给伽罗。见伽罗余气未消,AB又想退缩了,他没有告诉伽罗他自己的预感,也没有问她怎么了,更没在她愤怒的时候试图哄她,只说了句“你好好休息吧”,便匆匆把电话挂了。AB也是有脾气的人,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挂掉电话,受了委屈的他也会绷不住火,这样他就会跟伽罗发生正面冲突,就会跟伽罗怄气。毕竟,在他看来,伽罗有些无理取闹,有些蛮横不讲理。如果他看到了伽罗鼻子一把泪一把地咳嗽,看到伽罗吐了血,知道伽罗时时刻刻压抑着对他的思念,知道伽罗因为他的“逃遁”而失望,知道伽罗只有把气消出来心态才不会扭曲,他至少不会因为伽罗生气而生气。在一切尚不明确的时候,有一件事,他是清楚的,那就是他跟伽罗生不得气。如果他跟别人生气,三天能缓过来,要是跟伽罗生气,他得需要十天才能走出来。
“我休息什么,我都快死了。”明知道AB已经挂掉电话,伽罗还在委屈地冲他喊。她越发不明白,AB为什么对她那么吝啬,吝啬到了连跟她说说话、哄哄她的耐心都没有。
说来奇怪,伽罗从未因为自己的丈夫而如此失态过。是丈夫做的一切都无懈可击呢,还是她对丈夫没有那么多苛求和期望?她和AB相处的时间加在一起都没有她和丈夫度一次假期的时间长。结婚二十几年了,丈夫没有看到过她的蛮横、撒泼和无理。而跟AB短短的相处中,她的这些毛病全都露出了端倪。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是因为她对AB不够尊重,没有把他放在眼里,还是因为她一上来就没有跟他分彼此?如果是后者,那么可以这样说,伽罗在她丈夫面前不够放得开,有些无意识地拘着面子,她的克制和掩饰介于有意和无意之间,他们从相识到结婚自始至终隔着一层东西,他们彼此相处得既理智又客气。伽罗骨子里是有锋芒的,遗憾的是C从来没有给过她展示锋芒的机会。在中国有句俗语,感情经得起风雨,却经不起平淡。也许,西方人不懂这个道理。
人的情感因素是多方面的,既有激昂欢快,又有平和安静,也会有忧郁苦涩。丈夫C带给伽罗的平和温馨的气场让她无意识地把自己的坏情绪掩埋起来。伽罗是从单亲家庭中成长起来的,生命中缺少父爱的她,难免会产生扭曲的情愫。这种不健康的情愫,被埋藏得越久越深,爆发起来的力度就会越大。
C带给伽罗的仅仅是一片和谐安乐的土壤,这片土壤让伽罗既舒服又略带缺憾;而AB带给伽罗的却是让她的天性恣意伸展的土地。有人说:爱和烹饪之道即在恣情任性而为。也许就是这个道理。
人在真爱的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应该是最放松最自然最本真的状态。正是因为这个最忠于自己的状态,才会诱使人们为了爱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只有经历过,有了对比之后,人们才知道生命中什么是最珍贵的。刘震云的小说《一句顶一万句》中,男主人公发现自己老婆跟别人私奔后,他怒不可遏地提刀一路追赶奸夫奸妇,当他历尽千辛万苦,找到那对狗男女,看见他们亲热的表情后,他的杀气顿失,提刀的手即刻软了下来。伽罗很喜欢这部作品,她理解为什么男主人公见到冤家后却丧失了杀人的勇气——他感到理亏,奸夫带给自己老婆的快乐,是他无法给予的,老婆在追求幸福,他应该放手。伽罗还特别喜欢作家对于“孤独”的阐述:痛苦不是生活上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不是人少的孤单,是人多的孤单,孤单种在心里,就长成了“孤独”。
AB出现后,伽罗明白了,她过去一直期待的就是有人协助她摆脱孤独。
其实,AB的出现,除了让伽罗期盼的心有了着落,还有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彻底冲破了伽罗的心理防线。母亲被男人抛弃的阴影在伽罗幼年的时候就扎了根,她本能地以母亲为鉴,她从来不想走近男人,更不想让男人靠近自己。因为她知道,她骨子里和母亲一样对人尤其是男人易于轻信和投入,如果她不设防,终有一天会走上母亲的老路。有了这样一道心理防线的伽罗,为了被动地保护自己,对男人的态度可想而知。她婚前婚后一直都有男人围着她转,但是她的不冷不热、心有余悸让男人迷惑不解。也正因为这一点,伽罗理性地选择了C君,她知道C在什么时候,都能给她提供一个安全的避风港。那个时候,不被抛弃,是伽罗选择伴侣的基点。唯有AB,轻而易举地冲破了她的心理防线,她毫无顾虑地、甚至是忘我地把自己无遮无掩地抛了出去。南非影星查理兹·塞隆在接受采访时承认自己曾在心里对男人筑起了一道高墙,只有遇到她的斯图亚特之后,她内心的高墙才被慢慢推倒。AB之于伽罗,会不会像斯图亚特之于查理兹·塞隆呢?
快乐是一种自在,就是能安然处在某个状态里。AB给了伽罗一种自在,他让她发现了完整的自己。
伽罗的平静是暂时的,她的社交是有目的的,她的装扮是受心魔驱使的。有一天她终于意识到最近自己的反常表现都是在有意无意地向自己和AB宣战。
伽罗要让自己,尤其是AB知道,她并没有老,她的魅力不仅直指同龄人,对年轻人她同样具有吸引力。
在健身房里,伽罗和一帮活力四射、新潮时尚的男男女女跳着有氧舞蹈。
在伽罗看来,判断某人生活品质的高低,不能仅仅停留在对其外表的鉴赏,也不能着眼于一个领域,而是要全方位、多角度地进行观察。过去,我们日子穷的时候,吃饭喝汤等用一个碗就够了;现在我们的生活富足了,除了食品本身有了分类,对盘盘碗碗的分工也更明确更讲究了。由此还引发出一个说法,那就是那些还没有真正领悟“品质”真谛的人,会或抱怨或调侃地说,去酒店吃饭,无非是吃盘子,菜食本身没什么。对此伽罗有她自己的一套见解,说真话,吃什么对于她远没有吃的环境和感觉重要。只要是有机的健康的食品,不管她爱不爱吃,好不好吃,她都会吃,但是选择什么环境和想找什么感觉,她是非常在意的。
伽罗喜欢户外运动,尤其喜欢爬山。爬山的时候,有时看见一些亚洲女游客穿着高跟鞋艰难地在山上行走,她特别替她们难过,她觉得高跟鞋不仅不会给那个女孩增色,反而会给她减分。一个连场合都分不清的人,怎么可能有很好的审美。
在那群所谓讲究的人看来,在合适的场合穿合适的服装,才叫入流,才叫时尚。
伽罗那天穿着一件黑色运动式吊带衣,一条黑色的紧身七分裤,一双最新版的GEOX运动鞋。从她的背影看,她的身材不输给那些二十几岁的女孩;她的体能也很充沛,脚步很轻盈,动作也算协调。作为旁观者,我们应该说伽罗跟自己的这一板叫得很好,她真的没有那么老。对于那些热爱生命、珍爱自己、信奉养生之道、坚持锻炼的人来说,年龄只是一个标记,就像人的名字只是一个标记一样,并不能说明什么。麦当娜五十岁了,不仅在舞台上依然活蹦乱跳,还扬言要给她的巴西小男友生个孩子。
伽罗所在的健身俱乐部的会员相对固定,久而久之,大家自然而然地就都熟络了。有氧舞蹈一结束,几个女孩就围住伽罗,约她休息一会儿后,再一起骑动感单车。要照以往,一天运动两个小时对伽罗不算什么,但最近她因为睡眠不足,体能明显下降。伽罗不想让自己的身体透支,她打算适可而止,谁知道即使她自己认了,她的“同伙”也不会放过她。她们央求她只骑半小时,骑完之后,她们可以一起去市中心的露天咖啡厅喝咖啡、晒太阳。
健身房里的那些女生从来没觉得伽罗大她们一倍,她们喜欢跟她聊天,喜欢听她讲俏皮话。伽罗开始犹豫了,她犹豫是因为她的体能和她的执拗在较量。一晚只睡三四个钟头的她,真的觉得筋疲力尽;但她真要放弃骑单车,显而易见地证明了年龄就是年龄,她无法超越和抗争。最终还是伽罗的不甘和不服输占了上风,她稍事休息,便钻进了更衣室,去换她的骑自行车服。
AB不是伽罗,他不能去找亲人或朋友倾诉,也无法透过社交释放心底的压抑。相反在他们面前,他必须时刻精神抖擞,保持冷静自信的形象。某天夜晚10点多,AB不想回家,下班后自己开车在华人区漫无目的地乱逛。经过电影院见到许鞍华导演的《男人四十》正在上映。AB对电影没有专门的研究和喜好,但在和伽罗闹情绪的当下,《男人四十》四个字像木鱼般敲打AB的额头。他决定去看电影,反正也无处可去。
男主角林耀国是一位语文老师,他的太太陈文静当年怀了别人的孩子嫁给了他,二十年来一直做着模范妻子,洗衣烧水做饭。胡彩蓝是林耀国的学生,新潮前卫,敢说敢做,爱憎分明。两个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爱着他。当胡彩蓝歇斯底里地冲林耀国喊“老师,你已经伤害我了”的时候,AB的心像被刺了一下,隐隐作痛。经过胡彩蓝的大闹,林耀国没有阻止妻子去医院照顾以前的男朋友,阻拦儿子寻找亲生父亲,更不再回避和胡彩蓝的约会。影片的最后,从小到大接受儒家思想教育的林耀国却提出要离开这个家。门关上的那一幕,AB突然泪流满面。他觉得自己和林耀国在某些方面是相通的。他佩服林耀国能够在多年默默承受责任的情况下最终做出离开的决定。换成是他AB,做得到吗?
男人四十,“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自古逢秋悲寂寥,AB感到有一股凉凉的秋风从心底吹起。我老了吗?AB的心底响彻疑问的声音,是伽罗在问吗?还是根本是自己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