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牢房的狱吏戴宗,一见发配来的宋江便伸手索要贿赂,而且态度蛮横,手段恶劣,现代读者都会对此持否定态度,而《水浒传》作者却不以为然,似乎戴宗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对宋江的恶劣态度只是大水冲倒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与此性质完全相同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反对梁山的官吏或与梁山无关的官吏身上,《水浒传》作者则会大张挞伐,竭力贬斥。如梁中书用十万贯买了金珠宝贝为他老丈人蔡京祝寿,这些珠宝自然就是“不义之财”,是梁中书为官贪贿的证据。对于那些贪财枉法、什么残忍的手段都能够使得出来的小官、小吏和虎狼差役,只要是与梁山无关的人,《水浒传》中都会做穷形极相的描绘。例如看押林冲的牢城管营、差拨,乃至押送流放犯人的长解如董超、薛霸之流的丑恶面目都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同样是恶霸,揭阳镇的穆弘、穆春,因为归顺了梁山,就是英雄好汉;而祝家庄的“祝氏三杰”,则是被地方民众所痛恨的“土豪”。从这些情节和人物描写中可以看出作者的倾向性十分明显,书中处处以梁山聚义为正义的坐标,凡是对此有利的就是对的,否则就是错的。强烈的爱憎倾向化为强烈的帮派意识,帮派意识则成为正常感受的障碍,影响了作者对一些极普通的是非曲直的判断。这种只讲敌我,不讲是非的思维习惯正是游民注重小圈子、注重山头的表现。长期为生存担忧的群体不可能关注理性思考。
《水浒传》中的“替天行道”
“替天行道”贯穿《水浒传》全书,它最早出现在第十九回之末:“替天行道人将至,仗义疏财汉便来。”此回是林冲火并王伦,将晁盖立为梁山寨主。这里是把晁盖等人看做“替天行道”之人的。这还只是酝酿。正式出场是九天玄女向宋江授“天书”时说的:“宋星主,传汝三卷天书,汝可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这也可以看作是《水浒传》对“替天行道”最权威的解释。第五十三回戴宗向公孙胜的老师罗真人说“晁天王、宋公明仗义疏财,专只替天行道,誓不损害忠臣烈士,孝子贤孙,义夫节妇,许多好处”。第五十六回宋江本人向徐宁劝降时,更进一步把它与“招安”联系起来:“现今宋江暂居水泊,专待朝廷招安,尽忠竭力报国,非敢贪财好杀,行不仁不义之事。万望观察怜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仿佛“替天行道”与官方的意识形态没有什么区别了。第六十五回,宋江对索超说,许多朝廷的军官之所以投降梁山,是因为“朝廷不明,纵容滥官当道,污吏专权,酷害良民,都愿意协助宋江,替天行道。若将军不弃,同以忠义为主”。“替天行道”似乎可与“忠义”划等号。
第六十一回,《水浒传》中第一次写到梁山泊以“替天行道”为自己的政治旗帜。它是在未上梁山的卢俊义眼中显现的。这是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的。因为有了卢俊义,梁山的一百零八将才可以说是基本齐全了。到七十一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时,从地里挖出的石碣上,一边镌刻着“替天行道”,一边镌刻着“忠义双全”,正式表明梁山聚义的完成。
作者注重用“招安”解释“替天行道”。支持梁山“招安”的朝内人士宿太尉和宋徽宗枕头旁边的女宠李师师,都在徽宗皇帝面前为梁山“招安”说好话,他们也是用“替天行道”表彰梁山好汉“忠义”的。在李师师家,燕青在李师师的掩护下对宋徽宗说:“宋江这伙,旗上大书‘替天行道’,堂设‘忠义’为名,不敢侵占州府,不肯扰害良民,单杀赃官污吏、谗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愿与国家出力。”
“愿与国家出力”,为王前驱,似乎已经完全归顺了朝廷,与统治者完全站在一起了,朝廷应该无条件接纳他们才是。然而统治者并没有马上接受,《水浒传》作者认为是奸臣的破坏,实际上是由于压迫者与反抗者之间没有起码的互信。
统治者对于曾经武装造反的人们是没有信任的,他们认为造反者“替天行道”是欺骗,它只是一个与朝廷争夺民众的幌子。第七十四回,御史大夫崔靖上奏说“替天行道”只是“曜民之术”(欺骗老百姓的手段)。对梁山人物的分析是“此等山间亡命之徒,皆犯官刑,无路可避,遂乃啸聚山林,恣为不道”。另外,他们觉得这个口号里还是隐藏着老百姓不该有的东西,即那些“亡命之徒”的无所畏惧的进击精神(“恣为不道”)。不是在特别没有办法的时候,封建统治者是不会接纳这些“替天行道”的好汉的。
在古人看来,“替天行道”除了上天以外,只有最高统治者,谁(包括王公大臣)也不敢声称自己可以这样做。应该说只有脱离宗法网络的游民敢为天下先(否则不能生存),游民没有社会依靠之后才逐渐认识到自己的力量。他们觉得当“道”不能行于天下的时候自己有权去代替“天”“行道”。游民提出和利用这个口号表明,他们敢于依靠自己的力量改善自己的境遇,使自己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和前途,不必靠谁赐予。也就是说,他们力图使用不合法(在中国古代,也根本没有合法的手段)的、暴力的手段去实现即使在封建统治者看来也是合理合法的目的。如“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敬重保护“忠臣孝子”,清除“赃官污吏”,乃至“救生民”铲除不公,实现社会正义。这些乃是社会上下的共识,谁也不能说它们不该实现,关键在于由谁去实现它。
在统治者看来,程序比目的更重要,也就是说“谁给”比“给什么”更重要。梁山好汉们的要求虽不过分,但应该等着朝廷赐予,不可自己去取,如果老百姓要自己动手去取,统治者认为这是违背程序的,至少被认为是一种僭越行为。因为统治者认为自己的权力是得之于天的,“行道”是自己的职责,更是自己的权力。这个权力是不能随便假手于王公大臣和左右亲信的,如果形成这种局面,那就是“太阿倒持”、“大权旁落”。对于统治者内部尚且如此,何况是处于社会最底层的游民?在最高统治者看来,“道”宁肯不“行”,也不能允许处在被统治地位的人们代他去“行道”,也就是说“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在统治者还有力量的时候,他们绝不能允许人民自己去取统治者答应赐予的东西,认为这样就是“犯上作乱”。可是当他们力量不足或稍有理性的时候,便会较慎重地考虑一下这个口号的实际的目的,放松一点对程序的苛求,给底层游民一定的存在空间。由此可见“替天行道”的被统治阶级把它当做反抗或牟利的旗帜,统治阶级有时也可以容忍。它能把大批的具有反抗精神的群众(在封建时代主要是游民)集合到这面旗帜下与政府对抗,也能带领具有一定规模的武装造反队伍向朝廷投降,招安做官。
当游民受到招安归顺朝廷以后,这个口号也要作些调整。宋江带领梁山好汉归顺朝廷以后,便收起了“替天行道”的杏黄旗,打出了写有“顺天”、“护国”两面红旗。从“替天”到“顺天”,把自己这点主动进取精神收起了,这是统治者所愿意看到的。从《水浒传》七十一回以后的情节看,宋江的“替天行道”还是真诚的,他把这个口号看成梁山好汉忠于朝廷、忠于国家的招牌,当也是绿林出身的王焕带兵来清剿梁山时,王焕斥责宋江“安敢抗拒天兵”!而宋江回答是“我这一班儿替天行道的好汉,不道得输与你”。意思是“你是‘天兵’,但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旗鼓相当”。后来征辽国时,连辽君臣也知道梁山是“替天行道”的。“替天行道”这个口号使宋江名扬天下了。宋江要把这个口号坚持到底,他连身后事都考虑到了。当朝廷赐死宋江时,宋江对李逵说:“我死之后,恐怕你造反,坏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义之名。”所以也给李逵喝了毒酒,二人一起归天。这里作者是要塑造一个与岳飞类似的“宁可朝廷负我,我忠心不负朝廷”的忠臣形象,这种悲情的呼唤就使得宋江这个形象崇高而且富有号召力了。
《水浒传》里的造反有理
《水浒传》所描写的“造反”,主要是游民的暴力反叛,也就是乱世中大大小小山头,以及各类杆子的打家劫舍的活动。作者心中也很明确地知道,一旦上了山,加入了杆子,参与造反活动,就是与主流社会决裂了,就是陷入“十恶不赦”的大罪了,这对当时的良民来说是极敏感的问题。可是从游民的眼光来看,在走投无路时,这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当少华山的朱武邀请史进为少华山的寨主时,史进说:“我是个清白的好汉,如何肯把父母的遗体玷污了?你劝我落草,再也休提。”这有些“当着和尚骂贼秃”的意思,可是说者、听者都不以为迕,可见这是符合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大家都这样看,史进说出了真相,从而制止了朱武的进一步相劝。此时史进还没有冲出宗法网络成为游民,还可以到关西经略府找师父王进,为他安排一条出路。因为有这条路,所以他还要选择,不会很快上山。这是符合生活真实的。其他如林冲、宋江、武松、卢俊义也都有这个徘徊过程。有的人曲折更多、时间更长,书中真实地描写了他们走向梁山的外在和内心的困难及矛盾。但是更突出了他们不上梁山所面临的种种苦难和生命的危殆,这就从反面说明梁山“聚义”、共同反抗的必要。《水浒传》展现在读者面前更多的是作者面对人们走上造反道路时的坦然心态,这种心态不仅是良民们所没有的,而且超越了一般占山为王的绿林好汉。作者对梁山上英雄好汉们攻州陷府、打击敌视梁山的地方武装势力,甚至借道抢粮没感到有什么不对。作者对造反的这种态度不能不影响读者。
《水浒传》虽然号称“忠义”,但是从总的倾向来看,《水浒传》并没有否定“上山”,把它看作是好汉们被迫不得已时的一个明智的选择(当然只局限于上梁山和与梁山有关的“山”)。游民,特别是受到官府逼迫而成为游民的人们,他们要想生存,最后只有聚为团伙,拿起武器,以暴力反抗官府,保卫自己这一条路好走。从《水浒传》的形象描写和作者的议论中都可以说明这一点。我们读《水浒传》,只有读到林冲在一片风雪交加中上了梁山,读者为他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为他终于获得安全而庆幸;“智取生辰纲”中的“七雄”战败何涛之后上了梁山,读者才会觉得这些好汉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宋江也是被劫法场的好汉们救到了梁山之上,读者才认为他获得了真正的安全。这是用形象的塑造告诉读者,这些英雄好汉上梁山是对的。《水浒传》作者还把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上梁山去造反,下决心与“朝廷做个对头”称作“聚义”;把他们冲破重重险阻,终于实现了“聚义”比喻为:撞破天罗归水浒,掀开地网上梁山。把参加梁山造反队伍比做冲破天罗地网,这是作者对于英雄好汉们武装反抗的直接肯定和歌颂。不仅从文学史角度看,这是第一次;即使从思想史上说,也是史无前例的。《水浒传》产生之前,还没有一位作者敢于如此大胆地肯定造反活动。
上梁山与逼上梁山
西汉末年新市人王凤、王匡组织荆州的饥民武装起义,并以绿林为根据地,这支军队当时称之为“绿林军”。从此留下“绿林”这个词,用以指聚集在山林荒野的武装反抗者和武装劫盗集团。因为继承西汉的东汉政权的创业者刘秀武装起事不过是绿林的继续,正所谓“光武创基,兆于绿林”,因此,主流社会是肯定“绿林”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它却变成了与主流社会对抗的武装力量的代名词,或径指盗匪。但是这个词汇却没有明显的贬义。例如唐代李涉诗《井栏砂宿遇夜客》有句云:“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绿林”这个词在当时毫无贬义,否则那个“豪客”会不答应的。
后世能和“绿林”齐名,并作为民间武装反社会力量称呼的是《水浒传》的“梁山”。“梁山”与“绿林”比较起来,前者有明显的褒义。自从《水浒传》在民间流行、“梁山”这个山头广为人知之后,它就不是坐落在今山东省郓城县西面的那个小土山包了。梁山被赋予了武装造反、武装抗暴的色彩,成为造反者的圣地。梁山给许多武装反叛者以各种想象(如把梁山看作是反叛的象征,力量的象征,义气的象征,成功的象征等),因此成为他们敢于把造反事业坚持下去的精神归属。
早在明代初年,刘基从梁山路过曾感慨说,历来武装造反者颇多,可是最后只有“梁山独擅名”。这是通俗文艺作品的巨大力量之所在。统治者也承认这一点。明末刑科给事中左懋第在向皇帝上奏写的“题本”中也说:
“李青山诸贼啸聚梁山,破城焚漕,咽喉梗塞,二东鼎沸。诸贼以梁山为归,而山左前此莲妖之变,亦自郓城梁山一带起。”
“梁山为归”,也就是以梁山为精神上的归宿之意。明代万历间的白莲教起事的头领徐鸿儒特别相信梁山泊故事,把总部迁至郓城梁家楼,并模仿宋江礼贤下士。清代的秘密会社把他们的组织直称作梁山,把参加秘密会社就叫做“上梁山”。
《水浒传》描写和塑造了梁山的形象,为了说明“上梁山”的合理性,书中从第七回起叙述了好汉林冲被迫上梁山的过程。通过这个故事,读者把同情心给了林冲,并从内心赞同他这个选择。“逼上梁山”这个词就是这样产生的。这就给了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受到不公正待遇、又得不到伸张的人们以勇气,给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活不下去的人们指了一条“出路”。当他们内心因为传统的熏陶浸渍而有些畏惧的时候,“上梁山”、“逼上梁山”会给他们以鼓舞。主流社会中有些人士也会因为有“逼上梁山”的故事,从而对某些造反者产生些许理解。“上梁山”与“逼上梁山”是“造反有理”的过程与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