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过去,附近的空袭停止了,但还能看到日本空军飞过上空去攻击南方的目标。重炮声渐渐微弱,最后因战事的转移而消失了。卡迪卡素夫人曾经盼望新加坡的增援部队能够扭转局势,这个希望变得渺茫。最后,电力中断,连无线电广播和电话也中断了。她在那一刻感到与世隔绝。而这时,日本的地面部队已经到来。
十二月二十八日午夜,卡迪卡素夫人被惊醒,听到重型车辆开进小镇的声音。她起来从门缝中窥视。在模糊的光线中可以看到卡车上挤满了士兵,他们矮胖的身体挂满各种武器和配备。
日本人来了。除了这些入侵者,街上死寂沉沉。在窥视中,卡迪卡素夫人想到街道旁的每一扇门窗前也许都有日本兵向内窥视,对于屋内的情况充满兴趣。不过这个时候日本士兵没有试图进入任何房屋。他们在这死城一样的地方过了一晚,黎明前就开走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一支日军分队又回到小镇来,挟着刺刀寻找汽车。日本人喜欢汽车,每个有点官衔的日本军人都想拥有一辆汽车,从他们汽车的大小和贵贱可判断他们的级别和地位。卡迪卡素家的汽车收藏在椰园和橡胶园中,可以躲过空中侦察,但没有办法避过地面的搜查,最终被日本小分队发现了。这是一支先头部队,几乎所有士兵都能说马来话。领兵的军士看到卡迪卡素夫人家大型的雪佛兰车雀跃万分,说这正是他们司令需要的车子。有此收获他大为开心,当卡迪卡素夫人向日本人解释她的工作需要车子时,日本人容许她保留小型的奥斯汀,但另一辆道奇牌车子也随着雪佛兰被掳去了。
然而,即使是这辆奥斯汀他们也不能保存多久。两三个星期之后,卡迪卡素一家在半夜被一名怒气冲冲的日本兵惊醒。他以一连串的手势和令人不解的日语吼叫挟持着他们到停放车子的地方。虽然这日本人不会说马来话和英语,卡迪卡素夫人还是明白他要知道谁是车主,并要车主马上把车子交给他。卡迪卡素夫人拿出先前取走其他车子的军士发给她的许可证,但这证件显然不能使这个日本兵信服,他把它撕碎并加以践踏和咒骂。卡迪卡素夫人被迫交出车钥匙。在这之前,AC医生每晚都从车子里取出一个必要的小零件,使车子不能启动,以防盗窃。那日本人狂乱地尝试开动车子却徒劳无功。最后他走了,一小时之内他带来一辆军用卡车和拖绳,不客气地把奥斯汀车子拖走了。几天之后,一位朋友说他看见驻怡保的日军司令官坐在她家的大型雪佛兰车里头,车盖上插着一面日本大旗。而卡迪卡素夫人一家已无车可用了。
在甲板唯一的大道上,有一个门牌是53号,位于卡迪卡素夫人诊所的斜对面。这里是何天福的家。何天福的祖辈从中国福建来到甲板开锡矿,到他这里已是第三代了。何天福的父亲做过生意,但是后来一蹶不振,家里十分穷困。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哥哥,在家里十分得宠。他是那种富于幻想、性格内向的人,十分向往英国殖民者那种富裕高贵的生活,所以读书十分认真。他读完了英国牛津标准高等中学,算是方圆十几里华人中最大的才子,后来在怡保的学校当上了中学英语教师。他还喜欢英式足球、网球,结实了一大批朋友。但是日本人开始进攻马来亚之后,学校停课了,他只能回到甲板,和镇上一群刚成年爱闹事的青年混在一起。这些青年中各种思想都有,经常会吵得不可开交,可在反日这一点上倒是完全一致的。他们整天在讨论形势,准备参加游击队,和日本作战。但何天福一直相信大英帝国的力量,看着那些高大的白人士兵,吹着苏格兰风笛开赴战场,觉得日本人哪里是他们对手?
但是日本人还是来了。在十二月二十八的深夜里,所有甲板镇上的居民和卡迪卡素一家一样,听到了重型的军用车辆开过了屋子外边的马路,在窗户和房门的缝隙里提心吊胆地察看日本人的行动。何天福在窗后的缝隙里守望了一阵,听着日本人的军用卡车开走了,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回到床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人们又三三两两开始上街。但是看不见有年轻的妇女,连十来岁的小姑娘都躲藏起来了,怕日本人还会来。在这之前到处都传说日本兵最为好色纵欲,见到年轻女性不会放过。
当何天福到了镇上的广场和一群年轻人汇合在一起,再次听到日本人军用卡车驶近的声音。何天福看到了镇管理委员会的屋顶已升起了日本太阳旗,城镇维持会的委员出现在市政广场,每个人手里挥动着日本太阳旗,欢迎着从卡车上跳下来的日本兵。日本兵对所看到的场面感到挺满意,他们很快就分散到镇上各个地方。首先他们询问这里是否还有英国士兵隐藏在附近的丛林里?得知没有英国士兵之后,他们开始变得放松了许多。当居民无法听懂意思时,他们在沙地上用日文写字询问,日文和中文有点相似,有时能看出意思来。他们在沙地上画了带辫子的姑娘。
这一批日本兵对本地居民看起来还是比较友善的。何天福发现他们是那么低矮、粗俗难看,就像战前香烟盒上和报纸上所印的漫画。起先,居民还是充满畏惧,和日本兵保持了距离,直到有一个士兵招呼何天福等人过去和他一起站在马路边。何天福的邻居孙九走了过去,站到了日本兵的旁边,另外还有个胆大的也站到了日本兵身边。孙九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这个时候做了一件让所有在场的人大吃一惊的事:他伸手摘下日本兵的军帽戴到自己的头上。何天福担心这个日本兵一定会发怒,因为在马来亚人的风俗里,这样的举动是对人家的侮辱。与其相反,日本兵显得很开心。他把手里的三八大盖步枪放到了身边的墙上,挽起袖子用他的右手臂从后边使劲卡住孙九的脖子直到他透不过气来大声喊停。日本兵让孙九照他刚才所作的动作来对付他。何天福和一群观望的人恨不得孙九会勒死他,可是尽管孙九已经使尽了吃奶的力气,那日本兵却如金刚一般照样呼吸正常。
看来这个日本兵是个“人来疯”,看到有人围观,又让孙九和他比赛扳手腕。日本人赢了。他让所有的人排成一队轮流和他比赛,但是没有一个人能扳得过他。何天福和他扳手时,觉得这个矮小的日本人手腕像是铁制的机器一样有力。这个时候何天福才明白,为什么这些矮小的日本人能打败高大的英国人了。同时,他也为他们所讨论的参加游击队和日本人打仗一事感到忧虑。
还有一个参加镇维持会举办的茶话会的日本兵派发起宣传小册,他说这是日军空投的,上面画着英国士兵在喝酒跳舞参加圣诞舞会,而那些殖民地的印度步兵和其他种族士兵正在大雨泥泞中为了活命而战斗在前线。
“这就是为什么英国人会输了战争。”这个日本兵说,“他们给狗吃肉给猫吃鱼,给亚洲人吃的却只是米和蔬菜等没营养的食物。”他握着边上一个华人青年的手举起来说明:“我们皮肤的颜色是一样的,我们的文字也是一样的,为什么不能联合起来把其他种族的白人赶出去呢?”这个日本士兵说的是流利的中国话,有人认出他战前是怡保市区Hughlow街一家富士照相馆的东主。
在这个宣传活动结束之后,一个日本士兵声称肚子饿了,表示自己要去抓一只鸡吃吃。那个和孙九玩卡脖子游戏的日本兵一把抓住孙九的手腕,要他带领去寻找可以抓到鸡的地方。孙九只得带着日本人转到后街一排低矮的屋子前面去找鸡,何天福等人则尾随着他们看热闹。日本人看见有几只鸡在灌木丛里立即开始去追赶,用步枪的枪托去驱赶并猛击它们。何天福等人看见了孙九也挥动木棍像日本兵一样驱赶和击打着鸡群。这个时候那些鸡的主人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鸡,因为这是日本皇军需要。现在他们不仅所有的财产,还有自己的生命都被捏在这些横冲直撞的日本兵手里,谁敢吱声?
这个夜晚是一个盛大的节日,不仅是对日本兵,对于甲板街53号何天福这一群青年人也是一样。屋里飘散着鸡汤和烤鸡的香气,何天福和孙九等人围成一圈正在享用着美味的晚餐,他们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食物了。因为战争爆发后粮食紧张,养鸡的人根本舍不得吃鸡,要卖出去换点钱买米。王金山问何天福:“你是怎么搞到这么多只鸡的?眼下食物多缺少啊!”
“你得感谢孙九的父亲。”何天福打趣地说,故意把功劳推给非常穷困的孙九父亲。“他父亲是非常地富有,这些鸡是他老人家慰劳我们这些受饥饿的人。”
“你们不要谢我父亲,应该去谢那个日本兵。”孙九说。“那个家伙强迫我钻进树丛里把鸡轰出来给他。当他用枪托猛击鸡群的时候,我也用木棍击杀了几只鸡,悄悄把鸡藏在草丛里面。当日本兵走了之后,我偷偷回去把自己的战利品拿了回来。”
“其实有一些鸡是我们自己家的。”马来才说,他是这群年轻人的头儿,在米罗山那边已经加入了游击队,现在是潜伏回来发展新队员。“今天晚上我母亲清点早上放养出来的鸡只时发现少了两只,而这两只鸡是最近阉割过的,长得特别大。我母亲一直在诅咒那些偷了她的鸡的人,说吃了以后会马上死掉,还说阉割过的鸡如果没超过一百天吃了是会生麻风病的。我母亲在诅咒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会吃上她心爱的鸡,我现在倒是有点害怕她的诅咒会显灵呢。”
“没有人可以确认是谁吃了你家的鸡。”何天福说。“日本人一定是拿走最大的鸡。你不是说你家的鸡阉割过长得特别大吗?那么一定是日本人而不是我们吃了你家的鸡。我们吃的鸡一定不会让我们生麻风病的。”
隔了数天,一个闷热的早晨,何天福被邻家青年蔡黑林叫去参加活动小组聚会。蔡黑林是个不爱说话的人,只管埋头走路。他的哥哥蔡罗文则性格活跃,喜欢说话。何天福跟着他沿着一条小路穿过一大片水稻田向山边走,接着登上一座表面像月亮一样布满圆坑的高地,对着那山谷走去。这里布满了橡胶园,有几座早已被人遗弃的木头房子,里面长满了茂盛的藤蔓和野草,其中一座就是出名的鬼屋。这个屋子几十年没人住了,听说屋主建造了房子后家人一个个死去,现在成了何天福他们小组活动的地方。
何天福跟着蔡黑林到达时,看到孙九和金良已经在打扫地板。地板上的尘土约有两英寸厚,还有大量的树叶和垃圾,大家把垃圾装在一个大袋子里面一起抬着扔掉。
等他们的领导马来才和另外几个人到达之后,会议正式开始了。这个聚会和以前大不相同。以前只是讨论形势和宣传,但是这一次是有着具体的行动目的:去收集蔡黑林的哥哥蔡罗文藏匿的那一批英国军火,然后把它们运送到一个僻远的山洞里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