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三朵,一一表之。
江南少雪,不过因为江南的天气潮湿,那深深入骨的寒冷也是旁他地方的人经受不住的。若非必要,鲜少有人在这个时辰赶路。
梧桐村通往南风镇的土路上,徐徐行着一辆绣字缎纹的马车,那车厢足足能容下五个人并排而坐,拉车的骏马更是膘肥体壮,身上的鬃毛柔顺的跟缎子似的,一看就是富贵人家调。教的好马。
拉车的汉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头戴毡帽捂得严严实实,前行一段忽然扬声朝着身后的车厢道:“许老大夫,这般行车,您可还受得住。”
片刻后,车厢内传出一位老者的声音:“不碍的,你放心赶车便是。”
“好嘞。”
马车车厢内足足垫了七八寸的厚重棉絮,是上好的丝绸制就的被面,既软又暖。一个身着简朴素布深衣的老者正闭目仰靠着,马车微微一颠,他便转而睁眼看向自己跟前身着同样款色深衣的少年。
“汉林,此次前去福仁堂拜师,切不可像在山野一般行事散漫。我师弟当了多年的太医,宫中贵人,当朝显贵所见不计其数,所以脾性自然苛刻严谨,比我更甚,你得加倍小心,可有听明白?”
许汉林不复嬉戏神色,郑重道:“是,爷爷。”
许大夫道:“我知道你素来不满我管教严厉,但是你要知道学医容不得一点歪心。我从来不会看错人,汉林你太聪明,只要刻苦努力,日后定有作为,但若是歪了心思,那你还不如从此以后就当个什么都不会的废人!”
许汉林后背微湿:“孙儿不敢,孙儿知道爷爷都是为我好,我定然会刻苦勤奋,出人头地。”
许大夫满意的颔首:“不错,我就是要你出人头地才,带你去福仁堂,我的师弟从小天赋比我高,他当了太医,我却阴差阳错沦落成了个不入流的行脚大夫,还好我有了你,汉林,我的好孙子,我行医数十年,没见过比你天分更好的学生,我现在已经教不了你了,你拜我师弟为师,不过几年,定然能远胜于他,也好好替我出一口气。”
许汉林迟疑道:“爷爷,你想让我当入宫当太医?”
“入宫是飞黄腾达的捷径,但是你的性子太容易走偏锋,你是我许家唯一的子孙,我不会拿你的性命冒险。”
“那爷爷的意思?”
许大夫微微一笑,也毫不介意车外,福仁堂的车夫可能将他的话听了去:“我要你超过我师弟所有的徒弟,继承他的衣钵,同时,继承我师弟从师父那里传下来的的福仁堂!”
朱子学堂作为朝廷的县学,建的也是分外体面,亭台水榭,假山石桥,无一不缺,裴东南住的学子宿舍,一推后窗,就能看见一潭已然结了薄冰的池水,现在潭水的风景虽有些落寞,及至夏日之时,倒是能看到亭亭玉立的一株芙蕖于潭中窜起。
裴东南的父亲,梧桐村的里正大人,一早赶了过来,特意为他的小儿子送餐。
裴东南握着比笔洗粗了不少的白瓷茶盅捂手:“母亲这又是何必,学堂的伙食向来很好,还劳烦父亲特地跑一趟。”
里正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母亲的脾气,几日不见你吃她的饭,她便要操心,不过这鸡汤煨足一个时辰,还赶在许大夫离开前问他求了些补药加在了里头。”
裴东南微微扬眉:“许大夫离开?去哪里?”
里正道:“说是年纪大了,住在村子里多有不便,好像说,也是来了南风镇住下了。”
裴东南哦了一声,眉头微蹙,不知道在想什么。
里正又取出一个书袋子递过去:“甄家那丫头教我给你的。”
裴东南一愣,连忙松开茶盅伸手接过细细翻开,待看清那浅蓝色的“書”字忍不住勾唇笑起来:“这丫头绣的东西也不是不能看。”
他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的士子服,衬的他的笑容显得尤为干净清秀。
里正看了会儿便道:“我便知道这丫头的东西你不会不要,索性送鸡汤的功夫一起带来。”
言语里头也听不出什么情绪,裴东南不置可否,只是小心翼翼的将书袋子轻轻压在案角的书堆下。
门口忽然轻轻响了两下敲门声,父子二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莫名,待来人推门而入,裴东南立即起身恭候。
里正弯身行礼道:“院士大人。”
白院士笑着摆摆手:“你还给我来这套,多久没寻我喝酒了?”
里正笑道:“年纪大了,不该喝的就戒了吧。”又从带来的饭匣里拿出一只白瓷茶盅:“内子熬的鸡肝肉桂汤,冬日饮汤总好过喝酒,我内子嘱咐我,特地带来给院士尝尝。”
白院士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待会儿带到我宿舍去吧,我来是看看东南最近写的文章。”
裴东南忙将不久才做完的一张薄纸递过去,站着恭敬的等白院士过目。
白院士边看便点头,看完一遍,又拿手指指着文章中央:“这句,还有这句是锦上添花,不过文章还只算得是中规中矩,东南啊,你的性子还是太过拘束了。”
裴东南谨慎道:“谢院士指教。”
里正叹气道:“他的性子太过温文,也是我一直担心的。”
白院士又笑道:“卿之,你也莫要担忧,照着东南平日里的水准,秀才是一定的,不过能不能中廪生就要他看当日发挥了。此地无事,你还是陪我去喝汤吧。”
原本打算过完年再去南风镇的白鹭寺求平安符,不过李氏娘仨计算了下开麻辣粉摊的时辰,还是决定今天就去拜佛,回来的路上再去访求摊位。
华铜正好要将前几日打得猎物和之前养肥的家兔拿去镇上的大酒楼,宋梅子怕庙宇人多,反而吓到猫儿狗儿,故而留在家里没跟来,华铜赶着牛车将娘仨送到白鹭寺山下,合着她们说定了时辰,就先行去了。
南风镇的山,说出来给北方人听,怕是要笑死的,一过长江界,哪里的土墩墩怕是都要比这南风镇的山更要像山一些。
不过这自然不影响白鹭寺的香火鼎盛,甚至因着白鹭寺离镇中心不太远,这里的香客中尤为女客为多。当中也不乏一些本镇乃至临边几个镇上大户人家的闺秀和夫人,当然她们出行,必然是奴仆环绕,前呼后拥的。
甄知夏一时好奇蹭到一户家的马车前,想瞧一瞧,这镇上的大户闺秀到底是何面目,奈何鼻前闻得淡淡香风,耳旁听得环佩叮当,那大家闺秀在几个贴身婢女身后若隐若现,就是不露个正面。
李氏好笑的把她拉回来:“乱跑什么,也不怕拐子拐了去。”
甄知夏淘气道:“哪个拐子敢拐我,我又不似那些人,身上随便掉个什么下来也值得不少钱。”
李氏无奈道:“你当人家傻的?人家出来上香,自然不会带什么要紧东西在身上,且大户人家的小姐身边总有专门负责捡环钗的小丫鬟的。”
甄知夏奇道:“居然还有这种丫鬟?”
李氏笑着还要再说,瞥见周围香客人群挤挤的,若是利于此地不动自然不便:“走吧,咱们去大雄宝殿。”
佛前两列橙黄蒲团,甄知夏跟着娘亲姐姐跪倒礼拜,心中念念有词。
菩萨宝相庄严,佛堂内烟香缭绕,若你只是个凡人,到了此地也必然心生敬畏。
甄知夏自认是个凡人,她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她一直觉着,若是心中毫无敬畏,那么为人就很容易没有底线,若是心存再存恶念,就很容易做出可怕的事情。
李氏今日的心思似乎格外重,她闭目合掌,对着座上观音喃喃不停,甄知夏端她侧面,一时又想起,甄三方死时,她的模样。
许是李氏的模样太过于虔诚,在她祷念足有一刻钟后,一个眉目清秀的小沙弥双手前探,递过来一支签筒:“女施主,今日我师父解足九十九支签,这是最后一支,赠与有缘人。”
李氏讶然接过,顺势谢过小沙弥,小沙弥拱了拱手便走了,甄知夏的目光跟着那沙弥直至一个七十上下,身穿袈裟的老和尚身上,那老和尚看着鹤发童颜,在一众来往繁忙的香客中很是不凡。
“切切”声响,竹签跌落在佛前,李氏拾起竹签,挪步至老僧面前,虔诚道:“师父,请问此签和解?”
老和尚开目看一眼竹签:“施主所求为何?”
李氏犹豫了下:“问子女安康。”
老和尚微微一笑:“施主红鸾星位重,不如问姻缘。”
李氏面上一红,又不好拂袖离去,只得低声道:“求师父指教。”
老和尚复又将目闭上:“前缘未断,不过是否可续,还要看施主自处。施主的决断,不单单是影响到自己,还会关系到施主的家人。”
李氏牵着甄知夏姐妹,有些恍惚的朝外走,大雄宝殿的香客如织,虽然甄知夏不时的拉一拉李氏,她最终还是和一旁擦身而过的妇人轻轻撞了一下,那妇人手上才求来的一张黄符便飘落地上。
李氏慌忙俯身,将那黄符拾起,递于那妇人:“抱歉,夫人。”
那妇人身边身着粗布袄的丫鬟将黄符纸接过,那妇人扭过头来淡淡一笑,瞧着李氏方要张口,忽然面色大变:“二,二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