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镇上正经住上二十天,要买的就多了。镇上东西样样贵,总不能天天去外头吃,那么油盐酱醋,灶上炊具就少不了,三个妇道人家住一个单独院子,还得重新买一把好锁。夏日的换洗衣裳虽然已有,但既然住在赵家小院子,穿的太破旧会给赵家添闲话,娘仨总要重新置办一身稍微过得去的衣裳。再有晚上备用的蜡烛,林林总总,稍稍一想就已经许了一堆东西。
“哟,这谁家小姑娘,生的这般标致,来婆婆这儿看看,挑朵头花回去戴戴多好。”
李氏闻声看去,却是一个半百老妪正招呼着自己的两个闺女往自家货物横陈的小摊去。
那小摊子是个三尺见方,上部凹进的一个大木箱子,摊子上琳琅满目什么都有,泥人儿,鸡毛毽子,绢花珠花,各式各样的首饰,甚至靠近婆子身边的小匣子里还有几根银簪子,花样不见得多新,却是十足的银器。
甄知夏忍不住朝李氏脑后瞧去,一头乌发简单盘了一个发髻,满头只插着一根木簪,令人心生惋惜。
现在手头有几个钱了,总该换个稍微像样的,才不会埋没了她娘的人才。
甄知夏捡起一跟素净的银簪仔细看了看,又回头打量李氏。
李氏心知她所想,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娘就喜欢知夏给我做的发簪,旁的不要,娘还等着你给我把另一只刻好了,待我生辰之日给我戴上呢。”
粉唇忍不住勾成一道弧,甄知夏放下银簪,转手拉住李氏的袖口,她当真是个好母亲,好的不能再好了。
“娘,等咱们回去,我立即把那簪子给你刻完了。”
李氏面上一温,轻轻嗯一声。
那婆子坐了一上午也没等到生意,也看出甄知夏等人衣衫破旧,但她小本生意不挑客人,想着哪怕赚一文也是好的:“我这里好多东西多着呢,像这珠花颜色鲜亮亮的擦在发髻上多好看,就适合你们这样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又不贵,就挑两只回去换着带,好生生一对姐妹花。”
甄知春和李氏的视线就忍不住落到甄知夏青色的裹头下,仿佛那样看着,头发就能按着她们的心意长出来似的,甄知夏本人毫无所觉,一脸兴奋的在一堆东西里挑挑拣拣,拨拉开一堆铜制的手镯戒指,居然给她翻出一把黄铜匕首出来。
“这个多少钱?”
那婆婆费了半天口舌,见她总算挑了样东西,面上一喜,待看清她手中拿的是啥,又满脸失望道:“哎哟,小姑娘,你可真会挑,这个,这个我不好意思卖你。”
甄知夏不乐意了:“干嘛,你东西摆着不就是卖的么?”
婆子为难道:“有生意我自然想做,可你手头是个空有刀把和刀壳子的空匕首。”
空的?甄知夏捏住刀壳子轻轻一拉,果然里面空落落的,刀把下面深深一道凹口,里面的刀片没了。
甄知春放下手头的纱花过来拉她:“挑不到喜欢的,咱们还是走吧。”
那婆子忙道:“小姑娘慢走,你若是真的喜欢,婆婆便宜些卖给你就是,反正这刀子拿到铁匠铺去配刀片还得费上不少手工钱,其他人又不喜欢,我便宜些卖你了。”
甄知夏转转眼珠:“婆婆,便宜是多少钱?”
婆子见她表情灵活,面目娇俏,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姑娘,要是喜欢就算你三十五蚊,不能再少了,还得让你姐姐在我这儿买上点东西,不然老婆子我今天就大亏了。”
就算刀把上满是污渍和铜锈,好歹那把手和刀壳都是纯正黄铜,做工也算精细,三十五蚊委实不多了。
甄知夏可怜兮兮的看向李氏,细密的睫羽扇了好几扇:“娘,我上次帮你刻簪子是用的挖野菜的小锄刀,那时候我就想要一把自己的匕首。”
李氏好气又好笑,这丫头,想买东西还要拿她做幌子。
甄知夏扁扁嘴:“娘啊。”清脆的童音被她压出好浓的撒娇意味。
李氏无奈的点了点头。
甄知夏当即咧嘴一笑,她一手把匕首藏进袖子里:“姐姐,你再挑朵花,不然婆婆不卖了。”
甄知春忍不住笑:“那我就挑这个。”手指伸的长长的,指着一根尾部打着简易络子的红头绳,摊子的另一端,婆子一脸失望:“这红头绳可不值钱。”
甄知夏对着姐姐挑了挑眉,两只手指捻起一朵淡粉纱堆的玉兰花:“我瞧你看这朵花看了半日了,难道不比那根红头绳好?”
婆子拍手笑道:“姐儿眼光真好,我这里所有的头花中就这朵最精细,价钱也不贵,才十五文。”
甄知春咂舌:“十五文还不贵啊?”
婆子哎一声:“也就是看你们两个小姑娘漂亮,我老婆子才没多要价的,换个别的乱七八糟的,我三十蚊也不卖,白白把我的好花糟践了。”
甄知夏眯着眼睛笑,明知道那婆子只是为了做生意随口胡诌,她也跟着说道:“那是,婆婆才是好眼光,这好花得好人才能配。”
甄知春又羞又气,两只手直拍她:“你个没脸没皮的,这种话你自己应下,别拉上我。”
最后还是李氏笑着哄了甄知春几句才作罢。
镇上最繁华的街道开了三件绣庄,最大的一家就是金家绣庄,王掌柜一见李氏便笑道:“甄娘子可是又绣了什么东西带过来?”
昨日从李氏手里买下的一件绣活,刚摆出来就卖了一百五十文,转手整整让他进账一百零五文,是以他今日看见李氏格外高兴:“甄娘子手艺又精进了,若是什么时候能做出一副大的绣活过来,价钱好商量。”
李氏笑道:“王掌柜,今天我是过来做你生意的,成衣铺子里面有没有给小孩子穿的衣裳,干净整洁些,半旧的也行。”
王掌柜这时候才注意到她身后甄知夏姊妹,就夸一句:“原来除了知春丫头,还有个小女儿,甄娘子好福气,两个闺女都如花似玉的。”
李氏笑着称谢,哪个母亲听见别人这么夸自己女儿会不高兴呢。
“成衣是有的,但我这儿有个更好的。”王掌柜朝伙计说了句话,伙计就进里间拿了个尺头出来,李氏接过来一摸,棉布还算细腻,颜色墨绿也很好看,再往里一翻就皱了皱眉。
“王掌柜,这是?”
王掌柜叹口气:“堆在后头没注意,落雨时候和另一匹黑色尺头靠一块儿,颜色脏了。想当做废布处理了,又可惜,毕竟是整匹的尺头。甄娘子,你若是相得中,我半卖半送,三十蚊钱卖了你,反正你那手女工,总有化腐朽的能耐。
谁能买下这布可比买成衣划算多了,你要不咱们的老主顾,也不会想到你甄娘子。就是请甄娘子日后念着这边熟稔,有了绣活也先想着咱们这金家绣庄。”
李氏知道王掌柜意思拉拢她,她把整匹尺头摊开,绕开那些污损的实在不能用的,莫说两个女儿,便是算上自己也够了,一整块尺头才算三十蚊,确实等同于白送了。
李氏笑称一句:“王掌柜的好意,我就不推却了”。又额外多买了些针线和白棉布,母女三人欢欢喜喜的踏出绣庄,又去镇东的集市。
甄知夏好吃,自己说了一大堆还去撺掇甄知春,最后又缠着李氏说想试试娘亲手做的卤菜,还要是配全了作料的那种,李氏一一应下,就买够了调料,只是还有几味药材,到了药店一问,最最便宜的参须也要两百四十个钱。
甄知夏怕李氏反悔,忙将从甄三的二钱银子工钱都给了药铺掌柜,将李氏点名的药材统统买了:“娘别心疼这些钱,反正咱们得在镇上待上二十几日,不如做些卤鸡卤鸭卤肉,送去大酒楼试试,没准儿就是一条生财之道。”当日听佟家愿意花三十两买卤汁配方,她就想到了,佟家也是生意人,怎么会只因为小儿子想吃卤蛋特地买下一个方子。
李氏嗔道:“给我女儿吃,有什么心疼的,你这丫头。”
于是又买了专门卤食的粗瓷瓮,铁锅铁勺,三双碗筷,菜刀一把,烧水的铜铫子一个,上好的铜锁一把,木盆若干,两根大猪骨,一只童子鸡,一堆蔬菜,一包白米,几片荷叶,加上之前药钱等等,用光了八钱碎银子,娘仨雇了两个脚力,才大包小包的搬回去。
甄知春小心的将蔬菜和活鸡堆放到院落干净处,嘘口气:“这些白菜萝卜,在咱们村里值什么,到了镇上就敢买这么贵。”
李氏放下手里的尺头和白棉布:“那是自然,镇上又没有余田,吃的穿的用的,都得花钱买。”
甄知夏凑上去:“娘,你买那么多纱布条做什么?”
李氏神秘一笑:“你们一天到晚跑来跑去的,把脚都养大了,我一直想找机会替你们裹足,家里头又寻不到合适的布,这次正好一并买了。”
甄知夏脸色大变,她瞬间想到古代的三寸金莲,那可是要活生生把脚掌折断的:“我不要裹足,梧桐村哪里有人裹足的。”
李氏道:“乡下姑娘是没那么多规矩,我要不是在秦家长大也不会学到这些。之前甄家有你奶盯着,我怕她说出什么不好来才没给你们裹,现在有机会在镇上住着,咱先裹起来,知春都十岁了,再不裹就晚了。”
甄知春道:“娘,是不是要给我和妹妹裹天足?”
甄知夏大声道:“什么天足地足,我不裹足。”
她脑袋里瞬间跳出一大堆理由,想要说服李氏,什么裹足是历史悠久的陋习,什么迫害妇女,什么男权思想,偏偏她怎么想都理不出该从何说起,只是一步步后退着,脸色越来越惨白:“娘,我死也不要裹足,脚会废掉的。”
李氏奇道:“只是那纱布在脚上绑几圈,也不会绑太紧,怎么会废掉。”
甄知夏一愣:“不是要把脚趾折断了再裹的么?”
李氏愣怔一下后笑了:“不是那种裹法,你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有人伺候,裹成那样多不方便。”她似被提醒了一般,忽然惋惜的叹了一声:“若是你们能出生在秦家,倒是能裹上那种漂漂亮亮的小脚。”
甄知夏擦去满头的冷汗,心道,果然是隔了千年的审美差异,如果生在富家就要裹脚,还不如当个乡下的大脚丫头。
到底是裹足的恐惧太过强烈,在亲眼看李氏只是在甄知春脚上紧紧缠了几层纱布,甄知夏才放心的脱了鞋袜。
甄知夏站起来蹦跶了几下,倒也不觉得脚疼:“娘,我去作坊找一下爹,一会回来。”
李氏还来不及开口,甄知夏就小跑出了门,李氏只得摇摇头:“这丫头,裹了脚也矜持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