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来讨论最明显的那类束缚。当我们对某种事情表示信任或不信任时,或者对某些观点表示赞同或不赞同时,如果由此而招致了法律的制裁,则思想就是不自由的。在罗素看来,世界上有这种自由的国家寥寥无几。在英国,按照《亵渎法》的规定,宣布不信仰基督教是不合法的,散布耶稣有关不抵抗的说教也是非法的,所以,一个人如果不想当囚犯,就必须表明自己是耶稣的忠诚信徒。在美国,一个人如果要想踏上美国的国土,就必须事先郑重声明他是反对多婚制和无政府主义的,而一旦身在美国,还必须放弃共产主义信仰。在日本,向天皇的神权提出挑战是违法的。
很明显,要做到思想自由,最基本的条件是不因观点的表达而遭致法律的制裁。但还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国家做到这一点。虽然许多国家都认为它们已经做到了这一点。
然而,在现代社会中,法律惩罚还不是最大的障碍,比它更大的两个阻碍:经济惩罚和证据歪曲。显而易见,如果因为表白了某种信仰而使人难以为生,思想就不能说是自由的了。
罗素以他亲身的经历为例说明了这一点。那时,罗素应剑桥大学三一学院的邀请,在那里做了一名讲师,但不是特别会员。是否是特别会员的区别,不在于钱物的多少,而在于特别会员在学院当局享有发言权,而且只要没有严重的伤风败俗的行为,在会员期内是不会被辞退的。罗素之所以不被接纳为特别会员,是因为教士派会员不想增强反教会派成员的选票。结果是,当它在一九一六年厌弃了罗素的反对战争的观点时,就毫不迟疑地将他辞掉了。如果不是他有点积蓄的话,恐怕早就饿死了。
可以说,当各种信仰可以自由竞争时,思想就是自由的。换言之,当各种信仰能够各抒己见,且不受法律的惩罚或经济的制裁时,思想就是自由的。但由于种种原因,这只能是一个永远也不能完全实现的理想,不过,要想向这一理想大大地迈进一步,却是可能的。
过去,威廉·詹姆斯常常宣扬“愿意相信”。在罗素看来,应该宣扬的是“愿意怀疑”。没有什么信条是绝对正确的,一切信仰都在不同程度上笼罩着不明确和错误的阴影。提高信仰真实度的方法很多,包括听取各方意见,尽心尽力地证实相关证据,为避免所持观点的偏颇与持有相反意见的人进行辩论,并且培养随时抛弃理由不充分的假设的习惯。这些方法在科学中得到实践,同时也建立了科学知识体系。只要一个科学工作者持有真正科学的世界观,他就会承认,随着新的发现,现在作为科学知识的东西迟早会得到修正。科学界是惟一能够发现近似真知的东西的领域,在此,人们的态度是犹豫不决的。这种严肃的、不为教条所左右的对某种观点的接受,正是对待科学的正确态度。
与科学相反,在宗教界和政界,还没有什么科学的东西,尽管如此,人们还是认为,持有正统观点,以饥饿、监禁和战争相威胁,并谨慎地避开与任何不同观点的争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人们能对这些问题提出疑问,作一番不可知论式的思考,就可以根除现代世界十之八九的罪恶。如果战争双方认识到彼此的错误,就不可能爆发战争。教育将有利于开发智力,而不是使智力萎缩。让一个人做某项工作,是由于他适宜做这项工作,而不是因为他趋从了当权者的荒谬的教条。如果可能的话,仅是合理的怀疑就足以创造一个太平盛世。
自由人的礼赞
按语:
放弃为个人幸福而做的争斗,摒除短暂欲望的一切渴求,热情为永恒之物而燃烧——这就是解放,这就是自由人的崇拜。这种自由是通过对命运的思考而实现的,因为命运本身已被心灵征服,而心灵已被时间的炼火净化而变得纯洁无瑕。
古往今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热诚,所有的灵感,所有的如日中天的人类天才,都注定要在太阳系的无边无际的死寂中灭绝。而整个人类成就的殿堂,必定无可避免地被埋葬在毁灭了的宇宙的瓦砾尘埃之下。
尽管死亡是自然控制力的记号和标志,但人仍然是自由的,人在他稍纵即逝的有生之年,去审视、批判、认知、并且在幻想中去创造。在他所知道的世界中,这种自由属他独有;在这种自由中,他优越于控制他的外在生活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人,作为具有善恶观念的存在物,时刻面临抉择:我们应该崇拜权力,还是崇拜善?我们的上帝存在并且是恶的吗?或者他应该看作是我们自身良心的创造?
假如权力是坏的,就像它看起来的那样坏,那就让我们打心眼里拒绝它。在这种拒绝中体现了人类的真正的自由:决心只崇拜由于我们自己对善的热爱而创造的上帝,只尊敬激励我们洞察生命最美好瞬间的天堂。在行动上、在欲望上,我们必须屈服于外在力量的专横暴虐;但是,在思想上、在渴望上,我们是自由的,不受任何的约束,甚至在我们的生命旅程中面对死亡的暴虐也保持着自由。那么,就让我们领会信念的力量,它能使我们在对美好的憧憬中继续生活下去,让我们永远以美好的想象为前导,在行动上下降到现实世界中去。
当事实与理想的背反开始变得明显可见时,一种激烈的反抗精神,一种激烈的对神的憎恶,似乎是对自由的必要肯定。以普罗米修斯的坚韧去蔑视充满敌意的宇宙,永远认清宇宙的罪并永远主动地憎恶它,以此拒绝权力的恶意可能创造的任何欢愉,这显然是一切不愿在不可避免的命运面前低头的人的责任。然而,愤慨依然是一种拘束,因为它迫使我们的思想被一个邪恶的世界所占据。愤怒是我们思想的一种屈服,但不是我们欲望的屈服;由智慧构成的自由是建立在我们欲望的屈服的基础之上的,而不是建立在我们的思想屈从之上的。从我们欲望的屈服中产生了忍让的美德;从我们的思想自由中产生整个艺术、哲学和美的想象的世界,由此,我们终于征服了这个令人生厌的世界。但是,美的想象只能存在于无拘无束的沉思中,只能存在于不被热切期望重压之下的思想中。因此,只有那些不再要求生活给予他们任何个人好处的人,才能获得自由,因为个人好处是随着时代变迁而变化的。
必须承认,在我们所欲求的事物中,尽管有些被证明为是不可能的,但仍然是实在的善的事物;另一些被我们热烈企盼的事物,无论如何不能构成完全纯净的理想的一部分。必须放弃的信念是坏的信念,尽管有时是错误的,但比起不受抑制的热情想象所造成的错误要小得多;宗教教条,通过提供一种证明它永远不会错的理由,并由于它发现了许多严正的真理而成为净化我们希望的手段。
然而,在顺从中有一种更进一层的善的因素:即使在实在的善不能获得时,也不该烦躁地欲求它们。对每个人而言,伟大的自我克制或早或迟都会光临。对年轻人而言,没有什么目的是不可达到的;他们不相信以热忱意志的全部力量去追求美好的事物会不可能成功。但是,我们必须明白,由于死亡、疾病、贫困或责任之声的存在,世界并非为我们而设计,即便如此,无论如何美好的事物还是我们渴求之物,尽管命运可能阻止它们。当不幸降临时,我们要有勇气去忍受,而不是去抱怨我们希望的破灭,我们要远离思想上的徒劳无益的悔恨。这种顺从于力量的程度,不仅正当而且正确:它恰是智慧之门。
同大自然的力量比较起来,人的生命确实是微不足道的东西。奴隶注定要崇拜时间、命运和死亡,因为它们比奴隶能在自身中发现的任何东西都要更伟大,而且因为他们所考虑的一切都是被它们毁灭的。尽管它们是伟大的,但伟大地思考它们、感受它们没有热情的光辉,则更为伟大。而这种思想使我们成为自由的人,我们不再以奴隶式的屈从在无可避免的命运前低头,而是吸取它,使之成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放弃为个人幸福而做的争斗,摒除短暂欲望的一切渴求,热情为永恒之物而燃烧——这就是解放,这就是自由人的崇拜。这种自由是通过对命运的思考而实现的,因为命运本身已被心灵征服,而心灵已被时间的炼火净化而变得纯洁无瑕。
自由人以最坚固的所有的纽带,以共同命运的维系,使自己与人类同胞联合在一起,由此他发现一种新的景象总是伴随着他,爱之光辉照射在他的每一件日常事务中。人的生命是一种穿越黑夜的漫长的行程,绕在这漫长征途四周的是看不见的敌人,人受着疲惫和痛苦的煎熬,朝着一个很少人希望达到的目的地前进,在那儿没有人长期逗留过。当他们行进时,由于被无限强大的死亡的无声命令所掌控,我们的朋友,一个接一个地从我们的视野中消失。我们能够帮助他们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我们有责任在他们的征途中洒播阳光,以同情的慰籍来减轻他们的痛苦,给予他们一种永不怠倦的爱的纯洁的欢乐,增强正在衰弱的勇气,在绝望的时刻,逐步灌输信念。让我们不要用恶意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功绩与过失,而让我们只考虑他们的需要——悲哀和痛苦;让我们记住,他们是同一个黑暗环境中的难友,与我们一起都是同一出悲剧中的演员。因此,当他们的生命历程结束时,当他们的善和恶由于过去的不朽而变成永恒时,正是我们感受到他们在哪里受苦,在哪里失败,我们的行为不是造成他们痛苦和失败的原因。但是,无论在哪里,圣火的火花照亮在他们心中,我们准备鼓励、同情他们,用勇敢的话语激起他们高昂的勇气。
人的生命是短促而脆弱的;缓慢而又确定的命运使他和他的同类陷入无情和黑暗之中。对善和恶的盲目,对毁灭的满不在乎,无穷的困难伸展于人生的无情之路;对人而言,今天被判定要失去他至爱的人,明天使他自己将要穿越黑暗之门,惟一还值得追求的是,在横祸来临之前,他所拥有的是使他短暂的生命历程变得高尚的崇高思想。鄙弃命运之奴隶的懦弱和恐惧,崇拜自己的亲手建立起来的圣地;不因机遇的主宰而丧气,从统治他们外在生活的专横暴虐中解放出来,而保存着心灵;骄傲地向那暂时容忍他的知识和判定的不可抗拒的力量挑战,像疲倦而又不屈的阿特拉斯(传说被罚用双肩在世界极西处顶住天的巨人)那样,独自支撑他以自己的理想塑造的世界,而不顾无意识力量的践踏,勇敢地行进。
生活本不该这样
按语:
在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中,恐惧比希望占据更大的比重:他们担心别人会夺走自己的所有物的时候较多,而考虑如何自己也为他人的生活带来快乐的时候较少。生活本不该这样。那真正幸福的生活又是怎样的呢?罗素指出,那种不为占有只求创造精神主导下的生活,是福音书和世界上所有伟大的先哲们所倡导的。如果所有人都能鼓起勇气,并不顾一切挫折和障碍坚持这种生活方式,那世界将因此而变得无比的美好。
那些其生活对自己、对朋友、对世界都有益处的人,是为快乐所支撑、为希望所激发的人。他们在处理私人关系时,从不为可能失去他人的敬爱和尊重而挂怀;他们从不奢求回报,而只在付出爱和尊重;他们工作时,不会受嫉妒心所驱使,而只关心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他们在政治上,不会耗费时间来为本阶级、本国家辩护,他们的目标只在于让整个世界更幸福,让残忍、利欲之事更少,让更多的人摆脱压迫,自由发展。
在这种不为占有只求创造的精神主导下的生活,包含一种真正的幸福,这种幸福是任何不利的环境都不能将它夺走的。这种生活方式是福音书和世界上所伟大的先哲所倡导的。那些找到这种生活方式的人,不再惧怕任何东西,因为他们生活中最看重的事情并不受制于任何外在的力量。如果所有的人都能鼓起勇气,并不顾一切挫折和障碍坚持这种生活方式,那世界的变革就不需要从政治和经济开始,因为个人的道德已经发生了变革,政治和经济的变革会随之毫无阻碍地发生。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够穿透自己表面的遭遇,而看到那来自于信仰和创造性希望的内大的快乐。就一般人而言,要克服恐惧心理,仅仅依靠面对不幸的勇气还不够,还必须根除造成恐惧心理的原因,把美好的生活不再看作世俗意义上不成功的生活。
如果我们认真地审视生活,我们就会发现,生活中的罪恶大致有以下三类:第一类,物质方面的罪恶,如难以维持生计、疼痛、死亡等;第二类,性格方面的罪恶,如无知、脾气暴躁、缺少意志力等;第三类,权力方面的罪恶,如暴政、借助暴力或教育中的过度灌输而形成的对自由发展的干涉等。
这三种罪恶并不是泾渭分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