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红兵的气场的确够强大的,昨天吼了姚千里一嗓子,就把姚千里这虎玩意吓得瘫倒在地上。整整一天,姚千里这大嗓门都没敢大声说话。今天横了姚千里一眼,姚千里就吓得筛糠。看来没有制不服的人,只有没本事的人。姚千里那么虎,见到赵红兵,还是服服帖帖的。赵红兵并不是成心想收拾姚千里,甚至还对姚千里印象不错。他就是想把姚千里那贱嘴给缝上,只要听不见姚千里说话,赵红兵就觉得心情顺畅。看守所里没针线,否则赵红兵还真动手就缝了。
老曾看着姚千里冷笑。虽然没说话,但是赵红兵感觉得出老曾的意思:姚千里你这玩意,见到个赵红兵就吓成这样,我老曾就不怕。
赵红兵这几天越看这老曾越不顺眼,虽然没到想找茬儿揍他一顿的地步,但是也觉得,要是老曾和钱三犯了葛,那自己肯定立场坚定地站在钱三那一边。
一直劝小李子的那个中年男人走过,赵红兵顺手给了他一支烟。赵红兵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心肠不错,而且看起来也比较有素质,如果不是两个人的铺位离得比较远,赵红兵早就跟他搭话了。
“老疙瘩,不认识我了吧?”中年男人微笑着说。
赵红兵一听“老疙瘩”这词实在是太亲切了,这是家人叫他的小名,一直和“红兵”一样通用着,不过自从他成年以后,已经没有人这样叫他了,他起码已经快20年没听到有人这样叫他了。这人既然知道他的小名,那肯定是和他家有渊源。
赵红兵马上直起了身子,认真地端详眼前的这个中年男人:“你是……我看你也面熟。”
“面熟是肯定的,我和你大姐一个单位上了30年班,你参军前我就认识你。”
“哎呀!”赵红兵一拍脑袋,还真想起了这个人,“你是我姐单位的出纳!”
“会计!”中年男人继续微笑着,“以前的确是出纳,现在早当会计了,还是科长。”
“你咋不早说啊!”赵红兵有点不好意思了。赵红兵以前大脑特别灵光,见过的人读过的书过目不忘,可是30岁以后酒喝得有点太多,脑子显然没以前好使了。
“早说干啥啊,好像跟你攀关系似的。我就琢磨着,等你哪天要收拾我的时候,我再说。”中年男人哈哈大笑。
“可别这么说,我一直觉得你心地好。”赵红兵说的是真心话。
“来了这儿的,都不容易,又要被判刑,又要挂念家人。同是天涯沦落人,相互间还折磨什么啊。”中年男人说。
“中国人不就是爱内斗嘛,不互相斗斗都痒痒。”
“我一见你进来就放心了,要不是你进来,这号子不定得乱成什么样儿呢,成天干!”
“都怎么干啊?”赵红兵其实也一直想知道。自从他进来以后,这号里的确太平了,他真没法了解这号里的历史。
中年男人下意识地看了眼老曾,说:“这你就别管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赵红兵何等精明,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那倒是,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啊,买彩票。”中年男人有点不好意思。
“买彩票不是国家允许的吗?”
“我挪用公款了。”
“嗨!买两张彩票,娱乐一下,挪用公款干什么啊?”
“我哪是娱乐啊,我是玩命,先是个人贷款30万,然后又挪用公款60万。”
“我操,彩票是福利彩票啊!是捐款性质的啊!你……”
“我疯了,别说了。”
“嗯,这个错,真是不应该。”
“我出去以后,再买彩票就小买了,不图别的,只要把我以前输的赢回来了就行了。”中年男人喃喃自语。
一听这话,赵红兵晕了,心说:出去还想买彩票?被痰蒙住心了?看起来这么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么傻呢?
赵红兵说:“出去快好好找个工作,认真还钱吧。彩票的事儿,不靠谱。”
“呵呵,都这么说,不打扰你了。”
赵红兵掏出两包烟递了过去:“拿着。”
中年男人接过来掂量掂量,也没客气:“我叫李晓强。”
“对,对,对,想起来了。”赵红兵是真想起来了。
李晓强挥挥手,走了。
赵红兵平时喜欢足球和篮球,平时公司里大事小事的都是沈公子解决,赵红兵从来不关心,所以他闲暇的时间不少。他无聊的时候经常上网浏览一下体育新闻,他现在想起来了,那些主流的网站上,几乎每期都有中了特大奖的“福彩”新闻,标题全是在最前面,全是大红字,也不知道这些缺德彩票机构花了多少钱打的广告,动辄就是谁连买十注中了几千万什么的,谁看了都心动。
赵红兵从来没点进去过,也从来没羡慕过,因为他有本事赚钱,而且身家也早就上亿了。但李晓强不一样,他平平庸庸一辈子,没本事赚大钱,也没本事出人头地,可他又不甘于平庸。他选择以买福利彩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平庸生活,哪知道越陷越深,最后,连平淡的生活都不能保证了。
赵红兵其实离开监狱的时间并不久,没几年。可是他却觉得,就在这过去的几年中,社会实在是瞬息万变,犯罪也是越来越新鲜。今天在这铺上躺着的这些,起码有一半是以前闻所未闻的嫌犯:比如拿女网友裸照勒索的,比如盗取银行卡密码的,比如放藏獒咬人的,比如贩卖海洛因的。以前赵红兵在监狱里时,几乎所有的狱友都是“盗”、“抢”、“花”、“杀”、“斗殴”这几个罪名,如今这些罪名,似乎已经都OUT了,即使没OUT,犯罪手段也更潮了。
赵红兵又开始忧国忧民了。
看守所一向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不停地有人被宣判,要么执行死刑,要么被下放到劳改队,要么当庭释放。隔段时间,就会集中宣判一批。
这几天连续宣判,赵红兵号子里,这次要走七个人。
卖海洛因的“老海”死刑。
卖K粉摇头丸的十年。
重伤害的钱三判六年。
李晓强被判五年。
诈骗罪老七被判四年。
盗窃罪的一个连赵红兵都叫不上名字的外地人被判三年。
钱三的马仔那个小痞子被判一年,看来应该是要留在看守所服刑了,不必下放劳改队了。
看到这些宣判,赵红兵比较纳闷:为什么杀人抢劫的老曾这次没被宣判死刑?而且,让赵红兵觉得闹心的是,小李子和姚千里这俩人,一个也没判。
按赵红兵的想法,这俩人都该释放,一个直接关精神病院里,一个就该立即释放。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这俩人实在太烦人。
正在赵红兵烦闷的时候,管教敲门,把赵红兵叫出去了。
“你们号子里有个被判死刑的,那个毒贩。”管教递了根烟。
“对,看见砸了镣子了。”
“呵呵,老规矩,别让他闹出什么乱子。”
“行倒是行,你得帮我打听个事儿。”
“呵,你还跟我谈条件!”
赵红兵一脸不耐烦:“就跟你谈条件了,怎么了?”
像是赵红兵这样的人,的确在号子里属于特殊人物,但是这管教还从没见过这么霸道的特殊人物。
管教说:“说吧说吧,想吃啥喝啥?”
“吃啥喝啥我用得着找你啊?”赵红兵最看不起这种手里有点权力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管教了。平时虽然管教不跟赵红兵作威作福,可赵红兵就是看他不顺眼。
管教也被噎住了:“那你说干啥吧!”
“王宇、马三他们归案了吗?”
“操,这违反纪律!”
“不违反纪律我用得着找你啊?”
“马三是谁啊?就叫马三啊!”
“他叫马……”赵红兵还真不知道他叫马什么。
“你就看看你们这帮人,成天混在一起,连大名叫什么都不知道。”管教说得有些轻蔑。
“我们怎么了啊?”赵红兵又烦了。
“好好干吧!”管教没答应,也没拒绝。
赵红兵回到号子里,跟大家说:“不服的,可以上诉,刚才管教说了,好好写材料,都有机会。”
出乎赵红兵意料的是,几乎所有的人都表示不写,只有那卖K粉的老桂觉得自己判得重,必须要写。
钱三说:“写啥啊,我这已经是最轻的了,再上诉一把,说不定给我加几年。”
李晓强说:“家人都活动过了,我早就知道大概是这么个结果,早下劳改队,早点得分,早点减刑。”
老七说:“家里没人没钱的,上诉有什么用?那些上诉改判的,哪个不是家里有钱有势的。”
赵红兵倒真不关心这些人是否上诉,他最关心的就是那贩卖海洛因的死刑犯“老海”。
赵红兵发现这个老海的确和别人不一样,也和别的毒贩子不一样。他几乎从来不主动跟任何人说话,也从来没有任何人给他卡上打过钱,他一直连烟都没有。而且,看样子他也不吸毒,看守所里那些难以下咽的饭菜,他吃得津津有味。
赵红兵知道,越是像这样的蔫人,被判死刑以后越容易犯事,自杀和报复仇人都有可能。
赵红兵故意溜达到了老海跟前:“上诉不?”说完话赵红兵才想起来,这可能是他进了这个看守所这么多天来,跟老海说的第一句话。
“不上诉,哪有钱去请律师。”老海的眼中没有任何光彩,拿着判决书发呆。
“刚才不是说了吗?有法律援助。”
“法律能援助我?法律是援助你们这些有钱人的,那些律师,也都是给你们这些有钱人打官司的。”
赵红兵被这句话给噎住了,想了想,说:“把你的案子说来听听呗,或许有得缓,你这样的罪,有时候可判可不判。”
“是吗?”老海的眼神中多了点光亮。
“是。”
几句话聊完,赵红兵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老海,绝不是一个丧心病狂的毒贩。无论是谈吐还是眼神。赵红兵见过的坏人太多了,谁好谁坏,一眼就分得清。
接下去,赵红兵跟老海的聊天,证实了这一点。
这老海就是本市人,但他是农村的,他和那侵犯幼女的一样,是农村的民办老师。虽然说民办老师收入很低,在过去的很多年里,收入都不足100元,但是毕竟在农村里很受人尊重,人人都高看一眼。整个村子里的年轻人,几乎都是他的学生。谁家婚丧嫁娶,上台说几句话写几个字的,都是老海。
不过,老海最骄傲的,还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虽然不是村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却是唯一考上重点大学并且读了研究生的。儿子从小到大没让人操过心,上了大学都是半工半读,毕业以后,在外企里工作,月薪上万。每次过年回家,都给家里扔个万儿八千的。老海从来不花这钱,给儿子攒着。但是,可没少跟乡亲们炫耀。
老海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该知足了,虽然为国家贡献了这么多年青春去教书育人没得到应有的报酬,可毕竟自己把儿子培养出来了,这就是最大的报酬。
可是,去年连续发生了三件事,把老海平静的生活完全打乱。
第一件:前年春节,老海的儿子带着女朋友回家。回到城里之后,俩人就分手了。虽然老海的儿子什么都没说,但老海十分清楚为什么分手。人家女孩知道老海家穷,可万万没想到有这么穷。这么穷的人家怎么在北京买房子?儿子虽然在北京挣钱不少,可攒出个首付来得猴年马月?没房子怎么结婚?不结婚怎么耗得起青春?老海打听了一下北京的房价,一声长叹:就算是把自己的骨头渣子都卖了,也不可能买得起。
第二件事:去年夏天,由于现在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村子里的孩子越来越少,所以老海所在的小学被撤销,国家一次性买断工龄,给了几万块钱补助,这是老海干了一辈子换的钱。老海挺不情愿地放下了教鞭,可毕竟手里多了几万块钱,老海满心欢喜地想去汇给儿子,让儿子在北京买房子。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大事来了,也就是第三件事。
第三件事:老海的老婆忽然查出得了乳腺癌。现在城市里上班的得病都没钱治,何况老海这样一个农村家庭?在北京做个手术,还没等化疗呢,老海补助的几万块钱就花没了。还好,老海有个争气的儿子,一直让老妈在北京住了三个月院。这三个月院住完,儿子毕业后几年的积蓄也花光了。此时,又发现,老妈的癌症扩散了。
儿子出去借钱的时候,老妈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自杀了。她明白,再治,结果也是个死,只能让老公和儿子背上更沉重的债务。自己已经没法再给家里创造价值了,那就少给家里糟践点钱吧。
爷俩儿给她送完葬,又欠了乡亲一大笔钱,儿子回到了北京继续工作还债,老海回到家看着荒芜的农田望洋兴叹。老海除了能认识几个字教点小学生外,几乎什么农活都干不了,以前家里的农活全是老婆一个人干,如今老婆没了,这地也没法种了。老海干脆把地全包了出去,一个人跑到了北京。
这次到北京,老海连儿子都没通知,他觉得家里已经够拖累儿子的了,自己不应该给儿子再添麻烦了。结果,找了一个礼拜的工作,啥工作也没找到,连看大门,人家都嫌他老。老海明白,自己要是再在北京待下去,纯粹浪费钱呢。所以,就买了张火车票,黯然回家了。
在火车站,老海遇见了两个老乡,确切地说,是他两个曾经的学生。这俩人是表兄弟,以前在学校是出了名的调皮捣蛋,可现在,居然衣着光鲜,精神抖擞,看样子混得不错。
在火车上,这表兄弟对老海的遭遇深表同情,在市里的火车站下车以后,这表兄弟俩给老海留了电话:你是我们的老师,你儿子又是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你现在处境这么差,有事儿就给我们兄弟俩打电话,我们怎么也得给你个活路。
其实,他们要给老海一条死路。
几天以后,老海打了电话,表弟来见的他。先是云山雾绕地说了一通当今社会不违法很难赚钱,又说了一通现在这社会,警察就爱抓吸毒的,不爱抓贩毒的,因为把贩毒的都抓了,那以后警察抓什么啊?
老海虽然在农村活了五十多年,可人还真不傻,听来听去听明白了:“你们,是想让我帮忙贩毒吧?”
表弟回答得很干脆:“对!你现在外面一大笔饥荒,书也教不成了,地也不会种,出去打工岁数也大了。干这个还有可能翻身,要是干别的,你等着饿死吧!干这个别的我不能保证,一个月三千五千的,总没问题。干上一年,你的债全还了,再干几年搞大了,一年千八百万都有可能。我们信任你,才给你这个机会。换了别人,我们能信得过吗?干还是不干,一句话!”
老海一口把满杯白酒干了:“干!”
老海明知道这事违法,可还真是不得不干。用表弟的话来说:不干违法的事,他这辈子是没法翻身了。他不翻身倒不要紧,他只是希望儿子能过得好一点,能过得幸福。起码,要给儿子在北京买个房子……
贩毒,来钱肯定快。这没得说。老海也分不清海洛因、摇头丸的区别,他大概认为是同一样东西。他认为,即使被抓了,也就是判个7年左右。
老海去年的确是流年不利,才刚干了不到俩月,就被警察给逮住了,人赃俱获。表弟更惨,开枪拒捕,被当场击毙。老海进了看守所才知道,自己犯的是死罪。
赵红兵问:“你一共卖了几次毒品?”
“三次。”
“赚了多少钱?”
“2700块。”
“查获了多少?”
“4两。”
“200克?”
“嗯。”
“加在一起卖了多少?”
“不到1斤。”
赵红兵心一沉。50克海洛因就能判死刑,200克算得上是数量非常巨大了。老海显然又没有对付公安的经验,肯定一问全都招了。本市毒品控制得一直不错,即使是吸毒,也多数吸点K粉什么的,扎针的确实不多,贩卖海洛因一下这么多的,那得算是大案了,要是老海没有重大立功表现,枪毙是必然的了。
老海问赵红兵:“是不是肯定得死了?我就说上诉也没用吧?”
“真不一定,你想想,有什么重要线索没有,你要是立了功,活的可能还是非常大的。”
“没了,都招了。”
“那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之前没有任何前科,只要你翻供,坚持自己并不知道包里放的就是海洛因,那么很有可能改判。”
“真的吗?”老海的眼中泛起了光。
“真的,你试着写一下。不为别的,你还想不想见到你儿子?”
“想!”
“那你就写!”赵红兵扔过了那本快被翻烂了的《刑法》。
老海认真地点了点头,眼神中又有了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