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挺爱干净的人,但是你也看见了,过去的十多天,我真没洗澡,我已经忍不了啦。但我还是坚持着没洗。”
“坚持着吧,多好,一直留到下劳改队的时候。”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确实是没了。”
“咋没的?”
“今天下午天太热,我情不自禁地搓了搓后背!我忘了背后有字。”
“搓掉了?”
“嗯……不过,还剩点,那个赵字基本还看得出来,可是红兵看不出来了。”
赵红兵乐了:“赵字既然还有,那就留着。哪天赵也没了,再洗吧!”
“这……”姚千里也看出来赵红兵在跟他开玩笑呢,可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
“哈哈哈哈。”
赵红兵笑得很开心,姚千里也跟着笑。赵红兵在过去这些年里总跟一些心机特重、特别复杂的人在一起,遇上了姚千里这么个像纯净水一样的小伙儿,还是觉得很有趣的。
张国庆看见赵红兵和姚千里俩人聊得很开心,也凑了过来。在张国庆刚进来的时候,赵红兵对他很照顾,赵红兵也看得出来,张国庆对他很感激。可是后来腾越进来以后,他和张国庆俩人在仇富这一问题上找到了共同语言,基本接手了赵红兵对张国庆的照顾。所以,赵红兵和张国庆多少疏远了点。
张国庆看见赵红兵不住地用手指捏自己的头,就问:“怎么了?头疼啊?”
赵红兵苦笑:“快20年了,一下雨阴天的就这样。”
“注意身体啊!”张国庆说。
“嗯,不过这是老毛病了。”
“保重身体啊!”张国庆继续说。
“嗯?”赵红兵有点蒙,同样一句话说这么久干吗?
“你还年轻,注意身体啊!”张国庆朝赵红兵点了点头。
“也不年轻了。”
“保重啊!”张国庆又唠叨了一句。
姚千里笑骂:“老张你今天没喝吧?怎么这么磨叽?”
姚千里是个愣头青,没懂张国庆的意思。赵红兵现在可是明明白白了:腾越等人要对自己下手了,毫无疑问,张国庆得到了消息。
赵红兵低声说:“放心吧老张,我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那就好,那就好。”张国庆步履蹒跚地走了。
赵红兵很感动。张国庆能递这么句话,已经十分不容易了。
姚千里说:“今天老张怎么了?怎么跟小李子似的了,磨磨叽叽,神神叨叨。”
赵红兵说:“他是个好人。”
回去以后,赵红兵也在观察腾越等人,倒是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赵红兵不担心别的,就担心腾越像小李子似的弄根磨尖了的筷子、牙刷什么的,趁自己睡着插到心脏里。自从上次动完手以后,赵红兵跟腾越再也没说过话。只要俩人一对眼,赵红兵就拿眼睛睖他,而腾越也从不表现出特别不服,总是低眉顺眼的。号子里看似风平浪静。
晚上,赵红兵采取了新的睡姿,他的背靠在墙上侧卧着,双手护着胸口,眼睛看着下面的二十来个人。他这样睡,是为了不把自己背后的空门露给敌人,是最好的保护自己的方式。
半小时,腾越睡着了。
又过了一小时,值班的人换成了刀哥和张国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赵红兵实在顶不住了,就算是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多天来的浅睡眠。
赵红兵迷迷糊糊地睡着了,虽然睡得不是特别踏实,但是他似乎梦见自己未满周岁的儿子居然会叫爸爸了。
赵红兵的脸上,也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忽然,赵红兵觉得自己的头部一阵剧痛。赵红兵连眼睛都没睁,下意识地打了个滚。结果,后脑又是一阵剧痛。紧接着,赵红兵感觉有人骑在了自己身上,掐住了自己的脖子。赵红兵一睁眼,骑在自己身上的人正是腾越。
腾越似乎是练过鹰爪之类的功夫,双手掐住赵红兵的脖子,掐得牢牢的。赵红兵双手搭住了腾越的手腕,以图奋力一扯甩开腾越。以赵红兵的力气和身手,甩开腾越是分分钟的事。哪知就在此时,赵红兵的大脑又被重重地一击,这一下,赵红兵险些昏死了过去,松开了抓住腾越手腕的双手。
此时,赵红兵的左手和右手分别被老曾和三林牢牢按住,动弹不得。赵红兵半口气都顺不上来,眼前漆黑。赵红兵此时明白了:腾越等人迟迟没动手,就是在等这样的机会。他们不是想收拾自己,而是想杀了自己。
赵红兵奋力挣扎,但越挣扎,力气越小了……
赵红兵的舌头伸了出来……
赵红兵翻了白眼……
赵红兵不动了……
此时,号子里的其他人才从睡梦中惊醒,纷纷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腾越缓缓地松开了掐在赵红兵脖子上的手,说:“赵红兵抽羊痫风了,我们得按住他。”
腾越说完,慢慢地从赵红兵身上下来了,赵红兵已死,他需要等待的,是再一次提审,他早已准备好了。老曾和三林也松开了赵红兵那早已不再挣扎的手。
腾越说:“赵红兵好像抽羊痫风抽过去了,按铃找管教吧。”
腾越忽然感觉后心被重重一击,紧接着,双耳嗡的一声。腾越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瘫倒在地。
躺下去的是腾越,站起来的却是赵红兵,是两眼布满血丝喘着粗气的赵红兵。
老曾看着眼前死而复生的赵红兵,不知所措。赵红兵似乎刚才对腾越的一击也用光了最后的力气,不停地在喘粗气,似乎无力向老曾进攻。
老曾看到如此这般的赵红兵,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倚在了过道的墙上。赵红兵的手段他知道,让他去贸然主动上前跟赵红兵动手,他没这胆子。
三林知道进攻还可能会赢,退缩一定会输。他想在铺上和赵红兵决一死战,朝铺上就跳了上去。三林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对手,居然还想像打擂台似的跳上台去。
当三林还跳在半空时,赵红兵一脚已经抡出。附近几个号子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似乎还有人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
三林重重地摔在了地下。他的肋骨一定断了,究竟是几根还不知道。
赵红兵跳下铺,一脚侧踹踹到了老曾的肚子上,老曾倚着墙再次缓缓倒地,赵红兵连环三脚,脚脚都踹在了老曾的头上。老曾连抱头都来不及抱了。
此时赵红兵再回头,看到了腾越那张恐惧的脸。赵红兵抓起他的衣领,一拳一拳地打在他的脸上。腾越知道自己的牙肯定掉了很多。
附近的几个管教都来了,打开了监室的大门:住手!住手!
赵红兵刚刚遭到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生命威胁,险些死在这群鼠辈手下,怎肯轻易罢休?赵红兵已经完全打红了眼,根本没理会管教,继续一拳接一拳地抡在腾越头上。三个管教冲了过来,扳住了赵红兵的肩膀。赵红兵已经忘了身后就是管教,他以为还是老曾等人。赵红兵肩膀一抖,一个背摔,就把管教摔倒在地。
一根电棍插在了赵红兵的腰上,赵红兵回头怒视。
又一根电棍插在了赵红兵的腰上,赵红兵瘫软在地。
被赵红兵摔翻在地的管教起身,气急败坏:“没有王法了!都给我带出去!”
刚才参与打架的四个人,全部被带了出去。或者说,全部被拖了出去。腾越等三人被赵红兵打得无法独立行走,赵红兵是被电棍电的。
赵红兵很幸运,如果刚才腾越等人再掐他半分钟,恐怕就算是他不死,也得变成植物人。不过,赵红兵的伪装也的确够出色。赵红兵曾经看过一篇文章,介绍了一种叫负鼠的动物,当它遇到危险时,总是用装死去规避。今天,赵红兵只能祭出了这败中求胜的险招,而且,腾越等人还真是中了招。其实赵红兵一拳打在腾越后心的时候,双眼前还是一片漆黑,完全是凭直觉。如果此时三林和老曾一起动手,恐怕赵红兵也难招架。只可惜,老曾对赵红兵过于畏惧,没敢直接拼死一搏。
腾越的确低估了赵红兵,像赵红兵这样的人,根本不能给他机会。一旦被他抓住不是机会的机会,那腾越就再也没有了翻盘的机会。天才就是这样,马拉多纳总能把一个又一个看似无法打进的球打进,所以,他是球王。
赵红兵、腾越等人全部被拖到了外面,全都被拷住,像是凤凰亮翅一样铐在栏杆上。赵红兵他们四人身边站了十来个管教。此时,看守所的领导也来了,他斯斯文文白白净净戴着金丝边眼镜,和各个凶神恶煞般长相的管教气质完全不同,看起来倒是很像一个在大城市上班的白领。不过很快,赵红兵就领教到了这个领导的厉害。
老曾挨了一电棍,一声惨叫。
“还敢打架吗?”管教问。
“不敢了!”
又是一电棍,老曾又是一声惨叫。
“声音不够大,还敢打架吗?”
“不敢了!”
“好!”管教走向了三林。
“还敢打架吗?”管教上去又是一电棍。
肋条刚才被打断了好几根的三林被这一电棍戳在了肋条上,当场惨叫一声晕倒。
管教似乎没想到三林这么不禁电,一下就给干晕了。
管教又转向了腾越:“还闹吗?”
腾越不搭话。
一电棍戳上去,腾越哼了一声,不说话。
再一根电棍戳上去,腾越又哼了一声,还是不说话。
管教急了,两根电棍一起电!
腾越长长地哼了一声,瘫软了。
腾越就是没告饶。不管怎么说,是条汉子。
管教走向了赵红兵:“赵红兵是吧?名头不小嘛。把三个人都给打了,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他们三个想杀我。”
“他们三个想杀你?别逗了,你看看他们仨现在那样儿。是你想杀他们仨吧?”管教说。
另一个管教搭话了:“都知道你在外面混得很开,你进来以后都给你几分面子,可你也不能胡来啊,你长本事了是吧?连管教都敢打!我告诉你,这个看守所从成立到现在,还没一个敢打管教的!你是第一个!”
“他们要杀我!我没想要打管教。”
“还他妈的嘴硬。”
一根电棍插上去,赵红兵晃了晃。
第二根电棍插上去,赵红兵腿软了。
第三根电棍再插上去,赵红兵似乎闻见了自己的肉味。
再一根电棍插上去,赵红兵忽然有了疼痛的快感。
再一根电棍插上去,赵红兵的眼前,看到了几条闪电。
又一根电棍插上去……
赵红兵两只手挂在镣铐上,整个人瘫倒了。他都不知道自己挨了几下,别人给赵红兵数着呢,一共挨了7下,但就是没告饶,脸憋得通红,牙花子都咬出血了,就是连哼都没哼。
不但监区里嫌犯们佩服赵红兵,连管教也有点佩服赵红兵了。这样的硬汉听说过,没见过。但是管教总不能输给赵红兵这样的嫌犯,输给了赵红兵,以后还怎么管犯人?看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被电倒却一直没有任何表情的领导阴着脸,轻轻巧巧地说了一句:“这个赵红兵不服啊,关禁闭,戴镣铐,对付这样的暴力分子,必须戴镣铐,到他服了为止。”
这轻轻巧巧的一句话,险些又要了赵红兵的命。
赵红兵的骨头当然很硬,当然是从不服软。不过更重要的是:赵红兵是江湖大哥,江湖大哥得有江湖大哥的面子。像是赵红兵这样的江湖大哥进了看守所,已经很没面子了。再被管教打,就更加没面子了。如果打的时候再服软,那以后就很难再在社会上混了。
赵红兵用连哼都没哼的硬气,为自己赢得了尊严。不过,迎接他的,将是禁闭室。每个看守所的禁闭室都有所不同,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但总体来说都是一样的:坐不能坐,躺不能躺,根本无法睡觉,像赵红兵这样1米8多的身高蜷在里面,真是生不如死。赵红兵第一次进禁闭室,还是20年前,就是那次,赵红兵丢了工作。那年,赵红兵刚刚二十二三岁,在这小号里卧了一天一夜,还腰酸腿疼了好几天,更何况如今这个岁数!
远远地看,赵红兵像是死狗一样蜷在小号里,再好的身体,也禁不住被差点掐死了之后再挨上几电棍。他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只要动一下,浑身都像是撕裂了一样疼痛。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除了给赵红兵送饭的劳动号,似乎所有人都忘了赵红兵的存在。每次劳动号一来,就是一盆像是狗食一样的饭扔在赵红兵面前,赵红兵一次也没动过。
赵红兵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他眼前似乎出现了张岳的那张白皙清秀的脸睖着眼睛的样子、李四那黑黑瘦瘦的脸无声大笑的样子、李武那老实巴交的脸仓皇失措的样子……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难道,赵红兵也要死了吗?赵红兵也被人遗忘了吗?
那不可能,因为这世界上,还有他的战友沈公子。沈公子不是他的朋友,不是他的兄弟,是他的战友。
在赵红兵被打的第二天下午,沈公子就得知了赵红兵在看守所里面的遭遇。这是费四托一位和他同在一个号子里的农村老头儿告诉沈公子的,这个老实巴交的老头儿很幸运,或者说赵红兵很幸运。这个老头儿在赵红兵出事的第二天就出狱了。在他临走前,费四让他硬背下了沈公子的电话号码,并且,告诉他,找到这个人,告诉他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会重重地酬谢你。
老头儿在赵红兵的公司找到了沈公子。
沈公子问他:“究竟是谁,敢在号子里跟赵红兵较劲。”
老头儿哼哼唧唧地说:“我也不知道,昨天晚上看,一起抓起来的有四个人。”
“另外三个人是跟赵红兵一伙的还是对手?”
“应该是对手吧!”老头儿都不太敢抬头看沈公子那激动得扭曲的脸。
“什么叫应该是?究竟是不是?”
老头儿被沈公子吓得不敢说话了。
沈公子也觉得自己过于激动了,平静了一下,说:“你详细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昨天他们四个人被拖了出来,我听见那个人嚷:他们三个要杀我!”
“是谁说的啊?”
“就是那个你们的朋友啊!”
“有人要杀他?”
“他说的,又不是我说的,你怎么这样啊?我好心好意地来给你报信,你……”老头儿不乐意了。
“他还说什么了?”
“再就没说什么了,我就听见管教说:是你要杀他们三个吧!然后你们的那个朋友不服,咬定是他们三个要杀他。”
“再然后呢?”
“再然后那些管教就拿电棍电你的那个朋友,可他就是不服,连电了十来下,把他电晕了,才给拖走……”
“啥?电他了?”
“对,电得老惨了,你那朋友也真是,服个软不就行了吗?非跟政府硬抗,这下可好,关小号里去了。”
沈公子蒙了,他先是没想到有人敢跟赵红兵扎刺,再是没想到居然有管教用电棍电赵红兵。他认为,看守所里早就打点好了,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老头儿看着沈公子蒙了,说:“我就是个传话的,我也就看到这些。你要是有路子,就嘱咐嘱咐你那朋友吧,没事跟政府对抗干啥,能对抗得过吗?”
沈公子还是一言不发。
老头儿又说:“我也就知道这些了,我觉得,那三个人可能真是要杀你那朋友。”
“为什么?”
“我老头儿子虽然是农村的,可起码活了六十来岁,我听你朋友说话那调,就觉得是真的。”
沈公子又沉默了。
老头儿说:“我的话说完了,我走了。”
“好吧,你走吧。”
沈公子继续发呆,过了一分钟,发现老头儿还没走。
沈公子问:“你这是……”
老头儿说:“费总说,有重谢!”
沈公子最近这些日子真是急糊涂了,他这人从来就不差人情更不差事儿,老头儿告诉了他这么重要的消息,换到以前,他早该重谢了。
沈公子一摸兜,就摸出了两百块钱。赶紧找财务支出了一万块钱,给了这老头儿,说:“拿着,别嫌少,当个路费吧。”
老头儿想到重谢,却没想到有这么多,居然给沈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送走了报信的老头儿以后,沈公子开始活动了,拿起电话就打给了看守所的负责人。
沈公子上来就质问:“红兵在你们那被人欺负,还被管教的电棍电了,又被关进了禁闭室,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可能吧!谁去惹他啊?”
“怎么不可能?这么大的事你都不知道?”
“我当然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调到司法局了。”
“啥?你调到司法局怎么不跟我说啊!”
“喂,申总,你又不是我领导,我需要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向你汇报吗?”
“不用倒是不用,但是打个招呼总是应该的吧。”
“忙,忘了。”电话那边态度显然不怎么好。
“那你跟新的负责人能说上话吗?”毕竟是求人,沈公子赶紧转换一下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