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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半坡猜想(6)

今年清明前,妻子去了一回城乡交界处死灰复燃了的古庙会,买了几团菊花的根,同样栽在小院里,一视同仁,一任其自由发展,只是不知道这几种菊花是何品种,开什么形状的花色。一团团的花根埋到地下,也就埋下了一团团的花谜,看着蓬勃起来的叶子和茎秆,常常就有揭开谜底的期待。我在这些菊花旱得叶子发蔫时,便用井水浇个透湿浇个痛快,便可耐得多日高温。入秋后一场阴雨,原有的新栽的菊花秆茎全都匍匐到地上,扑倒在院中的路径边沿,我也不想扶起它。有乡友来,建议并出主意,弄几根竹棍或树枝,把菊花枝秆儿绑扶起来。我口头应诺,却仍未实施,心里想着,它自己长得太疯太软,它自己撑持不住要扑倒在地,何必要我扶绑。再说铺地的菊花开了,当会是另一种风情,也许呢。

前不久有一次时日不长的外出。回到原下的小院时,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惹人的金黄,黄得那么灿烂,黄得那么鲜嫩,又黄得那么沉静,令我抑止不住心颤。记得离家时,这一丛丛古庙会上买来的菊花已呈现出繁密的骨朵花苞,我以为花期尚早,因为暑气沤热还在,起码也应在野菊花之后,不料,它率先开了,这一丛菊花的谜就这样揭开,金色铺地,花团锦簇,一团一团的金黄的花朵任性开放,直教我左看右看立着看蹲下看不忍离去。

看到这一丛铺地盛开的菊花,金黄金黄的颜色,脑海里便浮出黄巢那首广为流传的《咏菊》的诗来。说真话,我记着这首诗,却不喜欢这首诗:从表征意义上,我不赞同“我花开罢百花煞”的狭隘小气。如果真应了黄巢的心愿,百花煞尽,只存留菊花,这世界就太单调太孤清了。不光在我不能忍受,恐怕任何正常的人都会不堪的。黄巢的咒语自己未能实现,却在千余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发生了,中国文坛百花煞尽,只准存活八个样板戏。搞到一花独放独尊,肯定会出麻烦,肯定长久不了的。从这首诗的深层说,黄巢不过是以菊花自喻,隐含着称王称霸的政治抱负。联想到刚刚做了皇帝的李自成的胡来,以及尚未完全称帝的洪秀全和他的诸王们的胡整,黄巢即使做了皇帝,肯定也强不到哪儿去。只有菊花是无辜的,向来被有风骨的文人学士暗喻明恋地作为傲霜独立品行的一种花,无端地被称帝当王心切的黄巢拉出来称了一回霸,连柔嫩可人的花瓣也被拟化为黄金盔甲。

昨日傍晚,阴霾初开,夕阳在云缝中乍泄乍收。我走出小院,走上村后的原坡,野花凄迷,蚱蜢起落,树青草也绿着,却已分明是秋的景致了。山沟里,坡坎上,一簇簇一丛丛野菊花已经含苞,有待绽放。往昔的记忆中,这山野间的菊花一旦开放,满山遍野都是望不断的金黄,我家小院里的那一丛无法比拟,任何花园里的娇生惯养的公主般的同类也是无法比拟的。那种天风地气所孕育的野菊花,其气象其烂漫其率真,都是人工或小院所难以为之的。

作菊花诗两首,以释怀,以备忘。

其一 家菊

含露凝香铺地开,小院金菊报秋来。

秋风秋雨秋阳好,顿生诗情上高崖。

其二 野菊

何事争春斗妍态,不与桃杏一时开。

伏花凋谢香色去,抖出遍山黄花来。

永远的骡马市

头一回听到骡马市,竟然很惊讶。原因很直白,城里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地方呢?问父亲,父亲说不清,只说人家就都那么叫着。问村里大人,进过骡马市或没去过骡马市的人也都说不清渊源,更说不明白,也如父亲一样回答,自古就这么叫着,甚至责怪我多问了不该问的事。

我便记住了骡马市。这肯定是我在尚未进入西安之前,记住了的第一条街道的名字。作为古城西安的象征性标志性建筑钟楼和鼓楼,我听大人们神秘地描述过多少次,依然是无法实现具体想象的事,还有许多街巷的名字,听过多遍也不见记住,唯独这个骡马市,听一回就记住了。如果谁要考问我幼年关于西安的知识,除了钟鼓楼,就是骡马市了。这个道理很简单,生在西安郊区的我,只看见各种树木和野草,各种庄稼的禾苗也辨认无误,还有一座挨着一座破旧的厦屋一院连一院的土坯围墙,怎么想象钟楼和鼓楼的雄伟奇观呢?晴天铺满黄土,雨天满路泥泞,如何想象西安大街小巷的繁华以及那些稀奇古怪乃至拗口赘牙的名字呢?只有骡子和马,让我不需费力不需想象就能有一个十分具体的活物。我在惊讶城市怎么会有以骡马命名的街区的同时,首先感到的是这座神秘城市与我的生存形态的亲近感,骡子和马,便一遍成记。我第一次走进西安也走进了骡马市,那是上世纪50年代中期,我进城念初中的事。骡马市离钟楼不远,父亲领我观看了令人目眩的钟楼之后就走进了骡马市。一街两边都是小铺小店小饭馆,卖什么杂货都已无记,也不大在意。只记得在乡下人口边说得最多的戏园子“三意社”那个门楼。父亲是个戏迷,在那儿徘徊良久,还看了看午场演出的戏牌,终于舍不得掏两毛钱的站票钱,引我坐在旁边一家卖大碗茶的地摊前,花四分钱买了两大碗沙果叶茶水,吃了自家带的馍,走时还继续给我兴致勃勃地说着大名角苏育民,怎样脱光上衣在倒钉着钉子的木板上翻身打滚,吓得我毛骨悚然。

还有关于骡马市的一次记忆,说来有点惊心动魄。史称“三年困难时期”之后的第一年,即1963年冬天,我已是乡村小学教师,期考完毕,工会犒赏教师,到西安做一天一夜旅行。先天后晌坐公交车进城,在骡马市“三意社”看一场秦腔,仍然是最便宜的站票。夜住骡马市口西安最豪华的民用西北旅社,洗一次澡,第二天参观两个景点,吃一碗羊肉泡馍,大家就充分感受了作为人民教师的光荣和享受了。唯一令我不愉快乃至惊心动魄的记忆发生在次日早晨。走出西北旅社走到骡马市口,有一个人推着人力车载着用棉布包裹保温的大号铁锅,叫卖甑糕。数九天的清早,街上只有零星来往的人走动。我已经闻到那铁锅弥漫到空气里的甑糕的香气儿,那是被激活了的久违的极其美好的味觉记忆。我的腿就停住了,几乎同时就下定决心,吃甑糕,哪怕日后挨一顿饿也在所不惜。我交了钱也交了粮票。主人用一个精巧灿亮的小切刀——切甑糕的专用刀——很熟练地动作起来,小切刀在他手里像是舞蹈动作,一刀从锅边切下一片,一刀从锅心削下一片,一刀切下来糯米,又一刀刮来紫色的枣泥,全都叠加堆积在一张花斑的苇叶上。一手交给我的同时,另一只手送上来筷子。我刚刚把包着甑糕的苇叶接到手中,尚未动筷子,满嘴里都渗出口水来。正当此时,啪的一声,我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苇叶上的甑糕一扫而光,眼见一个半大孩子双手掬着甑糕窜逃而去。我吓得腿都软了,才想到刚才那一瞬间所发生的迅捷动作,一只手从苇叶刮过去,另一只手就接住了刮下来的甑糕。动作之熟练之准确之干净利索,非久练不能做到。我把刚接到手的筷子还给主人,把那张苇叶也交给他回收,谢绝了卖主要我再买一份的好意,离开了。卖主毫不惊奇,大约早已司空见惯。关于“三年困难”的诸多至今依然不泯的生活记忆事项里,吃甑糕的这一幕尤为鲜活。在骡马市街口。

朋友李建宁把一册装潢精美的《骡马市商业步行街图像》给我打开,看着主街次街内街外街回廊街漂亮的景观,一座座具有中国传统建筑风韵的现代商业建筑,令我耳目一新,心旷神怡,心向往之。勾起对骡马市的点滴记忆属人之常情,也自然免不了世事变迁生活演进文明进步等阅历性的感动和感慨了。

西安在变。其速度和规模虽然比不得沿海经济大市,然而西安确实在变化,愈变愈美。一条大街一街小巷,老城区与新开发区,老建筑物的修复和新建筑群的崛起,一行花树一块草皮一种新颖的街灯,都使这座和这个民族古老文明血脉相承的城市逐渐呈现出独有的风姿。作为这个城市终生的市民,我难得排除地域性的亲近感和对它变化的欣然。骡马市几乎是脱胎换骨的变化,是古老西安从汉唐承继下来的无数街区坊巷变化的一个缩影,自然无须赘述。我最感动的是这个名字,从明朝形成延续到清家,都在红火繁荣着以骡马交易的特殊街坊,把农业文明时代的城市和乡村的脐带式关系,以一个骡马市融汇贯通了。什么叫封建文明封建经济形态?古长安城有个骡马市。

无论西安日后会靓丽到何种状态,无论这个骡马市靓丽到何种形态,只要保存这个名字,就保存了一种历史的意蕴,一种历史演进过程中独有的风情和韵味,而没有谁会较真,真要牵出一头骡子或一匹马来。

哦!骡马市。永远的骡马市。

家之脉

女儿和女婿在墙壁上贴着几张识字图画,不满三岁的小外孙按图索文,给我表演:白菜、茄子、汽车、火车、解放军、农民……

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我手里:你明日早起去上学。我拔掉竹筒笔帽儿,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合用一只砚台。

我的三个孩子的上学日,是我们家的庆典日。在我看来,孩子走进学校的第一步,认识的第一个字,用铅笔写成的汉字第一画,才是孩子生命中光明的开启。他们从这一刻开始告别黑暗,走向智慧人类的途程。

我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我看着那些发黄的纸页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之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我大为惊讶,原以为是石印的,毛笔字怎么会写到和我的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呢?父亲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在我之前已谢世的爷爷会写一手好字,我最初的崇拜产生了。

父亲的毛笔字显然比不得爷爷,然而父亲会写字。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副新春对联,摊在明厅里的地上晾干。我瞅着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人围观父亲舞笔弄墨的情景,隐隐看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多年以后,我从城市躲回祖居的老屋,在准备和写作《白鹿原》的六年时间里,每到春节的前一天后晌,为村人继续写迎春对联。每当造房上大梁或办婚丧大事,村人就来找我写对联。这当儿我就想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也想到爷爷手抄给父亲的那一厚册课本。

我的儿女都读过大学,学历比我高了,更比我的父亲和爷爷高了——他们都没有任何文凭,我仅只有高中毕业。然而儿女唯一不及父辈和爷辈的便是写字,他们一律提不起毛笔来。村人们再不会夹着红纸走进我家屋院了。

礼拜五晚上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尺厚。第二天上课心里都在发慌,怎么回家去背馍呢?五十余里路程,步行,我十三岁。最后一节课上完,我走出教室门时就愣住了,父亲披一身一头的雪迎着我走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说:我给你把干粮送来了,这个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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