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尸坑早已被填满，堆积的尸体冒出地面，形成了一座小山。
我站在尸坑边上，浓烈的腐臭气息令我寒毛都竖了起来。
虽然作为亡灵，我们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就是死人，但我们的身体都是被大量药水处理过之后，才被重新赋予另一种形式的生命。严格意义上来讲，我们的皮肤、肌肉、骨骼、内脏都是经过了适当的脱水和防腐处理，在我们转换为亡灵时，体内的大部分血液也被抽干。在脱水的过程中，不能脱得太猛，太猛的话肌肉和骨骼就会失去原有的韧性，变得干枯脆弱、容易碎裂。但水分也不能保留过多，水分过多的话，肌肤的质地就会太软，导致容易被各种抗性药剂腐蚀，不能满足战斗需求。从尸体变成亡灵的整个流水线，都是由灵魂领主的手下来主导完成，这中间有一整套复杂的工艺和精密的操作，他们擅长并且乐于干这个活。所以亡灵降生时，其体型和外貌介于人类和木乃伊之间，比人类更精瘦，比木乃伊更丰满。一个制造合格的亡灵成品，他应该是深色、无味、弹性适中、坚韧度极佳的。
但眼前这堆尸体，我实在是不知道该说啥好……
一般来讲，当战争没有白热化的时候，出于人道主义精神，交战双方是允许对方清理战场，运回己方战士尸体的。然而由于这一场战争持续得太久，偶尔有时候杀红了眼，也就没那么多讲究了，所以有一部分人类士兵的尸体被钉在行刑柱上，以起到示威的作用，另外有一部分尸体则被抛弃到尸坑里，任由日晒雨淋、等待自然消亡。天长日久，旧的尸体被掩埋在下面，已经腐烂变质，新的尸体又堆积在上面，整个尸坑变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恶臭的垃圾场。要我钻到这个里面去躲藏，简直是要我的命……
“Basa，我做不到，这特么太臭了，你该不会很乐意钻进去吧？”我回头对Basa抱怨着。
“我们不也是死人吗？干嘛那么矫情。”Basa蛋定的扒开尸体钻了进去，“赶紧进来吧，等会人类的侦察兵要是出来了，被他们发现就不妙了啊。”
“你……你不觉得很恶心吗？”我不由得一阵恶寒。
“恶心？有什么好恶心的？”Basa显得若无其事，“你是说这样很恶心吗？”说着，他抬手掰断了身边一具尸体的小腿，腐蚀得已经严重变形的肌肉，被他的手抓个稀烂。
“呕……”已经快到忍受极限的我，终于忍不住狂吐起来。
……
好不容易在旁边找了个稍微靠上层的位置，我翻开那些还算新鲜、没有剧烈变质的尸体，把自己遮挡起来。当然，在这之前，我已经把今天、昨天、以及前天吃下去的东西全都吐了个一干二净。
忍受着刺鼻的气味，我几乎处于崩溃边缘。
透过尸体的缝隙，可以看到平原上的状况，部队已经全部撤离，远方黑压压的一片正在缓慢移动。Izual还在营地里，他并没有急着走，而是站在那里望着这片平原，或许还在留恋着什么？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但可以想像得到他内心的落寞。
在这之前的几年间，他带领黑暗军团大举反攻，先后拿下神罚之城和绝望平原，战绩辉煌。但这似乎是一个带着强烈反讽意味的故事，在更早的Salton时代，他曾经率领人类大军横扫了整个岛屿，直逼火焰之河。
正如我在骑士学院的历史课上所学到的，天使和恶魔是拥有永恒记忆的种族，那么在Izual的内心世界里，他对他自己，到底保留了什么样的记忆呢？光明的圣骑士或是黑暗的堕天使？人类的英雄或是亡灵的统帅？天使的后裔或是恶魔的爪牙？这些看似矛盾重重的身份，却集中在他一个人身上，生前的记忆和现实的残酷，纠结于他的内心，他到底在追寻什么？正如在不久之前，我和他的争锋相对中，他也清晰的说过，他至今仍然在光明与黑暗中徘徊。
而眼前，这个被光明与黑暗交织折磨的灵魂附着在他那庞大的身躯中，他环视着周围，仿佛要牢牢记住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他望了一眼远去的军队，然后转过身背朝着他们，迈开他坚实的步伐，朝着磐帝摩的方向走去……
他魁梧的身影，穿过空空如也的营地，迈过那些纵横交错的战壕，路过他曾经的营帐时，看了一眼遗留在地上的残骸。他继续往前走，伸手推开了沉重的围栏，粗大的铁锁滑落在地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他走出这片营地，仿佛走出一个困扰了他多年的囚牢……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那个神经质的小骷髅Louis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在我耳边回响起：“有一位光明的骑士，存活于最阴暗的堡垒，你们猜猜他最后是怎么逃离那里的？”
怎么逃离的？
这么说来，难道……
Izual要背叛我们了吗？
我突然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经过我的膝盖，蔓延到脊椎，一直冲上头顶，然后炸开来，头皮发麻，汗毛倒竖……
这是我所无法预料的结果，但当这个结果呈现在我眼前时，我却发现我无意之中似乎铸成了一个大错……
此时已近黄昏，落日的余辉照在Izual身上，青色的盔甲镀上了一层血红，映射出诡异的紫色光芒。在这个庞大的躯壳内，我已经无法分辨清楚，他的灵魂到底是属于光明，抑或是属于黑暗？
在西希之王的预言石上所看到的一幕，突然闪现在我眼前，我清晰的记得，在磐帝摩的街道上，有一名圣骑士佩戴着碧蓝怒火。我当时没有看清楚这个骑士的面容，但现在我猜到他是谁了。
或许他就是Izual本人。
他脱离了堕天使的身份，他的灵魂挣脱了这个恶魔躯壳的束缚，重新回归为人类的一员，他或许真的即将背叛我们。
宿命论，还有那些预言……
我的逻辑开始混乱了。是因为预言影响了我的判断，导致我做出错误的决定，导致了Izual的背叛吗？如果我没有看到那些预言，我就不会想到要冒这种巨大的风险去劝说Izual撤军，那么他可能就不会对未来有所知晓，也就不会背叛我们？
我想要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片段，想在脑海里将它们拼凑成形，然而我却发现这只是一种徒劳。如果说Izual即将背叛我们，那我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西希之王的全盘计划、在磐帝摩等候我去寻找的Eliana……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个即将夭折的泡影？如果他背叛了我们，他是否将再一次率领人类的大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神罚之城和火焰之河？这一次，我们已经没有了像Salton那样的天才，还有谁能够阻止他进入混沌之地？
但为什么他要在这个时候背叛我们呢？他完全有更好的时机。
我摇摇头，驱赶着脑海中那些混乱的思绪，我仍然心存侥幸。
Izual继续前行，走过我们的藏身之所，他并没有看我们，也许在刚才的混乱之中，他没有注意到我们躲进了这个隐秘的尸坑。他停下脚步，拔出佩剑重重的插在地上。他坐下来，两腿曲膝，两手放在膝盖上，就那么安静的坐着。他偶尔微微抬头望着天空，但更多的时候则是用手支撑着额头，仿佛是因为长年征战的疲倦而需要休息。
在他前方不远，蓝色的魔法屏障闪耀着光晕，城堡里的大天使仍然绽放着他背后的巨大羽翼，那圣洁的光芒照亮了半个天空，他似乎在召唤着Izual。
我渐渐的冷静下来。
接下来无论发生任何事情，我都只能默默的接受。就像西希之王所说的那样，在命运之神面前，我们无力抗争，我们没有办法去改变命运，但由于命运的未知性，我们渴望去发现它、找到它的结局。
所以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静的等待那个结局。
……
过了不多久，磐帝摩那边传来了声音。
大门开启了一点缝隙，一小队人马从城堡里出来，他们没有放下吊桥，而是搭了一块厚重的木板，从木板上跨越过护城河。
这些狡猾的人类也真是够谨慎的，看起来这只是几个侦察骑兵。
显然，这几个家伙被眼前的景象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中间那人看装束似乎是个骑士头领，他对旁边几个骑兵低声耳语了几句，那几个骑兵从两侧远远的绕过Izual，去查探后方的营地。
骑士站在魔法屏障里，胯下坐骑喷着鼻息，马蹄敲击着地面，在原地踱步。他紧紧的盯着Izual，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Izual微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
过了大概有半个多钟头，那几个骑兵回来了。
“大人，我们仔细的搜索过了，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军队的踪影，也看不到有埋伏的迹象，他们的士兵确实已经撤退了。我们远远的看到他们的大部队进入了神罚之城。”
“奇怪……黑暗军团驻扎在这里，这几年中从未间断过对城堡的攻击，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撤退？”骑士邹起了眉，有些疑惑的说。
“会不会是个陷阱？”
“Izual坐在那里干嘛？是不是准备投降？”
“Izual一向诡计多端，事情恐怕不像看起来那么简单。”
“我们的军队在大陆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他们也许是闻风丧胆、落荒而逃了。”
“大人，要不要先回去通报一下？”
几个人七嘴八舌的在那里自言自语。
“你们先回去，我倒要看看Izual在玩什么花样。”骑士头领吩咐。
几个骑兵返回了城堡。
……
“Izual，你的军队为什么离你远去了？”那个骑士带着些许轻蔑的口吻说，“看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Izual一言不发的坐在那里，他仍然微垂着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锐气。
“很多年以前，你背叛了我们。”骑士的语气里透着阴森森的腔调，仿佛是被压抑得太久，好不容易等到扬眉吐气的一刻，“现在怎么了，你也被你的主子Diablo抛弃了吗？”
“让Cain先生(1)或者Tyrael大人来见我。”Izual垂着头，仿佛不屑于看他一眼，“眼前的局面不是你可以应付的。”
“哦？”骑士的脸上带着略微僵硬的笑容，“那么Izual大人是想要做什么呢？你只身一人来到这里，是想要和我们谈判吗？”
“我不和龟缩在保护罩里的人谈判。”Izual淡淡的说。
骑士的脸部肌肉抽搐了两下，Izual身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威慑力，即便身在魔法屏障的保护中，却还是令他心有余悸。但他似乎又有一些不甘心，眼前这位落魄的将军，在他看来就像一只年迈的老虎，徒有慑人的外表而失去了尖利的爪牙。他拔出腰间的佩剑，远远的指向Izual，语气变得逐渐强硬起来：“Izual，看看你目前的处境，你的军队已经离你远去，你现在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一旦我们人类的大军到来，你将会在我们的剑下化为真正的鬼魂。我奉劝你一句，是时候做出明智的选择了！Sky大人带领的先遣部队已经到达了磐帝摩，他来这里之前彻底清除了坎德拉斯和鲁高音的恶魔残余，大魔王Andariel和Duriel都相继死在他的剑下，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实力远在当年的你之上。如果你聪明一点，就放下手中的武器。如果想要谈判，你也得保持清醒的头脑，我只想问你，你的手里还有什么筹码？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们谈判？！”
骑士虽然嘴上狂妄，但他脚下还是很稳，他站在原地，挥动着手中的剑，却不敢轻易的踏出这个保护罩的范围。
“你好像提醒了我，我的确是缺少一点筹码。”Izual看了一眼身边的碧蓝怒火。
“不如你把你的佩剑交给我，我带回去转告Sky大人，就说你想要重回骑士团，这把剑就当作你回归的信物如何？我相信以Sky大人的宽宏大量，应该可以考虑重新将你收入骑士团，你至少可以获得一个副官的位置，你以前不也一直都是副官么？我觉得你天生就是当副官的料，你会把这个角色扮演的非常出彩。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哈哈哈~”骑士得意的大笑起来。
“唉……”在人类狂妄的大笑中，隐约听到一声轻微的叹息，然后是破空的锐响，空气中闪动着湛蓝色的光影，笑声就在那一刻嘎然而止。人类的骑士瞬间化作一团凝固的寒冰，从马上缓缓的坠落，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咔嚓”声，冰块摔在地面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在惨烈的夕阳下化作血一般的雾气。战马发出凄厉的嘶鸣，朝着磐帝魔的方向狂奔而去……
Izual从蓝色的光晕中退了回来，他的盔甲和身体受到魔法屏障的剧烈灼烧，冒出一缕缕轻烟。他将手中的剑深深插入地面，再次坐了下来，又回复到刚才的姿势。
（这就是筹码么？）这一刻，我仿佛读懂了Izual的心思。
……
（第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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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注（名词出处、中英文对照、以及画蛇添足的说明）：
1.Cain先生：即“Deckard·Cain”，中文译名“迪卡·凯恩”，在述说他游戏内背景之前，请允许我细数一下他在现实世界中获得的荣誉：暗黑系列的祖师爷级人物、暗黑迷家喻户晓的老不死、暗黑资深老牌明星、暗黑年度最受欢迎NPC、暗黑最佳男配角、暗黑终身成就奖，等等，各种殊荣集于一身。凯恩的身份是赫拉迪姆的最后一位在世传人，他是一位伟大的贤者、先知、历史记录者，他身上所独有的沧桑、儒雅的气质使他备受世人尊敬，而他那双浑浊但却充满智慧、洞察世事的眼睛教会了我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个世界存在的真理。他从1代开始就伴随着玩家一起成长，一直到后来的3代才看似死亡（但我表示怀疑，如果有暗黑4，他说不定就从棺材里爬出来了）。他在游戏内最擅长的工作是鉴定装备、提供任务信息、拉家常、以及普及暗黑历史知识。由于他长得慈眉善目，亲和力强，还能免费鉴定装备，所以我们大部分人对他颇有好感。至少笔者在玩暗黑3剧情篇时，看到凯恩爷爷死于玛格妲之手，我的心里可是痛了好几分钟。
2.其他：关于Cain和Izual，在暗黑正史中，他们两者之间没有什么交集，他们是属于不同时代的人物。但在本文中，Cain和Izual都活跃于“三魔猎杀”时期，并且他们之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后一章中，将会有描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