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十分黏糊,没有一丝爽朗的感觉。高空黑云如盖,苍穹一片漆黑,回望峰顶更是没有半点光亮。这绝对不是一个适合决战的夜晚,这样的夜晚当然也不适合死。
黑夜正酣,天地间一片肃杀气息。夏虫也变得沉默,沉默正如今晚的孤峰。回望峰孤高入云,远远望去恰若一柄倚天长剑,直刺穹窿。木羽仰望孤峰,轻轻叹了口气,悄然踏入这无边的黑暗,无边的沉默。
山路崎岖,怪石当道,一路摸索上峰却是颇费周章。木羽走得很慢,也走得很谨慎。十二年的江湖路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一个人要想好好活着就得随时保持警惕之心。疲倦和寂寞深入骨髓,但必须坚持。漫漫人生路,坚持,忍耐,不断执着,如此而已。
木羽慢慢往山顶走。羊肠小道没入黑暗里,仿佛永无尽头。木羽走得十分木然,甚至没有任何思想。他突然喜欢这种夜间行路的感觉,看不到前途,也望不见来路。只有眼前依稀的真实,恍恍惚惚,似幻似真。心里有一些紧张,一些寂寞,也有一些满足。关于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
然后他就听到有人“嗯”了一声。
这声音软软绵绵,腻得可以附在心坎上。这无疑是女人的呻吟,只有成熟的女人在一些成熟的事情上才会有这种呻吟。
发这呻吟的无疑是成熟的女人,如母猫夜啼,敲碎夜的寂寞。
然后是一阵急促的喘息声从身畔的山石背后发出。木羽蓦然止步,俯下身形。心中暗自庆幸,若非他走得慢,若非他步履轻似夜猫,若非对方意乱情迷,那他岂非已给对方发现?木羽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是敌是友。但是他知道没有人会跑到这高山深处的山石旁谈情说爱,尤其是在这样夜色深沉的夜晚。
“嗯,不要这样子……”短暂的缠绵后,女人恢复了理智,她开始挣扎,也在找自认为堂而皇之的借口:“正经些,万一误了大事,还有你我的活路么?”
男人沉默,半天后叹道:“这种屈居人下的日子我受够了,男子汉大丈夫做这种事情还要偷偷摸摸,畏手畏脚,算什么男子汉?称什么大丈夫?”
女的冷笑道:“你有几斤几两老娘又不是不知?在这里婆婆妈妈又算什么男人?依我看,只有少主人那般英雄了得才算得上男子汉。”
男人怒道“你看不起我那也就罢了,何必用少主人来羞辱于我?”女人吃吃笑道:“说你小,你还真小心眼来着?其实一个男人小就小吧,有些地方不小就够了。来,往这里摸。”
接着又是一阵稀稀疏疏的声音。女人开始呻吟,口中却道:“你说那人会来么?这大晚上的蚊子又多,我可受够了。”男人口中含糊道:“先生料事如神,安排的事,总有几分道理。”
女人道:“又是先生,我就不明白少主人为何这般对先生奉若神明,言听计从。”
男人道:“这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了,你不见说书的说刘备的半壁江上还不是诸葛亮的功劳,几个头领都说诸葛亮还不及先生十分之一,你瞎操什么心。啊哟?你这骚蹄子!”
女人“啊”一声叫了起来,怒道:“作死么,这么大的力。”
男人低声笑道:“装什么装,你不就喜欢这么生猛?”
这时候突然一阵尖锐的哨声传来,那哨声极细极低,却仿佛就在耳畔,有一种慑人的气势。女人道:“头领召唤,敢情那人已经来了。”
男人嘀咕骂了几句,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来了又怎样?”口中不住嘀咕咒骂。二人从山石后闪出来,往山上奔去,身手竟是十分迅捷,想来也是好手。木羽窥伺在侧,待得二人去远,才悄然跟上。
行得不过里许,山路渐宽阔,也趋于平坦。再走两里,便已经十分开阔。有风徐徐吹拂脸面,清爽凉快,已经少了那种黏糊气闷的感觉,想是已经到山顶了。前面开阔处稀疏聚集了一些人影,二人到时,一人叫道:“来者何人?”女的应道:“天本无道,唯我行之。”
那人应道:“是自己人。”
二人走进队伍中,四下都没有声息。
只听一人说道:“上头有令,今晚行动取消,撤。”他说完居然没有一个人动,只听他又道:“大伙分批下山,尽量不要结伴同行,以免招风。行动。”他一声令下,人群哗啦一声四周散去,有的往来路走,有的钻进草丛,但都没有说一句话,更遑论呼朋引伴了。木羽藏身一棵大树上面,心中暗暗吃惊,不知道是什么样地组织纪律这般严明,行动这般迅捷。这样的人群聚集在这山上有什么目的?心中疑惑间,突然脚下树枝晃动,一人潜了过来,匍匐在树的枝桠上。木羽居高临下,隐约辨得出他身穿黑色夜行服,腰间悬挂长剑,正是刚才组织的一员。
夜静山空,时光开始变得缓慢。音乐一般深邃遥远,仿佛遥远的夜。
木羽一直在高处静观其变。约莫盏茶时光,突然一阵“咕咕”的声音传来。那声音居然十分奇妙,徘徊旋绕,极有节奏。如此时断时续,持续良久,突然一人低声道:“都走了么?”一人应道:“嗯。”后面这声音便从木羽脚下传来。
话音未落,衣袂破风,人已经到了树下。树下一片漆黑,木羽依稀辨认出树下有两个人影,只听一人道:“事情都办妥了么?”另一人道:“我老赵办事你还不放心?何况这是恩公特意交代下来的,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敢有半点怠慢啊。”
另一人“哼”了一声,道:“那就好,如果出了什么差错,你我人头都不保。”
那老赵笑道:“还说什么人头,真要这点小事也办不好,羞也羞死了,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恩公?”
另外那人依旧“嗯”了一声。老赵又道:“你别只顾问我,你的事情呢?恩公什么时候能见我们?”
那人道:“恩公的事我怎么敢管?恩公说去赴一个死约会,我看他神情十分严肃,令我很是担心。”
老赵吃了一惊,道:“你,你见过恩公的容貌?”言下既是惊奇又是羡慕。
那人叹了口气,道:“我怎么有那个福气?只是恩公说得十分慎重,我瞎揣测的。”
老赵“哦”了一声,显得十分失望,又道:“恩公现下在哪里,去赴什么约会,他说没?”
那人“咦”一声,奇道:“你这厮今天怎么这么多话,恩公的行踪也要向你回报不成?”
老赵讪讪笑道:“我也是一时好奇嘛,现在局势这般复杂,真让人担心。”
那人道:“你瞎操什么心,尽本分就行。”
老赵嘟囔一声,道:“我还不是担心恩公的安危。”
那人哼道:“恩公何等人物,需要你来担心?你若真想刨根问底,那就得准备好一样东西?”
老赵喜道:“什么东西?”
那人冷冷道:“棺材。”
老赵一愣,笑道:“那就算了。你也知道我,最近心里老是慌慌的,所以多玩了几把,睡了几个****,现在是一个子都没有。”
那人道:“没有最好。你还不快去,罗唣什么?”
老赵道:“还有样东西让你看看,诺,就是这个。”
那人道:“什么?”说着凑上前去,突然“啊”一声惨叫,道:“你,你……不是老赵?”
话语中带着惊恐和愤怒,显然吃了大亏。老赵“嘿嘿”笑道:“谁说我不是老赵,此老赵非彼老赵而已。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那人喘息着道:“什么事?你,究竟是谁?”
老赵道:“其实告诉你两件也无妨。第一,我真是老赵,那个和你一起喝酒、赌钱、睡女人的老赵;第二,咱江湖人是不需要棺材的,用那棺材钱找个****也好的。”
那人喘息逐渐加重,勉强冷笑道:“可惜,就算你杀了我也……”后面话音逐渐减弱,终不可闻。
老赵道:“什么?”慢慢俯下身来,地上那人突然化作一个黑影飞起扑了过去,然后是一声闷哼。只听那老赵冷笑道:“何必呢?要不是你这又臭又硬的脾气,也不会有今天。走好,我的朋友。”
“铿锵”一声,拔出腰间挎刀匹练般劈下,突然又是叮当一声,半空飞来一物件,刀被震脱手,落入草丛。老赵大惊,一声怒吼,撒腿就往山下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