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就这么在陆槐儿家里住了下来,好客是乡里人的善良天性,何况这么一受伤的老头,自然没人赶他走。这人自己也好不自觉,挑三拣四,每天将陆槐儿烦个半死,借着干活在外面晃悠不愿意回去。倒是陆槐儿的妻子是个极其善良的女人,每天笑眯眯地,听这老头吹牛冒泡,讲些不知是真是假的四海游历,一边手上不停,小小的院子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人的饭也做出来了。
据老头说,他那很让陆槐儿瞧不上的“天下第一人”是快二十年前,一帮武林高手在海外孤岛上弄了一个什么“长船会剑”,当时武功剑术天下第一的太阿先生给他让出来的。他以一柄长剑,连挑驾着木兰长船来的十二位顶尖剑术高手,力战到太阿先生面前。太阿先生只出了三剑,他奈何不了先生手中的太阿剑,对方却突然将剑扔了,连连称赞后生可畏,说是再过十年他必定不是姬冼子的对手,这天下第一应当让给他来坐。后来才知道,太阿生熟知天下武学,犹如棋谱纵横心中,即便是没见过的剑术武功只观其十分之一,便能够大致推测出对方接下来的走向路数。姬冼子当时用的剑招太阿生自信能接住八十二招滴水不漏,但是到第八十三招的时候自己却必定露出一个大大的破绽。也就是说,这是一套“诱敌深入”的剑法,八十二招之内如果没有把握打败他,第八十三招就必定要死了。
其实姬冼子当时也是强弩之末,毕竟连挑十二位都是世上顶尖的剑术高手,剑术既精妙,气也必定练得极醇,早就将姬冼子周身经脉冲乱,肺泡里满是血沫,只要这一口气提不住泄出来,立即就要喷血。“长船会剑”刚完,还没撑回大陆,姬冼子就不省人事,白得个“天下第一人”的虚名,眼看就要变“天下第一死人”。
根据陆槐儿的判断,老头贱嘴油舌,衣着虽然有几分体面但是做事自私又躲懒,吃完饭到了抹桌子洗碗的时刻就装作身上疼痛躺着休息,晒太阳必然抠脚打瞌睡,形容猥琐,怎么看都不像是个能干出“一剑震太阿,热血济沧海”这种事的大侠名士,这番经历相当可疑。至于他说的什么后来为世外高人所救,方知人外有人,世界外面还大着呢,从此诚心伺剑不出门,因此不为世人所知,这也太牵强。吹牛吹得一点都不专业。
隔壁杀猪的小年轻也来听故事,听到这就问那老头,世外高人是个什么模样。老头却只是摆了摆手,咂吧着嘴道:“见了他们,才知道普通人苦练一辈子实在没什么意思,真正的剑仙合该是天生的。”颇有些唏嘘不尽之意。
每当此时,连隔壁杀猪的那谁谁,也撇一撇嘴走开了。
到了这日上午,老头却忽然不吹牛也不嘟嘟囔囔抱怨了,独自站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怔怔地看太阳,像是心里有个什么极为郑重的打算。陆槐儿有些奇怪,但想一想这些天给他折磨的点点滴滴,决心半句也不问,从他身边往院子外面走。老头却忽然将他叫住,招收示意他过去。
陆槐儿也站在树下,手里还拎着砍柴用的斧头。老头眯着眼睛上下将他打量半天,摇摇头道:“也不知道中用不中用。”一把将陆槐儿胳膊拉住,道:“你得跟我回去。”
陆槐儿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回那个什么门什么派,连连摇头道:“我可送不了你了,你也瞧见我媳妇快生了……我哪也不去,屋后那匹马给你,你自己走吧。”老头皱眉道:“谁要你送!我还没老成废物!我要带你回去,教你武功。”陆槐儿一听更急了,拼命往回扯袖子,道:“我学武功做什么我又不打架!以后我便再也不出去,守在家里种地,过我的太平日子,不用学什么武功。你要走就快走吧。”老头气得脸都歪了:“多少人求着我,我连看也不看一眼,现在要收你做徒弟你还这么多屁话!”陆槐儿挣扎得更激烈,一张脸都急红了。
老头忽然撒手,冷笑一声说道:“太平日子?这世间很快都要变成地狱了,你还想要你的太平日子!若我不救你,你全家老小都得去黄泉路上作伴!”陆槐儿一愣:“什么意思?”老头说:“战争就要开始了。”陆槐儿更气,大声道:“我住的这地方就在长城南边,大大小小的战争总见过的,大不了全家逃个难,过个一年半载仗打完了还回来。”
老头看着他,沉声说道:“这次战争不同于以往。天下……或许要乱了。你在上阳所见的异象不过是个开头。”停顿片刻,又说:“如果天下都乱起来,你要往何处躲避呢?……乱世之中,弱小的人,是没有活路的啊。”
陆槐儿见他说得郑重,不由得竟有几分半信半疑,但老头忽然撒开了他,还是先稳住再说,便嗫嚅道:“你等等,我和家人商量了……”老头却忽然一把握住他手臂,斩钉截铁道:“不必了,现在就走!”陆槐儿又给他拉住,急着喊道:“我走了,我家人怎么办?如果真有危险!”
老头停下步子,思忖片刻,忽然将手一挥,声如龙吟,一柄长不过一尺多点的短剑从袖中飞出直射树上,剑锋钉入树干三寸多,剑身犹在震颤,嗡然有声。只见剑身碧绿如青釉,泛着柔和的光泽,却开了一条形状奇特,弯弯曲曲的血槽,刃上有退火留下的花纹,看起来轻灵古雅。
老头说道:“有这‘鱼龙舞’在,第一波来的人……应该镇得住吧。”
陆槐儿犹在震惊之中。就在老头出剑的瞬间,一股奇特的光环忽然笼罩了这干瘦猥琐的老头,将他与他手中的剑都镀上了一层神秘而庄严的色彩,仿佛在那一瞬,这人的身上忽然站起来一个截然不同,强悍而危险的灵魂。陆槐儿有点相信他说的“天下剑术第一”有几分真实。
但老头下一步就将他牢牢抓住,像老鹰抓了只猎物一般,任他如何挣扎也没有丝毫放松,口中说道:“你也不必道别的,一道别肯定走不了。你们这些无知的人都是一样心怀侥幸。”说着腾身而起,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居然比他后院那匹马还快些,转瞬就奔出了村。
陆槐儿只觉麻痹自手腕处扩散到全身,一动也不能动,只剩一张嘴不住口地喊:“放开我!我不学劳什子剑术武功!我要回家!”老头丝毫不为所动,陆槐儿破口大骂:“恩将仇报!你是狗屁天下第一人!”
他再骂,也改变不了老头一只手铁钳子一样牢牢扣住他,足下发力,颠得他七上八下直要吐。不消半日,奔了上百里路,老头竟是大气也不喘一口,来到一处小小港口。
那港口看起来早已废弃了,杂草横生,一只小小的舢板脏兮兮地半缠在水草里,看起来跟着废港一样无人问津。陆槐儿根本不知道方圆百里还有这样一个破地方,更不用说找着回去的路。这时老头却忽然停住了步子,眼中射出精光来,一双耳朵微微抽搐,正在凝神细听,片刻冷笑一声,喝道:“出来!”两指虚虚一指,竟有一股凝气自指尖发出,唯在草丛上如劲风般显露痕迹,分开草叶发出“嘶”的一声。那是布料撕破的声音。
喋喋一声怪笑,从半人多高的杂草中慢慢步出六七个人影来,都是最寻常的布衣,染成草的黄绿色,难怪躲在草丛中不易被发觉。九人都是再平常不过的脸,像渔家汉子,个子不高,身形却极其精悍,让人看一眼就横生难以抵挡的压力。
老头冷笑一声,道:“你们给我杀了一半,重伤一半,还敢再来!”
来人中一个也冷笑一声:“只要杀得了你,我们死几个人都不打紧。据我所知,你那女人可没带在身上,‘鱼龙舞’既然保得住陆家村,自然可保不住你了。”
陆槐儿这才有些明白,老头嘴里说的什么少年拜师不成恼羞成怒,多半也是搪塞的谎话,遇上了极其难缠的仇家,以至于不敢随便告诉别人真相才是真的。但不知道他说的祸事即将降临陆家村,是不是也和这事有关,是不是他把灾祸引导陆家村去,又不说实话?要真是的话陆槐儿非亲手打死这老头不可!
不过,如果真是给这些可怕的仇家追杀了一次,姬冼子这老头便真是受了不轻的伤,按说绝没有这么快好。
果然,姬冼子凝气作剑后,将那只手背在身后,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他却淡淡一笑,道:“杀你们几个,我就足够了,还要什么鱼龙舞!”
这一瞬间,他的身上又升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势。不是真正的剑术大家,决不能有如此凛然的剑气。
对方还没说话,又或许是已经暗中蓄力准备动手,陆槐儿心里正忐忑,云中忽然飘来一阵悠扬的笛声。仔细听,那笛声其实是从极远的海上飘来的,但异常清晰,是一曲低沉悲壮,战场上的战士怀乡吹奏的曲子,本来是箫曲,用笛子吹来少了几分豪迈,却多出一些淡淡的寂寥。
对面的敌人忽然变了脸色,喃喃道:“他竟然来了!”然后互相打个暗号,立即向四方撤去,这样的撤退也是防止人追击屠掉整队。这些人去得极快,那种畏惧竟似比对着姬冼子的剑更甚许多。
姬冼子的老脸上也露出喜悦,道:“还好还好!师尊竟派他来了!”听这么一把年纪的老头叫师尊颇为怪异,但听他提到那个“他”时真是实实在在劫后余生的喜悦,便知道刚才对这些黑衣人他是真没把握。陆槐儿不禁在心里骂他,打不过还不快跑,在那装什么装!不知道装逼容易被雷劈么!
老头紧接着又跟铁钳子一样拉着他,硬拽上了那一块晃晃悠悠的小舢板,挥起双桨,向大海的中间驶去。
笛声仍旧在远处若断若连地指引着。陆槐儿终于没忍住,问道:“你们说的‘他’是谁?”
“是我们门中的一个奇才。”老头答道:“我说的天生剑仙就是他,不必说在这南北陆,就是在我们门派中,也只有师尊的力量勉强可以与他一搏。那柄‘鱼龙舞’也是他的。”
难怪拿着“鱼龙舞”当辟邪驱敌的神器用。
陆槐儿嗤道:“你不是天下第一人么?”
老头面无惭色,干脆地说道:“我这位同门从没出过岛,更不曾入世,所以当今世上我当然还是第一人!”
陆槐儿气得要死,再次骂道:“你是狗屁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