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东方泛白,彻骨的疼痛才逐渐停息下来,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看一看。如果他的尸体已经在城外弃尸的土坑里十几个时辰无人看顾,只能说明家里已经乱成一团乱麻。昿武将军府不过是一座挂着威风牌匾的宅子,就像他这徒有虚名的将军一样。
从郊外入城的路似乎短了很多,他以为是自己心急,却丝毫没有察觉脚下的步伐快出常人十数倍。尽管如此赶到城门日头已经露出半边脸,平时清冷的晨光此刻照在身上比火还要烫,好像要整个将他的皮炙烤龟裂。他于是明白自己是再不能走在太阳下面的了。但一个孤魂野鬼难道也能感觉到疼痛?
守门的人看不到他,街上的人也看不到他,他以前以为自己是不怕孤独的——一个背景寒微的武士,即便一步一步坐到将军的位置上,也别想享受真正鲜花着锦的盛势,别人的眼神总是无视你,但是没有一种无视像今天这样可怕,像今天这样宣告他真正的不复存在。
他顺着玄阳大街的屋檐底下奔跑起来,就像每一次出完公差回来,想要快一点跑回位于皇城墙根下面的宅邸。即便将军府的牌匾已经拆掉,那里还有他的家人。
还没有跑到跟前,阁楼上一抹人影就跟噩梦一样撞进眼里,将他整颗心死死揪住。他的妻子站在最顶层突出的角檐上,双目赤红,怒视着围在阁楼下的人,脸颊上泪水犹未干,她本来是个温柔得近乎怯懦的小女人,从没跟百里归说过一句高声的话,此刻却刚烈得像要崩断的弓,她的怀里抱着他的刀,那是微寒的百里家门庭唯一祖传的宝物“大荒夔”。这个抱刀的女人如同盛开到极点的牡丹,呈现出一种惨烈到极点的绝艳。
阁楼的屋檐下有人说道:“夫人勿要惊慌,凉王有命,只是借百里家的宝刀去看一看,即刻归还。”
昿武夫人高立于风中,衣服给卷得纷飞,带着泪冷笑,道:“凉王?凉王算什么!我的丈夫都没有了,还怕什么凉王!”
那人给噎了一句,语气骤冷:“王爷……”,没等话说出来就给人冷冷地打断“凉王凉王,一个看人脸色吃饭的异姓王,真当自己是皇亲国戚,敢在上阳城里横着走。”围观人群并凉王府的军马纷纷自觉让开一条道路,没有一个不长眼的敢挡在天策将军的马前,徐玄策的一张脸铁青,冷得能刮下冰碴子来。他看了那逼在阁楼顶层的凉王府府丁一眼,用一种极淡的语气说道:“将这个人拖出去杖杀。”
府丁的脸涨成猪肝色,犹在垂死挣扎:“徐将军你敢动凉王府……”徐玄策怒极反笑,从马上俯身看着他:“也对,还要留几条狗传话。如此便打断你的双腿,回去带一句话给梁思道,再让我看见他做这种下贱事,杀你凉王府满门,我照样是天策将军。”最后一句语气极轻,满脸杀意却直将另几个王府走狗吓得尿了裤子,一迭声哀嚎着给徐玄策的甲士拖下去。
不过因为进献青州地图有功,给先帝封为异姓王的凉王梁思道,又岂敢逆这位战功赫赫,位极人臣的徐大将军锋芒。
百里夫人站在角檐看着徐玄策,面上却无一丝感激,眼睛里只有无尽的怨恨。她忽然双泪长流,道:“是我无能,让你来救我!”转身抱着“大荒夔”一跃而下。
百里归听到自己吼了一声,声音扭曲得不像自己的。他用尽全力冲过去一跃而起,还有两寸!一寸!他眼睁睁地看着那青裙蓝衫的身影从自己的臂膀间穿了过去,就像穿过一片尘埃,重重地摔在地上。那声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
徐玄策愣在马上,双手伸出像要去接住什么,许久,却缓缓收回手臂,攥紧了拳头,脸色一片生青。
百里归跪在地上,顾不得太阳毒辣地炙烤他的脸,肩膀,脊背,将皮肤烧烤绽裂流着碧莹莹的血。他感觉不到疼痛,所有的痛都在地上面目全非的一具尸体里,随着鲜血慢慢流出去。百里归伸出双手,一遍又一遍徒劳地想把她抱紧,但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他忽然“啊~”地一声仰天长啸,一口碧绿的血液喷在墙头悬挂的长幡上。在旁人看来,那不过是布幡上一点可疑的水迹而已。
青烟从他身上冒出来,脸皮已成了绿沁沁血肉模糊的一张。
忽然一把黄纸伞罩在头顶上。说来奇怪,薄薄纸伞下面异常清冷,百里归冷眼看自己身上开裂流血的皮肤一一合拢,血迹也蒸发一样渐渐消失。撑着这一伞乾坤的是个白色衣袍的年青人,面容极其清俊,眼睛上蒙一条白色丝帛。
这盲眼人以别人听不到的低声感叹道:“可怜,原来是一只魉。”他的声音忽然变得极远,百里归在这话音里渐渐失去意识。
他再醒来的时候却是在上阳城十几里外,南山脚下的一间草庐里。撑伞的青年坐在檐下,怔怔地“望”着小山包在半空勾出的轮廓,要不是眼睛上还蒙着白绸,百里归几乎要疑心他真看得见。那张极俊美的脸倒是一脸淡泊,能淡泊成这样的,要不是看多了世事的老鬼,多半也是半神半仙了。
不知道他怎样感知到百里归,开口说道:“我原以为你是个魉,原来你不是。”百里归一怔,他又说道:“你看看你手里。”
百里归的手心里紧紧攥着一片衣角,淡淡的青色。“魉是亡人偶尔受到天地之精气感召所化,畏惧太阳,没有形体和感知。能抓住这一片衣角说明你拥有的远远不止一点精气,只是还不善于控制。或许你在死亡的那一刻受到某种极强的力量影响将生命留在残躯里,趁着血月凝聚成形。但世间可有这样绝对的力量,能够瞬间扭曲生死的界限?”
百里归心念一闪,却什么也没有说。白衣青年向他的方向“看”了片刻,叹息道:“无论如何,你已不是这世间该有的东西了。”
“你要杀我?”百里归直视他问道。青年摇摇头,道:“我杀你干什么。我这一生……本就见过许多不该存在于世上的事,其实都有各自的命数和道理。只是最近这些异变连我也不大能看懂。”
百里归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懂与不懂,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这一生原本所拥有,所珍重的一切都已经化为乌有。他的妻子为了维护他最后的一点的尊严,抱着他的“荒夔”从高高的阁楼顶层一跃而下。只要想到那一瞬间,他的全身上下就只剩下火焚刀刻一般尖锐的痛苦。蓦地眼前场景转换快得叫人看不清,热流将四肢百骸的痛苦都推向头顶,再睁开眼,他就站在昿武将军府的门口。
地上一小块血迹,似乎还散发出余温。头顶的长幡无风而动,如同龙蛇狂舞将他头顶的日光遮蔽。
他站在长幡之下,呆呆看着幡上一点碧绿血迹,小小一点污渍在别人看来早就消失了,此刻在他的注视下却正闪烁荧荧鬼火般的光芒。显然正如盲眼的年轻人猜测,那股根本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力量已将他全然变成另一种同样不该存在的生命,谁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许久,他咧开嘴,森森地笑了。
这世上哪里还有百里归?自此以后,只有南山坟冢里爬出来的一只野鬼,百里山鬼姑且就算作他的名字。
当这只山鬼再一次握住“大荒夔”,必定要让大雍的太阳改变颜色,雍阳的皇帝也好,上将军徐玄策也好,谁都不能幸免!
城外的酒肆,两个一身灰不溜秋大氅的男人坐在粗陋的木桌边喝酒。初春的天气,小火炉温热的酒放上好半天都还有一丝丝热气。酒是劣质的烧刀子,口感粗糙,喝一口就像喉咙里着了火。
谁也想不到雍阳的军神,除了皇帝以外说不定是上阳城里地位最高的男人,也会坐在这样连顶棚都没有的露天小酒肆里,喝三两文钱一壶的劣酒。徐玄策就喜欢这一点,所以他和诸葛雷云每隔十天半个月就来这里聚一次,有时两个人连话都不说,只喝酒。
诸葛雷云四十来岁,渐渐有些发胖了,一双眼睛倒是温和,盯着人看时却总闪着狐狸一样的光,若是脸上再挂着老狐狸一样的招牌笑容就活脱脱让人讨厌。徐玄策坐在对面,一双本来极冷厉的凤眼许是蒙上些许醉意,看起来有几分萧索。诸葛雷云却知道他的酒量一向很好,看他许久,带着一股讨人厌的笑意说:“我还以为你久经战场,早不将自己和别人的死活放在心上。”
这未来的胖子什么样的事都能微笑着说,说不上来他是性情和乐,还是太过无情。
徐玄策说道:“百里归那孩子……死得很冤枉。如果多给他一些时间可能也是一位上将军,成就不亚于你我。”
“身居庙堂之上,谁没有私心。”诸葛雷云说道:“为人父母者私,已是其中最仁慈的一种。皇上从一开始就有了主意,难道你能拒绝他的这份恩情,再将自己的儿子推上刑场?”
徐玄策愣怔许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口气苦笑着说:“怎么觉得最近这几年,还没有当初在河阳县做个县丞来得快活。”诸葛雷云也笑了,道:“早知道当初不借你那一百二十府兵,你还去不去杀杨广了?”
“我还是要去。”徐玄策说道:“当年气太盛。”
诸葛雷云接口道:“那如今呢?”徐玄策却没再搭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