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般无奈之下,她回寝室里挤了一晚上,但那也不是长久之计。她离开的位置,已经有一个美国女孩填补。她唯一能够依靠的也只有唐柯这个朋友。唐柯和男友住在一起,不方便收留常笑。不过唐柯带她找到一个人,她们的老板娘,宋可女士。
或者是常笑的遭遇打动了她,或者是对来自祖国同胞的那一点怜悯,宋女士收留了常笑,让她和自己女儿、外孙女同住,常笑感激不尽。古语有云: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上任房东的古怪阴沉,这任房东却又温柔可亲,常笑一时之间还无法适应这天差地别。
在生活平稳之时,一个人总是欲壑难填,想要远大的前程,也想要无尽的爱情。而此刻生活窘迫,要求却是这么简单,一份可供她维持温饱继续读书的工作,一个可栖身的场所,已经足矣。
在她四处求助无门,陷入绝境之时,她拿起电话拨通那个深藏在心中的电话号码,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地错误,接电话的分别是个女声。她再打过去两次,依旧如此。
挂断电话,也是挂断最后一点念想,眼里酸涩,却哭不出来。心里的那个人,终究是远去了。人生总是要朝前的,没有谁会在原地等待。不是每个人,在蓦然回首时都可以看见灯火阑珊中等待的那个人。没有人在灯火阑珊处等她,也没有人值得她回首。
常笑每天很早起床,早早温习好课本,正襟危坐在课堂里倾听,她比以往都更努力地学习,好像除了学习,她也没有其他可以做的。
家里寄来生活费的次数越来越稀少,更可怕的是,新学期即将开始,却迟迟不见学费的到来,那是她学业的最后一学期,如果不能顺利毕业,那么前面所有的知识积累都得不到官方认可。那笔庞大的开支不是她在超市打打零工便可以积攒的。她往家里打电话,伯父的语焉不详,伯母的支支吾吾,常心的避而远之都让她认清一个事实:如果她不妥协,伯父便会用自己的方法,让她达不到终点。
她始终只是常万山的侄女而不是女儿,得不到他毫无保留的爱。常笑从来都认为自己不是经商的材料,她也没有想过回去就从伯父手里夺得大权,她只是想走完父亲给她铺设的路而已,他们防备她如此之紧,让她连解释都成了多余。
当以前同寝室的女孩们知道她又在找第二份工作时,全都震惊又愤怒。性格直爽的莎莉更是用英语和意大利语问候了她的伯父一家。只是发泄完愤懑情绪之后,面对那一笔庞大的学费,大家依然爱莫能助。有个女孩说倒是可以介绍一份工作,给一个行动不便的太太当护工,只是她的性格很古怪相当不好侍候,动辙还会打骂别人,不知道常笑能否适应。
常笑的嘴角自嘲地翘翘,似笑,却带着浓烈的苦涩。如今她早已经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的公主,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在困窘的现状面前,她除了拼尽全力用劳动换取每一分钱,别无他法。她终于亲身体会了什么是贫穷,那是一种绝望中夹杂着自暴自弃的感觉。如果她不能靠劳动,也许她最后只有卖了自己才能凑到想要的那笔钱。
她谦恭的态度、大方得体的表现使她很快得到这份工作。她的主要工作是周末和假期陪护一名叫菲亚的太太,她的双腿残疾行动不便,常笑负责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第一次上门之前,她已经听说菲亚太太的事迹,菲亚太太的暴戾脾气使她一年之中换了八个护工。常笑如同林黛玉进贾府般的小心翼翼,菲亚太太还是扔过来一个杯子砸在她的脚边,清脆的碎裂声惊得常笑颤抖一下。
“你有没有时间观念?”菲亚太太冲她吼道,“说四点钟到,现在多少点了?”
“对不起……路上有点堵车……”常笑急急地解释。
“我不想你的解释,你回答我现在多少点了?”菲亚太太不客气地说。
“四点十分。”常笑回答。
“那十分钟的钱,我会扣出来。”
“好的。”常笑低眉顺目地应道。
菲亚太太真的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常笑第一次见她,就遇到这样一个下马威。在与她接触之后,常笑才知道为什么她的子女宁愿请外人照顾,也不愿意和母亲同住亲自照料她。
她的下半身已经瘫痪,患有严重的白内障和糖尿病,也许是因为如此,她的脾气特别暴躁。嘴里不是抱怨便是挑刺,为人相当苛刻,对别人轻则责备,重则打骂,只要护理人员有一丁点做得不如意,她顺手抓起物什便往护理人员身上招呼。在她之前的七八个护理人员,不是被她辞退,便是受不了她的暴戾而自己离开。
子女们一个月轮流回来看她一次,稍不注意便会衍生事端,常常闹得不欢而散。不回来看她,她便把气撒到常笑身上,常笑再小心翼翼,也躲不过她的喜怒无常。菲亚太太的住所离常笑住的地方很远,每次服务完毕她都是坐最晚的公交车回去。在车厢苍白黯淡的灯光之下,她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干燥得失去水分和颜色,空洞得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
常笑不止一次想离开,可都在离开的话即将冲口而出的那一刻继续忍耐,如此负气一走,自尊倒是得到了,但又有什么用?明天照样又得面对同样的困难和窘境。
如果可以,她宁愿把自尊称量着卖钱。这样想着,菲亚太太骂人的声音似乎没那么刺耳,身上好像也少了一些痛感。
生活的苦痛,好像永远没有尽头,常笑除了坚持每堂课不落下之余,还是匆匆赶两份工作,坚强地对待生活中的苦难。她不再胡思乱想,只有悠闲的人才有资格思念,她没有。生活这么累,她偶尔还会失眠,梦到和她共同走过二十年生涯的那些人,记忆翻涌而出,鲜活的镜头宛如昨日,他们的面孔都鲜活如初,还有那把刀,方文静手上握着的一把刀……醒来脸上都是泪水。她就是这个时候爱上了抽烟,薄荷的清凉在口腔里流转,烟雾带走一些愁绪,抚平她的心结。
寝室的几个女孩以及唐柯、谷穗都问过她,需不需要什么帮助,常笑笑着摇摇头,回忆于她而言是无法跨越的伤痛,于旁人而言都无关痛痒。而每个人终究要学会,如何带着痛苦活下去。如何将伤痛藏在一张面孔之下,若无其事地对着别人微笑。
常笑手中拿着菲亚太太的全家福细细擦拭,照片上的她明媚亮丽,身边站着高大魁梧的爱人,拥着几个可爱的孩子,那时候的她双腿健全没有病痛烦扰,想必也是一个脾气温和的母亲吧,只可惜,韶光匆匆,世事无常。
“你在看什么?”常笑身后,响起菲亚太太冷冷的声音。
常笑冷不妨被吓到,手一抖,相框从手里滑落,重重地摔在地上。
常笑捡起照片的同时,头上一阵吃痛,菲亚太太随手捡起一个茶杯对她砸过来,伴随着她的训斥:“笨手笨脚的,叫你小心一点!”常笑自知理亏,忍痛含泪应了一声。
吃过晚饭,菲亚太太叫常笑推她出去。她凝视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夕阳在她身上洒下灿烂的光辉,她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张有着玻璃划痕的全家福。这一幕让常笑动容,如果她的母亲尚在人间,不管她的脾气变得有多么差劲,常笑都会觉得庆幸万分,她不至于孤苦一人,远到国外。为什么总要在失去之后,才会发现拥有的美好?
常笑拿了一张毛毯,轻轻盖在菲亚太太身上,说:“太太,外面风大,小心身体。”菲亚太太眼神古怪地望着她,常笑的眼眶慢慢红了,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在回去的路上,常笑打开包时,看到一支跌打药膏,想必是菲亚太太趁她不注意时放进去的。她挖了一块药膏涂在红肿的头部上,无声地接受了菲亚太太的歉意。
从那之后,常笑和菲亚太太谁也没有开口提那天的事情,彼此却产生一种相惜的感情,在常笑面前,菲亚太太也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暴躁脾气。
菲亚太太的儿子每个月会回来一次,这天跟着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一对年轻男女。一个中国男人和一个金发女孩。男人有着深邃的眼,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想要喝什么?”菲亚太太的儿子问道,“咖啡还是水?”
“你们这里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男人指着常笑,毫无顾忌地问,“长得还不错啊!”
“薛晨,比起我如何?”金发女孩有些不高兴了。
“当然,你比她漂亮。”薛晨轻佻地捏捏她的下巴。他的眼睛继续盯在常笑身上,喊道:“喂,我想要杯咖啡。”
从常笑手里接过杯子的时候,薛晨的指尖看似无意地划过她的皮肤。
“嘿,你叫什么名字?”他眼里含着笑问。
“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