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不会为任何人的悲伤而停住匆忙的脚步。暑假很快过去,李哲即将启程返校,等待常笑的,却是茫然的未来。学校她自然是不愿意再回了,她家所发生的事,足以令她成为同学们关注的焦点,她不想活在大家同情或怜惜的目光里。
也许离开,是她唯一的出路,反正这里的一切,亦无可念之处。
除了,那个他。
回到学校的李哲自然也是心神游离,女生总是愿意将自己的心情和别人分享,不管是喜悦还是悲伤,而男生却恰好相反,他们宁愿将心事深藏于心,面对最好的朋友也保持着沉默。章凡看出了李哲的无精打采,好几次问他,他都缄口不言,不肯透露半句。所以即使章凡知道他有一个很要好的女朋友,但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这是常笑的家务事,他有保护她的义务。章凡只当是恋爱的两个人闹了别扭,嘻嘻哈哈地不当回事,谁的恋爱不是这样呢?他也如此,尽管他一心一意地对待着女友谷穗,但天性油嘴滑舌的他总是喜欢和别的女生调笑几句,常常惹得谷穗脸挂冰霜,几天不搭理他。恋爱不就这么回事么,高兴有时,生气有时,但只要你的心里只有她,天大的问题都可迎刃而解。
这时候的章凡,心境是如此的积极向上,所有问题在他眼里看来都可迎刃而解。
李哲只有用电话线传递着自己的关心,但两个人在电话里除了例行公事般的问候,更多的是可怕的沉默。她不想改变,他也是无能为力。
心事如此压抑,无法排解,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只有叫上好友章凡,一杯酒下肚,他的脸就被酒精烧得通红,皮肤也有着微微的刺痛。章凡问:“喂,老兄,你最近是失了心还是丢了魂,横竖看你不对劲啊。”
“呵呵,是吗?”李哲傻笑着反问。
“和你女朋友吵架啦?”章凡试探地问,“你啥时候让她过来,我帮你开导开导。”
李哲摇摇头,他倒希望这一切真的只是吵架那么简单就好,他理着头绪,思索着怎样对好友开口,正在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上面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
“喂,你好。”他接听。
“是我。”声音清清楚楚地从话筒里传出,是她。
他将电话拿到眼前,陌生的号码,是一个本地的座机电话。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抖。
“在你的学校门口,”常笑说,“你会出来吗?”
“你等我。”说完他挂断电话,抑制不住猛烈的心跳,常笑竟然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的校园门口。他跟章凡交代一声,朝校门口跑去。远远地,他就看见路灯勾勒出她单薄的身影,李哲不敢眨眼,他怕眨眼的瞬间她便会从他眼前消失。
等快到她身边时候,他停住脚步。双目对视之时,流走的滔滔时光重聚。有千言万语堆积在胸口,问出口却只有一句:“你,好吗?”
这是她家庭变故以来他们两人第一次相聚。
常笑微微一笑,不胜凄然:“我很不好。你呢?”
曾经的她,就像一个云端的公主,受到万众瞩目,千般宠爱,在云端闪耀着灼灼光华,如今一场惊天变故,她从天堂跌入地狱的深渊。这一道划在心上的伤痕,恐怕永远都无法痊愈。
李哲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做什么才能令眼前这个女孩停止悲伤,他只有和她一起承担,不管是现在的悲伤,还是未来的迷茫,只要她愿意。
他一生最美好的场景,便是遇见她。她在他心里留下的一粒沙,在心里早就被时光打磨成一粒珍珠,他珍视着她的光华并想保留到永远。
校门口并不一个倾谈的好地方,加上天色已晚,他也必须为她找一个栖身之所。李哲将常笑带到校外的旅馆,摸遍全身上下才勉强交齐住宿费和押金,在旅馆老板暧昧的眼神里,他接过房卡。
他带她上楼,用房卡打开门,正准备插卡取电之时,她的手覆盖上他的手,低语道:“别开灯。”
她的手很凉,随之而来的是她的唇,似有一种奇异的热度,覆盖到他唇上,点燃他体内的熊熊大火。他们如同两条鱼,彼此需要,彼此索求。
她狠狠地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不给他任何思考的机会,极致的欢乐之后竟然是这样的痛楚,他只有咬牙忍受。
她终于松开口,腥甜的血在口腔里弥漫,鲜血渗出来。她蒙在被子里,哭得不可抑制,李哲轻抚着她的黑发。如果,这样能够让她好过,他甘心承受。
他和她,如飞蛾扑火般的热情终将在天将破晓之时消退。良辰即将逝去,面临分离时分,不管多么用力的拥抱都无法阻止时光的逝去,不免怅然。
“和我一起走吧,李哲。”常笑终于说话了,却是这样一个大胆提议。
“走?去哪里?”黑暗中李哲看不清她的脸,他茫然地开口。
“随便去哪里,”常笑说,“只要不在这里。”
她想离开C城,那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家已经不再是以前的家,她犹如一株浮萍般独自漂泊,曾经给她温暖和欢声笑语的家,如今已经变得冰冷凄清。
即使常万山一家在看到她的可怜处境之后搬进来也丝毫没有填补她心里残缺的那一块亲情。在常万山的关照之下,常心不再和她争锋相对,伯母余丽看到她也是嘘寒问暖,只是在那些笑容里,依然透着疏离,常笑知道她们已经尽力。她并不想埋怨谁,只是想逃离。
还有一年,李哲便可以学成毕业。此刻的他,依然无法潇洒地独立自主,就连给旅馆的钱都要倾其所有。他的学业已经到了关键时期,此时的他有什么,热血和青春,谁会稀罕?
可是,再过一年也许会不一样,带着鲜红的毕业证是他闯荡社会的唯一凭证。如果此时放弃,他的前途将会有着怎样的变化和未知?
问题太多,都不是现在的他们所能够解决的,但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他不会让她一个人承受未知的迷茫。
在他思考的间隙,他突然听到一阵清脆的摇铃声,是常笑摇着他送她的铃铛。
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他拥她入怀,赤裸火热的身体,坦诚的相对,紧紧的依靠,他下定决心,说:“我和你一起走。”
在黑暗中她微笑着入睡,任世事变幻莫测,至少还有一个人在她身边,这多么好。
第二天李哲以家中有急事为由向老师请假,在他和她携手远走之前,至少得回家和母亲告别,他的母亲多年来对他的教导,谈不上尽心,但已经尽力。现在他连一个回报都不曾给予,便要留下母亲一人独自对抗生活中的孤苦,他心里也是苦涩不已。
人的一生仿佛总是面临着很多选择,选择情,选择义,好像都不免留有遗憾。
常笑也去看望了牢里的父亲,他剃了头发换上囚衣,完全不复曾经的儒雅风范,看到常笑出现,常万峰沉寂的眼底呈现一点活泛的颜色:“笑笑,你来看我?”
常万峰老了。这件事不仅毁了她的母亲,还有她的父亲。他消沉颓废,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踏入暮年的中老年男人。
“是的,”常笑平静回答,直言不讳,“我要离开这里了,和你告别一下。”
“你去哪里?”常万峰问,“你准备接受我的建议,去国外念书?”
“不,不是。”常笑摇头。
“那你去哪里?”常万峰急促地追问。
“爸爸,我去哪里不需要让你知道。”常笑冷冷的眼眸扫过他,“总之不是听从你的安排,而是听取我自己的心。”
“笑笑,你完全没经过考虑就冲动做的决定,你会后悔的。”常万峰劝着她。
“爸爸,让我告诉你什么叫后悔。”常笑的一双眼睛,燃烧着熊熊怒火,“我后悔我亲手打开了那道门,我后悔我的眼睛为什么没有在当时瞎掉,我后悔有你这样的父亲!”
她带着恨意转身离去。
常笑的愤怒让常万峰手足无措,他清楚地知道冷清萍的意外身亡对常笑的打击是多么的巨大。比起女儿,他的后悔更为深重,可是他向谁诉说?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对于常笑,他的一切解释和语言都显得过于苍白无力。如果用余生可以换取心灵的平静,赎清他当日的冲动,将后半生的自由交付在牢里他也愿意。
与此同时,李哲也回到家中,冷清萍的死让方文静的身份在常家也变得尴尬起来。虽然常万峰曾经有留话继续关照她的生活,但她已不愿再踏入常家家事纠纷中,凭着多年行医经验,找个工作倒还不算是难事。她在社区外的药房里找到一个营业员的工作,从大医院的主治医师到药店营业员,李哲不是不为母亲唏嘘的。
趁着方文静不在,他把衣物、证件和一些重要东西打包放进一个皮箱里,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努力要让自己快一点,思考得少一点。这样,他才不会想到母亲离开他的孤苦无依,他的心才不会在软弱中颤抖。收拾完东西之后他又将家里打扫一遍,为母亲做了她喜欢吃的饭菜。
屋里的整洁和亮堂让方文静以为踏错了家门,直到看到端出菜的李哲,她才回过神来。
“咦,你怎么回来了?”方文静边放下包,边问道。
“我……临时放假。”李哲吞吞吐吐地说。
方文静来来回回地巡视,特意到他屋里查看一番,李哲有些心虚。幸好他已经将皮箱藏在柜子里,方文静没有看到。
母子俩坐到饭桌前,李哲夹起一个红烧狮子头放在母亲碗里,方文静咬了一口五味杂陈的狮子头,用调侃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你第一次给妈炒菜。”
“妈,你多吃点。”李哲实诚地说。
“好难得啊。”方文静看了看桌上的菜,“都是我喜欢吃的,你做这么多,好像是怕我以后吃不到似的。”
李哲的心,无端地惊了一下。
吃完饭之后,李哲主动把碗筷收拾进厨房里清洗,水柱打在手上,他思索着怎么对母亲说出口。方文静已经坐在电视机面前,对李哲说道:“李哲,过来,今天你给我洗洗脚吧。”
李哲端来一盆水,将方文静的脚浸泡其中,他的手抚摸着方文静瘦骨嶙峋的脚,来来回回细细地揉搓,比起当年方文静的风华正茂,岁月已经让她改变了太多、太多,他愧疚得不敢抬头。
“你要离开,是吗?”方文静问道。
他们毕竟是母子,身体里流着同样的血液,李哲的一丁点变化,方文静岂能不感知?一向重视学业的李哲无端端跑回家中,为她做了一桌她最喜欢吃的饭菜,屋里收拾得异常干净,她明白他的心思。
眼见李哲不回答,方文静再次问道:“你要丢下我,和常笑一起离开,是吗?”
“妈,我对不起你。可是,我不能丢下她一个人。”
方文静叹了一口气:“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只是对不起你自己。”
“妈……”面对母亲,李哲有太多的话语说不出口。
“你们走吧,能走多远?你以为这叫付出?不,等到你们贫穷度日,相对争吵你才知道现在的决定是多么愚蠢。她现在也只是一时昏头而已,你们俩到一个陌生地方,拿什么来生活?你的劳动,她的身体吗?你们的爱情会维持多久?”方文静的话,句句尖锐。
“不,不会这样的。”李哲摇头,他更想说服的,也许是自己的心。
“李哲,一段平淡的岁月,足以杀死所有的爱情。清醒过来吧,你和她都有更好的未来。”
李哲从来不知道母亲这样雄辩,更可怕的是,她似乎字字句句说中了他的内心。
于是,第二天到了约定地点,约定时间,常笑没有等到李哲。从早到晚,从日出到日落,他都没有出现。方文静把他锁在屋里,外面加了两把锁。她还是不能确定儿子最后关头会不会头脑发昏,走岔他一生中最错的那条路,于是只能用这种方法,替他断了那个念头。
常笑一遍一遍地打他的手机,电话不在他的手上,方文静也没有接听,任它一遍遍地响着。
电话铃声一次又一次地响起,凌迟着李哲的神经。
“妈,你把门打开。”李哲在屋里喊道,“我去跟常笑说清楚。”
方文静冷静地回绝:“你这是何必呢?再见一面,也同样无济于事。”
“那你把手机给我,给我——”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
方文静帮他接的电话。仿佛已经知道电话那端的人是谁,她先一步开口说道:“莫失莫忘,不离不弃,结果还是会成为谎言。你告诉李哲,我曾经等过他。”
等待是何等的煎熬,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如果不是下一秒的希望在支撑她,恐怕她会崩溃当场,直到最后,他都没有出现。
在年幼的时候,冷清萍曾经给她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士兵等待了公主九十九天,却在一百天到来的时候,放弃了对公主的爱。李哲,就是那个士兵。他守侯了她十年,却用一天的时间来放弃。
一个月之后,她在家人的簇拥之下,启程去了英国。那边已经安排好学校,只待她过去便能够顺利入学。电视剧里,男主角都是最后关头拉住女主角的胳膊,留住她远行的步伐。常笑知道,她等不到这偶像剧里的一幕。
他一直都躲在她的身后,偷偷地凝望和注视,却不敢张口呼喊。
“你怎么还在这里?该登机了。”常万山站在她身边,对她说道。
她知道他的目光在她身后,可她偏不回头,偏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既然他选择站在她的身后,那么她不会让他看见离开之时她脸上的表情是欣喜还是眼泪。
“你来,我们一起走,你不来,我一个人走。保重。”
她用手机编辑了这条短信发送出去又觉得矫情万分,于是取出手机卡,想了想,索性连手机一起都扔进垃圾桶里,到英国的她,是全新的无任何牵挂的她吧。
“小姐,你的电话。”机场工作人员喊住常笑。
她笑笑对工作人员说:“送你了,你要不要?”她这个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
笑着笑着,她伸手抹去眼角的两滴眼珠。
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身影,李哲伸出手,却只能抓住风。
就这样,她留在了他记忆的时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