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呜。”
“先生,不要紧吧?那儿一直有个坏掉的灯箱,这种雾霾天气很难注意到它。”女人低下头来,露出一脸真诚。她伸出一只长满茧的手。
我握住了女人的手。
真是狼狈啊。因为走路不小心,在马路边摔成个大字形,还需要女人出手相助。
“啊,你流血了。”
“真的?”我赶紧摸了摸她眼睛盯住的位置,这才觉得额头上阵阵刺痛。
“让我瞧瞧。”女人把脸凑了过来,仔细地打量着我的额头。她长了一张平淡无奇的脸。
“不要紧,小伤而已。”
“别说话,头再低一点。”她指挥着我。
“哎?”我居然照做了。
女人从挂在肩膀上的黄色针织包里取出一张创可贴来,将它轻轻撕开,贴在我的伤口上。我从她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这种味道在大冬天里闻起来特别暖心。
“看来,这人长高了也有麻烦的时候。瞧我这身高,根本就不用担心会碰到它。”女人的话既像是自嘲,又像在害羞。她的脸有些发红。
“没想到你随身带着创可贴,我运气真好。”起身后我才发现,她真的比我矮了好大一截。
“我的工作是伺候一个生病的老人,每周二的这个时候都会去医院取药。碰巧,今天买了一些创可贴。这人上了年纪,脑袋又不清不楚的,要是一不留神有个磕磕绊绊的也难以预料,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守着她。”
女人似乎还想和我聊下去。
“那确实该多留意一些。”我随口附和着。
“糟糕。光顾着说话,把时间都给忘记了。再不回去,一会儿又得挨骂了。”
“请。”我侧身做出一个让路的动作。
“咦?这玩意是你的吗?”女人手里握着一个牛皮纸袋,是她刚从地上捡起来的。
应该是我摔倒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的。
“的确是我的。”我伸手想要拿回来。
“原来是包种子。‘蛾冠’?非常奇特的名字。不知道是我看花了眼,还是就该这么念。”她竟表情自然地将纸袋打开。
被磨得有些发亮的牛皮纸袋上只写了“蛾冠”两个字。这类没有任何说明的新品种,连我都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没有念错,看来你对植物挺感兴趣嘛。”我发现她还舍不得将纸袋还给我。
她点头继续说道:“主人家有个大花园,平时都是我一个人在打理。能送我一颗种子吗?我想把它种在花园里,说不定会开出好看的花儿来。”
“其实,我也没见过它真正生长出来的模样。”我有些犹豫要不要答应她的要求。
“这么神秘。”她反复翻看着牛皮纸袋。
“那就都送给你吧,作为这个的回礼。”伸出来的食指如蚯蚓爬行般戳着自己的额头,“啊呀!”都怪我一不小心太过用力。
女人捂着嘴巴笑了。
“真的该回去了。”
“嗯,请便。”
“再见!”
她擦身而过,逐渐散去的雾气似乎也染上了她的味道。
“请等一下。”我突然想起什么来。
“有何吩咐?”她回过头来。
“冒昧问一句,你住在哪里?”
“难道先生是想……跟我约会?”女人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别的意思,只是在想,如果有机会路过府上想进来讨杯茶喝,顺便看看‘蛾冠’究竟长什么模样。”
“那里不算是我的家啦,地址是……”
2
“欧老,该吃药了。”芝光端盘子的姿态很稳当,褐色药汤在碗里冒着热气。
“喝药已经跟吃饭没分别了,我一点也不喜欢这药的味道。”欧老太太的语速跟身体健康的时候没太大区别,只是声音非常虚弱。
“我去给你拿些冰糖。”
“不要。”欧老太太像孩子般噘起了嘴巴。
“如果想早点死掉,那就什么都不喝,都一把年纪了,还闹什么小孩子脾气。”一闻到浓郁的名牌香水味道,芝光就知道是朴南音来了。朴南音是欧老太太的儿媳妇。
“你怎么能这样对欧老说话。”
“少啰唆,没大没小的。小心我开了你。”朴南音长了一对丹凤眼,她喜欢将眼皮描黑,把嘴唇涂成桃红色,就连平时在家里也是这副模样。
“把药给我。”欧老太太轻轻拉了拉芝光的衣袖,示意她不要顶嘴。
看着欧老太太喝完药,一直板着脸的儿媳妇迈着大步子出了房间。
“扶我起来。”
“欧老,您还是躺着吧。”
“躺了一整天,都快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
难得见欧老太太口齿清晰,芝光赶紧将她扶到窗户边。
从红木雕花木窗望出去,可以看见整个花园。欧家老宅位于乌镇西栅深处,从修建至今,除了屋瓦外墙因风雨的侵蚀改变了颜色,一切都还是那么清新整洁,井井有条。
老伴过世以后,欧老太太从三楼的主卧室搬到一楼的客房。一来,这里靠近芝光居住的佣人房,方便照应;二来,可以将花园美景尽收眼底,得以调养身心。
“芝光,什么时候多了一株奇怪的植物?”
“那是‘蛾冠’,一个朋友送给我的。”提到“朋友”二字,芝光的声音变得有些犹豫。那是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神秘男子,怎么就成了自己的朋友?就算自己这样以为,别人也不见得会这样想。
说不定,他已经把我忘了。
不知为何,芝光一直无法忘记那个在雾天遇见的男子。
“真好,你也有自己的朋友了。可那黑色的叶片太像‘蛾’的形状。”
欧老太太的眼光依然停留在那株生长在窗台下的植物上。
“我也觉得奇怪,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黑的植物。”
“芝光,你去把它拔掉。我看着它,觉得不吉利。”
“这可使不得。您现在有病在身,要多为自己积德。这些小花小草,根本就不需要在意。”芝光用夸张的语气维护着一株来路不明的植物。
要是那灰发男子有一天真的来这里看它,总不能欺骗他,说植物自己枯萎了。芝光是一个不喜欢说谎的人。
“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不过,它倒是让我想起一件关于西鸣的事情来。”
欧老太太嘴里提到的西鸣是她的独生子欧西鸣,朴南音的丈夫。
“那是西鸣念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让同学们为自己的课本制作一枚书签,要求使用校园里的树叶作为原材料,并且只许同学们寻找从树上自然掉落的树叶。谁知道那孩子……竟然完全违背了老师的初衷。”
“他没有使用树叶?”看着欧老太太眼睛里迸发出来的恐怖神情,芝光也跟着紧张起来。
“他竟然……选用飞蛾作为自己的原材料。西鸣把一只在窗台上垂死挣扎的黑蛾放进了课本里。这本书被他放在枕头下面压了一夜,他期待那只蛾可以变成美丽的书签。第二天,课本几乎被黑蛾尸体上掉下来的粉末毁于一旦。”
“真有这样的事?”
“芝光,这里面有些东西我无法证实。那只蛾……真的如西鸣所说,是自己死在窗台上的吗?”
“西鸣年少不懂事,您就不要去想这些不愉快的往事了。”
“是啊,很多事情我都记不起来了,人老了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对了,芝光,去年我给你的香膏应该用完了吧?”
“你是说乳木果香膏吗?的确已经用完了。”
“那东西在冬天就是好用,皮肤变得滋润,淡淡的香味也让人很安心呢。
西鸣知道我喜欢,年初的时候托人从非洲又寄来几盒。再给你一盒,反正我也用不完。”欧老太太从木制梳妆柜里取出香膏。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味道。”
“要是南音也喜欢就好了。南音很讨厌乳木果的味道,她尽用一些香味浓郁的东西。”
“她的少奶奶脾气一天比一天夸张,我看连西鸣也拿她没有办法了。
她刚才怎么能对你说出那样大不敬的话。”
“由着她吧。”
3
“欧老她……已经去了。”望着欧西鸣略微有些抽搐的左脸,芝光的哽咽声怎么也停不下来。
“利医生不是说至少还有一年时间吗?”
“我也不知道啊,这人……一下子就没气了。都怪我没有照看好欧老。
昨晚,我刚从宁波回来。今天,我见天气不错去屋顶晒被子的时候,老太太还在房间里看电视呢。这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一动不动了。”说着说着,芝光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怎么没看见南音?她一天到晚都待在家里,出这么大的事,她又在哪里?”欧西鸣满腔怒火,说起话来声音越来越大。
“这会儿是她的午休时间,应该是在二楼房间里睡觉。我发现欧老没气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竟一时忘记去通知南音了。”
“你是不敢去打扰她午休吧?南音这脾气一天比一天见长。这样下去,这个家可以不用我来当了!还不赶紧去把她给我叫下来!”
“是。”芝光从没见过欧西鸣如此暴躁,她不由得想起那件关于蛾的往事,立即走出门去。
“等等。”
“还有什么吩咐?”芝光停下了脚步。
“通知利医生马上过来,先安置好妈的遗体,记得给殡仪公司打电话。”
欧西鸣的语气非常严厉。
“是。”
为什么大白天要把窗帘捂得这么严实?
欧西鸣狠狠扯开窗帘,暖黄色阳光透过红木雕花木窗照在欧老太太的脸上。被阳光照亮的皮肤有些发亮,仿佛人还是活的。他独自站在窗前,觉得阳光快要把自己的脸灼燃了,火辣的感觉一直从表皮烧去了心脏。明明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却没料到真的来了会是这种感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床前,用力扶住床沿。伸手将电视遥控器拿开,上面仿佛还留着母亲的温度。
“妈,儿子不孝,对不起……”欧西鸣双膝落地,他把脸凑近了一些。
天哪!胸口猛然一紧。
母亲睁着眼睛。
平躺在木床上的欧老太太,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骇人的东西,那表情不单是恐怖,似乎还带有无数复杂情绪。无解?绝望?不舍?太诡异了。
欧西鸣从来没有从自己母亲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难道……这就是死人的表情?
欧西鸣不敢直视已经死去的母亲,他把脸别去一边,想用手轻轻合上母亲的眼睛。
欧老太太的眼睛没有合上。
轻轻回过头,还是那张惊恐诧异的死人脸。欧老太太的双眼怒瞪着天花板,仿佛还惊恐于半空中盘旋着的黑暗物质。欧西鸣再一次被母亲死后的表情震慑到了,他不敢再多看一眼。
不……那究竟是死后的表情,还是临死前的表情?
母亲看见过什么?
木床上似乎还有别的东西,那东西就围绕在尸体周围,确切地说是散落在尸体四周。
衣服和床单上布满了黑色粉末。
是灰尘?不。
欧西鸣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东西像是……蛾,是从蛾身上掉落下来的粉末。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这未免也太过于怪异。
4
芝光心里一直有个疑问。
近来,欧老的精神状态不错,为什么说走就走了?
最让人起疑的是……反常。
最近两个月,欧家大宅里发生了一些反常的事情。这会不会跟欧老的死有所关联?别的不说,光是那朴南音的举动就让人疑惑不解。一直以来,她总是时不时地神秘消失,一出现就对着欧老发脾气。可奇怪的是,从十二月底开始,也就是一个月前,平日态度恶劣的她居然好心提议要帮欧老熬药。
“叫你走开就走开,这样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啦,别在一旁守着,去打理一下花园,给植物浇浇水。”当时,朴南音就是这样打发芝光的。芝光也没多想,觉得少做一两件事情也罢。再说那欧老太太始终是欧西鸣的母亲,虽然婆媳两人的关系早成冰火之势,无论是做给欧西鸣看,还是自我良心发现,朴南音的改变也让芝光的心稍微软了一些。
紧接着,芝光被朴南音打发去了宁波,说是让芝光帮忙照顾刚生完小孩的表姐。芝光非常困惑,自己又不是专业的奶娘,为什么非要让她去。
欧老和西鸣也不好说什么,都答应了朴南音的要求。
没想到这才刚回来,欧老就走了。
欧老的精神状态一直都不太稳定,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莫非是那朴南音从中作梗才导致欧老病情恶化?如果真是这样,又是为了什么?
芝光开始仔细回忆欧老太太与朴南音之间微妙的婆媳关系……
欧家经营着一家生意兴隆的金店,在乌镇算是数一数二的富足人家。
欧西鸣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过世了,欧老太太独自一人把欧西鸣抚养长大。
欧西鸣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欧老太太非常宠爱他。只是,在欧西鸣结婚这件事情上,欧老太太异常严厉。无论是欧西鸣在外面主动追求的女人,还是门当户对的相亲对象,全部入不了欧老太太的法眼,前前后后至少有十个以上,这些姑娘都因为受不了未来婆婆刻意制造的种种刁难和欧西鸣不欢而散。因为娶媳妇这件事情,欧西鸣和欧老太太整整两年时间没有说过一句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街坊邻居就开始传言,说欧老太太舍不得欧西鸣,她担心自己的儿子被别的女人抢走。
再说这朴南音,来的也真是时候。也许是欧老太太想要缓和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也许是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欧老太太对朴南音的态度跟之前任何一个被欧西鸣带回家的女人都不同。一开始,朴南音给人一种知书达理、八面玲珑的印象。嫁入欧家以后,她换上了另一副嘴脸,对欧老太太越来越无礼。欧老太太的身体也开始每况愈下。
这个时候,街坊邻居又开始传言,说这叫作一物降一物,全是欧老太太自己惹来的报应。
唉……会不会是自己多心了?
这事一定得搞清楚。
“利医生,欧老的遗体有没有什么不妥之处?”隔着一段距离,站在墙角的芝光瞄了一眼被白布包裹住的尸体,她把目光转向正在收拾医药箱的利医生。利医生是欧老太太的私人医生,每两个月会来家里为欧老太太做一次身体检查。
“芝光,我刚才不是已经跟西鸣说过了吗?你一直站在那个位置盯着老太太的尸体看,难道没有听见我们的对话?”
“是吗?”
“我已经仔细检查过了,没有不妥之处。欧老这把年纪……既然选择保守治疗……也就是早晚的事。你也不要太难过。”利医生仔细端详着芝光的脸,他知道芝光一直照顾欧老太太,或许她这么问是因为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
“可……时间跟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啊。我记得你当时说的是,只要按时服药,至少还有一年时间,也许会更长,甚至可以是两年。”
“话虽如此,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预料的。再说了,是欧老太太非要回家治疗,照顾她的也是你们啊。”
利医生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芝光还不想作罢。
“有没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按时服药,或者是药没够量?”
“人都已经走了,请节哀吧。”
“嗯。”
“对了,这个季节有蛾吗?”利医生突然想起什么来。
“蛾……没瞧见。”
“这房间里有不少黑色粉末,像是从蛾身上掉落下来的。”
“真的?”芝光的眼神又开始搜索起来,“喏,真的有。啊!也许是夜里飞进来的。据说那飞蛾爱扑火,欧老怕黑,晚上睡觉时喜欢留一盏灯。
或许是房间里的灯火把蛾引了进来。瞧着怪不吉利的。”半蹲在木床前的芝光抬起头来,像发现了新大陆。
“这里就交给你了,西鸣让我去瞧瞧南音,听说她身体不舒服,连门都出不了。”
“快去吧。”芝光藏不住满脸的厌恶。
她是没脸来见欧老的遗体吧?
狡猾的女人……像狐狸一样把尾巴藏起来,躲在窝里装出一副生病的样子。
我能替欧老做些什么?
连明眼人都瞧不出来。如果真是朴南音在中间动了手脚,如果真是她导致欧老先走一步,这便是蓄谋结束一个人的生命。
这是……犯罪行为。
一定要把她的狐狸尾巴揪出来。
该怎么办呢?
“芝光,殡仪公司的人到了,还不快去招呼着。”从二楼传来欧西鸣的声音。
“我知道了。”
5
银色月光透过落地窗户洒在地毯上。
感觉有些冷,也许是窗门没有关好。
一切都朦朦胧胧的。
一只蛾贴在窗户上,毛茸茸的黑色翅膀振动着。
怎会有如此恶心的东西?
又飞来一只。
不,是两只……一只接着一只。
很快,窗门上布满了黑色的蛾。我能看见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