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还拿不定主意?”店主在我耳边小声嘟囔了一句。
这是一家专售龙猫的宠物店,我蹲在笼子前面已经有好一阵子了。铝制宠物笼里住着五只巴掌那么大的龙猫,全是灰色。
“灰色太普通了,不如再瞧瞧黑色和白色。”店主一副想要替我做主的口吻。
“灰色好。”我知道灰色龙猫的价格远远比不上颜色纯正的白色龙猫和黑色龙猫,可灰色最合我心意。
仔细观察笼子里的五只灰色龙猫。最肥那只一个劲地吃着竹筒里的食物。较活泼的两只正在互相追逐。还有一只想挑战固定在猫笼高处的彩色木板,它摇摇脑袋,轻松地跳了上去。剩下那只躲在角落里,圆脸小耳朵,眼睛瞪得老大,它用一种渴望交流的眼神看着我。
“就这只了。”我指着它的圆脸,抬头告诉店主。
店主一直在打量我的头发,露出一种既像叹息又像微笑的表情。
我差点忘记自己的头发正好也偏灰色,这根本就是两码事嘛。
2
黑桃小夜曲社区,二单元,402室。
热水器坏了,花洒溅出冰凉的水珠。
感觉体重一直在下降,他打了一个冷战。狄人这样想并不是没有理由,身体的细微变化有时候可以通过刺青略知一二。
如果说刺青是一门艺术,狄人一定会举双手赞成。
狄人身上的刺青,形象生动,色泽艳丽。就复杂度和精细度而言,都堪称完美。
左手,黑豹。豹身连接上下手臂,怒目圆瞪的豹头离手背还有一段距离,豹尾呈“S”形,从肩膀处延伸至胸部,优雅地结束于胸前。
右手,银虎。按理说虎乃万兽之王,其雄壮的身躯一定会大于豹。狄人身上的银虎无论姿态和身形都跟左手那只黑豹相差无几,只有额头上清晰易见的“王”凸显了它不可动摇的地位。
黑豹银虎饱满的身躯日渐消瘦,这正是狄人发现自己体重下降的依据。
水漫过皮肤,刺青的颜色起了微妙的变化,看上去更加鲜艳了。
刺青对于狄人来说更像是一种仪式,宣告人生进入某个阶段的特别仪式。狄人十七岁加入黑道。就在那一年,一度嫌自己长相过于正派的他决定要刺青。
“这样才像混黑道的嘛!”经头目引荐的知名地下刺青师在完成作品后忍不住赞叹道。
后背,蓝狼。狄人身上最大一处刺青。浓淡适宜的青黑之上,一只饿狼仰天长啸。它身上的毛发熠熠生辉。血红色狼眼眺望颈尾棘突,那里文了一颗星,象征着蓝狼无法企及的五角梦想。
身体逐渐适应了水的温度。狄人低头拾起滑落的香皂,起身为自己的膝盖涂上泡沫,膝盖上的刺青让他真正领略到了刺青世界的全部。
痛苦并快乐着……像极了人生。
双脚膝盖,鹰翅,左右各一。膝盖处的皮肤近于骨,身体必须承受更为剧烈的疼痛。这对鹰翅完成之后,狄人彻底被刺青的魅力俘虏了。他渴望像鸟儿一样自由翱翔,有了这对翅膀,走起路来像踩在风里。
洗完澡,整个人都清醒了。
这注定是非比寻常的一天。
一大清早被手机吵醒,两通电话都是好消息。
第一个消息就像是一张法庭判决书,解除了嫌疑人身上的枷锁。帮会丢失货物的真相终于浮出了水面,原来是黑娃搞的鬼。
这小子究竟是哪根神经断了,居然敢做出如此大胆的事情,还假惺惺地给我找了这么一个破地方避风头。该不会是想陷害我吧?今早收到风声,说黑娃已经被老大逮住了。难怪这两天他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
第二个消息是母亲在电话那头讲的,听了让人精神一振。
“臭小子,咱们要交好运了!”
“什么?”
“遗产!遗产!遗产!你爸快不行了……”
狄人的亲生父亲狄一鹤经营着一家资金雄厚的红酒集团,身家上亿。
狄一鹤不仅在国外拥有数十家大型红酒庄,旗下子公司涉及房地产、医疗设备等多个行业。他甚至专门修建了属于自己的私人医院,已经肺癌晚期的狄一鹤现在就住在里面。
狄人是狄一鹤与保姆的私生子,从没得到过狄家的承认。狄一鹤现年六十八岁,双亲及原配妻子已经过世。膝下有一女,名叫狄一蜂,据说她前不久刚在澳大利亚读完研究生,目前已经提前回国陪伴病危的父亲。
“当初拼了命也要生下你这个拖油瓶,就是为了等这一天。”母亲向来不喜欢伪装自己的真实想法,她就是这样一个低俗又直白的人。
“你也太夸张了。”
“说话别吊儿郎当的!有件事情我必须提醒你,你身上那些恶心的刺青得尽快想办法弄干净。老头子只会把遗产分给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孩子。”父亲的年纪比母亲大了整整二十岁。从见到父亲的第一眼起,母亲就开始从心底称呼他为老头子。
“什么?不要。我遮起来不就行了。再说刺青这玩意不是轻易就可以弄掉的。”从某种程度上讲,狄人把刺青看作是自己的第二生命。
“这事你必须听妈妈的。无论如何,一定得把刺青全部弄掉,一处也不能让老头子看见。你虽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可毕竟二十年没有见面,他完全可以不认你这个儿子。再说,妈妈已经隆重介绍过你了,说你是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而且,后天你们就会见面。”这的确是母亲的一贯作风。
就在昨天,母亲接到了一通电话,是父亲的私人律师打来的。她灵机一动,在电话里把狄人塑造成了一个理想的乖儿子。
“公司职员?后天?”
“见面的具体地址我待会儿发短信给你。你记得去理个发,打扮精神点。
还有,弄掉刺青!”母亲用刺耳的高音把“刺青”两个字强调出来之后挂断了电话。
刺青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完全去除。
就算给她解释也是白费唇舌。
如果要想办法遮掩的话……脖子和手臂上的刺青该怎么弄?现在又是夏天。
这件事情涉及将来……太重要了。
不能抱有侥幸心态。
3
“请进。”我开了门。
“很容易找嘛。”狄人进屋后低着头打量房间。
“只隔着一层楼而已。”我示意他坐下。
挂着黑白照片的白墙下摆了一张餐桌,两个人相视而坐。房间里闻得到淡淡的墨香。
狄人的眼睛里充满了疑问,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想了解
401室的那起命案?”我看穿了狄人的心思。
“那件事……跟你有关吧?”
“也可以这么说。我跟屋子里的女人有一面之缘。”
“据说警方目前还没有侦破此案。我一直在关注那起命案的报道,为什么媒体都没有动静?四条人命,差点就是五条!幸亏当时你拉住了我。
如果我进了那扇门……说不定就会……”
“死掉。许多事情都难以预料……你很幸运。”
“警方找我问话的时候甚至不肯告诉我屋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也许警方也有所谓的‘X档案’……他们总有一天会遇上无法侦破的奇案。”
“这倒也是。”
有咕咕声传来,客厅角落里放了个铁笼子。
“你真的有办法替我弄掉身上的刺青?”狄人切入主题。
“不是弄掉,是寄养。”
“寄养?刺青又不是动物。”狄人歪头瞧了一眼关在笼子里的灰色龙猫。
我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从某种意义上讲,刺青也是有生命的。人们设计它,创造它,最后在皮肤上实现它。刺青师的手艺和你的身体共同赋予它新的生命。”
从狄人的表情不难看出,他认同我的见解。
“听你这么一说……岂不是还能把刺青要回来?”
“是的。”
“太好了,这正合我的心意。”
“所以我才说你幸运。”
“究竟是通过什么方法来寄养刺青呢?”
“它。”我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餐桌上放着一包种子,狄人一直没有留意到。
以下内容请务必仔细阅读。
赤隐。
可种于掺有使用者鲜血(少量)的红土里。
生长速度大概为半个时辰。
赤隐又名“红扇”。将人血掺入红土,埋下种子,会生长出巨型扇叶。待赤隐停止生长以后,使用者需裸身站立于扇叶前。
用手轻抚叶片,巨型扇叶会包裹住使用者身体。最后,使用者皮肤上的刺青会被赤隐转移到扇叶上。
需要注意的是,寄养刺青容易引起贫血。
“可以开始了。”我将一颗种子埋进了阳台上装满红土的青灰色花盆里。
“嗯。”狄人用水果刀割开自己的食指表皮。
伸出手,让血滴入土。
眼睁睁看着一株血红色扇叶慢慢从花盆里生长茁壮,狄人接受了眼前的现实。一切都跟说明上讲的一模一样。
他伸出略微有些颤抖的手指,表情像是正在触碰一头野兽。巨大的红色叶片一下子包裹住了狄人的身体。皮肤被缠得很紧,身体发烫,仿佛连汗水都被赤隐蒸发掉了。叶片脱离身体的时候,刺青消失不见。
“怎么看不见扇叶上的刺青?我以为它会暂时替代皮肤。”一直盯着赤隐不放的狄人连衣服都忘记穿上。
“赤隐寄养刺青具有隐秘性,肉眼是看不见的。”
“真的?”
“放心好了,刺青不会消失,除非你……死了。”
“别吓唬我。事成之后,我会给你一笔丰厚的酬劳。”
“不用了,缘分而已。”
“还有东西要交给你。”趁狄人穿衣服的时候,我从笼子里抓出一直蹲在角落观望的龙猫。
“喂,我不喜欢小动物。别开玩笑了。”
“龙猫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什么?”
“狄一鹤喜欢养龙猫。”
“真的?作为亲生儿子的我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实在是惭愧。”狄人的脸色有些尴尬。
“是你没留意而已,所有关于狄一鹤的专访里都有提到,这不是什么秘密。”
“你要我把它作为礼物送给父亲?”
“聪明,最好给它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就叫‘狄人’怎样?”
“再好不过了。”
4
四绿山位于成都东部,毗邻龙泉驿。很少有人知道这座小山。
一年四季,这座山的植被会呈现出四种截然不同的绿色。
六月初,葱绿。山体刚换上新色。
狄人搭乘出租车在半山腰下车,要到父亲的私人医院还需乘坐缆车。
暗红色车厢内,狄人欣赏着窗外的风景。一簇簇浅紫色小花沿着山体滑过脚下的观景玻璃,起雾了,视线渐渐变得模糊。灰色龙猫在大腿上蹦来窜去。
它看起来很烦躁,一个劲想把鼻子从猫笼缝隙里挤出来。
从缆车里出来,外面下起了雨。幸好母亲为自己预备了一把雨伞。这一次,母亲为父子俩的会面做了充分的准备。她为狄人挑选了纯白色衬衣、深灰色薄西裤,还有最常见的黑皮鞋。狄人原本就生得一副清秀面容,穿上正装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山路蜿蜒,吸入鼻腔的空气非常清新。道路只有一条,远远可以看见父亲的私人医院。它立在山坳里,洁白得像是位于法国巴黎蒙马特高地的圣心教堂。
“这是狄人吧,还担心你没有带伞。”身着驼色衬衣,戴金边眼镜的男人笔直地站在医院大门前。他身形瘦削,眉宇间透露出严谨和精明。
这一定就是妈妈提到的彭律师。
“彭律师好。”狄人想和他握手,却腾不出手来。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简直让人不敢相信现在是夏天。”彭律师朝着白墙上的电子锁输入密码,白色铁门缓缓地打开了。
“请进,狄先生正等着你呢。”
狄人跟随彭律师来到了狄一鹤的疗养病房。
“狄先生,狄人到了。”在得到对方允许以后,彭律师把狄人领进了门。
整个医院的设计充满了欧洲建筑特有的人文气息,唯独狄一鹤的房间多了别具匠心的中国元素。简洁、现代,没有格格不入的感觉。病房里有两面墙可以看到户外。面对房门,病床之上的方形玻璃后面是一片竹林,清雅脱俗。另一面墙看出去全是松树,苍劲挺拔。
“来了。”松竹之下,大床之上,满头白发的老者正是狄一鹤。他仔细打量着狄人,像是在观察一瓶不确定年份的红酒。
“爸爸,我来了。您的身体……”心里彩排过无数次的话刚说出口就被狄一鹤用手势打断。
“走过来让我瞧瞧。”即使狄一鹤面容憔悴,也能从他洪亮的声音里感受到魄力。
狄人放下手中的猫笼,在狄一鹤示意的位置坐下,那是紧挨着病床的一张紫檀木椅。
父子俩开始闲话家常。
狄一鹤的表情很丰富,时而面露惊讶,时而叹息连连,时而点头微笑。
他后悔没有对自己的儿子尽到应有的责任。
“好孩子……”狄一鹤拍了拍狄人的肩膀。
狄人的心里百般滋味,他为自己作为狄一鹤的独子却享受不到正常的父爱而感到遗憾。
“它叫什么名字?是送给我的礼物吗?”狄一鹤发现了笼子里的灰色龙猫。
“叫‘狄人’。”
“有趣。咳!咳!咳!”狄一鹤用手捂着嘴巴咳嗽起来,他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既然是‘狄人’,就麻烦你把它送回‘家’吧。”
随着狄一鹤手指的方向看去,狄人发现不远处摆放着一个精致的纯白色宠物笼。宽敞的猫笼里躺着一黑一白两只龙猫。它们在睡觉,没发出任何声音。难怪刚才没有注意到。
“狄先生时时刻刻都照看着它们呢。”彭律师走过去打开猫笼,示意狄人把灰色龙猫放进来。
“黑色那只叫‘一鹤’,白色那只叫‘一蜂’。‘狄人’现在来了,一家人就齐了。”狄一鹤忍住咳嗽,露出了孩童般的笑容。
一鹤是父亲。
一蜂是姐姐。
狄人现在大概明白
Van送给自己这只龙猫的用意了。
两只龙猫被吵醒了,它们谨慎地用鼻尖去试探第三只龙猫。
很快,它们开始玩耍起来。
5
雨滴越来越细,云层摩擦出的粉末幻化成一丝丝清新。
树木停止摆动。
“想去外面透透气。”狄一鹤正准备按响护士铃。
“让我来吧。”一直站在角落的彭律师小心翼翼地把狄一鹤扶上轮椅,他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优雅得体。
“这雨才刚停,出去会不会……”狄人隔着玻璃瞧着外面的天。
“不要紧,我喜欢雨后的空气。”狄一鹤是那种想到就会去做的人。
彭律师推着轮椅出了病房,狄人紧跟在后面。
沿着一尘不染的走廊前行,向左转,出石门,到了竹林。
清风托起树叶,发出温柔声响。湿了翅膀的画眉鸟贴着地面飞过眼帘。
彭律师将轮椅推到碎石路边的石凳前,收到示意后走开了。突然,只剩下父子两人,狄人竟开始紧张起来。他站在翠竹下,大口吸着冷空气。
“你恨我吗?”狄一鹤没有抬头。
“说实话……心里有恨。”
“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至少你说出了心里话。”
“恨又能怎样?谁叫我的父亲不是一个普通人。”母亲叮嘱过狄人,假话里面至少要带三分真心,否则会被人轻易识破。
“瞧瞧那些竹子,看起来都长得差不多。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免不了生老病死。这不,身体已经快被病痛掏空了,跟那些竹子又有什么区别呢?”
狄一鹤平静的语气里带着惋惜。
“所以才更应该保重啊。”瞧着父亲布满皱纹的额头,狄人把目光移向别处,那是一根有些枯黄的竹子。
“儿子,对不起。这是我一直想要对你说的话。”
“爸……”
“爸!外面这么冷,你干吗跑出来。护士们都干什么去了?”身后传来女人的说话声。
林间碎石路上走来一个女人。在这样的阴雨天气,她的橘黄色短发特别抢眼。发现狄人在,女人的表情转变为冷漠。
她一定是狄一蜂……和自己同父异母的姐姐。
“一蜂。这是你的弟弟,狄人。”狄一鹤拉住了女儿的手。橘黄色指甲轻轻捏了捏父亲的手心。
“姐。”狄人礼貌地点了点头。
“好。”狄一蜂的脸虽然对着狄人,眼神却放空去了别的地方。她全当他是透明的。
“蜂儿,我想去‘许愿池’看看。”狄一鹤想去的地方就在竹林深处。
大理石砌成的许愿池不算大,总共三层。最上面一层是莲花的形状,下面两层分别雕刻成荷叶和涟漪。池子里有许多硬币,各个国家的都有。
狄一鹤行遍世界各地,每次回来都会将身上剩下的硬币扔进许愿池。
“拿着这个。”不知道狄一鹤从什么地方掏出三块一模一样的硬币,是狄家的家徽,铂金定制。家徽正面刻着一个笔锋有力的“狄”字,背面刻着集团公司的标志。
狄一鹤将手心里的两枚家徽分别交给了两个孩子。
“一蜂,狄人,你们都是我的好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公司就全靠你们了。蜂儿,你以后要多多关照狄人,知道吗?”
“爸爸,你说这些干吗?我知道该怎么做。”狄一蜂的眼里含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