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过老人我走进庙里,但见四壁皆空,只是中间有个土台。一个没有古老祭坛艺术美的祭坛,祭坛正面供着盘古、大禹、伏羲、轩辕、五谷、神农,背面是个爱护公物的村规民约。屋山顶上有“清光绪戊寅年重修”的字样,砖瓦结构,占地80多平方米,前后设拱形门洞,左右有拱形窗户,典型的岭南乡村庙宇。
庙已相当陈旧、破败,前后左右皆有不同时间修补过的痕迹。这些痕迹,有的应该有数十年的历史了,有的没有超过十年,看上去有一种丑陋的怪异、丑陋的沧桑。这些丑陋的沧桑,并不影响它再度成为这个村庄的祭祀场所、精神领地。因此每逢传统年节,春社秋社,村民仍喜欢穿着富有节日气氛的干净衣服,用布满裂纹的手,携着香火、三牲、水果、红蛋、粑粑等供品来到盘古庙里进行祭祀。
事实正是这样,在荔浦这个汉、壮、苗、瑶等诸多民族混杂居住的地域,老百姓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于盘古的缅怀。寨脚亦是这样,文化源远流长,有春社、秋社祭祀盘古,祈祷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习俗。
日过中午时,田野上劳作的人开始三三两两往回走。我们也收拾好东西,开车往回走去。过车站坪时与同事分手,我直接回到办公室,在电脑上敲出如下文字:盘古庙位于荔城镇岭松、丘家两个自然村东面300米的田野中间,南距荔浦县城5000米,清代建筑,砖瓦结构,占地……对于荔城镇境内的历代庙宇,我知道的还有文庙、关帝庙、玉虚庙、五谷庙、城隍庙、文昌宫、雷祖庙、先农坛、神祗坛、社稷坛、鹅翎寺等,现在仅存鹅翎寺。
寨脚的这个盘古庙,是新发现的。
——第九篇2008年7月20日关隘战迹
来犯者总是不受欢迎的,所以在岭南,有人聚居的地方一般就会有关隘。关隘通常环绕着山头或山腰,在易守难攻的险要地方控制着制高点,把自己所在的村庄、寨子圈在里面,使来犯者望而生畏,轻易不敢藐视。村庄里的许多老人,都知道来犯者的嚣张程度与关隘难以征服的程度,以及,村里的男人凭借险要防御工事击退过来犯者的一次又一次进攻。
关隘,为稳定一方而构筑的防御工事,是一幕幕凝固了的小型战争历史。
这种历史,多得不可思议,难以想象。它常以一两段土崩瓦解的城墙,三五米残亘断壁的姿态静立高冈,讲述着当时当地以村为政,以寨为政的忧患意识。讲述着它为保一方平安、为造一方福祉起到过的稳定民心的作用。
比如,荔浦县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东昌镇观岩山山腰上的古关隘,就是其中一页历史。时间的纬度不见了,但空间感仍在。
观岩山古关隘始建于清乾隆年间,距今已有两百余年历史,为观岩坪、龙合村、古调村三村用以预防兵匪之乱所建。关隘上设有炮楼、寨墙,岩口外围有石围墙、闸门。观岩内有两个大厅,每个大厅可容千余人。观岩后面连接黑岩,黑岩又与风岩相连。数岩相通,约有5000米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此外,岩内还设有神台,塑有菩萨数十尊。它从始建之时到抗日战争结束,曾多次经历兵匪之患,经历伏击、狙击、强守、强攻、混战。持枪的男人轮换着在古关隘出入,守候,严阵以待。眼睛虽然熬得通红,但是保卫村庄的他们,二百年间取得了一次又一次胜利。
我在距离关隘十几米远的地方实在爬不上去了,就把照相机交给所长。
一个人站在草木葳蕤的山坡上,嗅着几百年不变的草木芳华。村民逃避战乱的样子,就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地掠过脑际。我没有让这些影像轻易溜走,而是将他们剪辑到山谷里的金色稻田上,由衷地感到和平岁月的美好。
等待中,我一边查看荔浦县地图,一边登记。观岩山东距五家山至古调乡间小路约50米,西距盘龙自然村2000米,南距海拔404米的犁头山2000米,北距宽约50米的栗木河2000米,距东昌镇政府约3000米,山丘地貌,土地肥沃。山脚下是村民房屋,情况紧急时村民可从一条隐蔽得相当好的小路上去,进洞隐蔽转移。
与观岩山古关隘相比,同样是荔浦县级文物保护单位的飞龙岩古关隘的往事,似乎更萦绕着我。它是清代农民起义军留下的,位于荔浦县三河乡莲塘村后的飞龙山山腰上。东距德庆自然村3000米,南距鸡婆冲水库4000米,西北与青山镇接壤,一条乡间小路过飞龙山脚、翻飞龙山坳直达修仁镇以弄村。卡斯特地貌,地势险峻陡峭,易守难攻,静止的战壕至今仍环绕着飞龙岩口,在风的沉默里讲述着那时的动荡局势。
清代道光三十年(1850),洪秀全、冯云山等兵破永安州(今蒙山县),建立太平军,荔浦骚动。咸丰四年(1854)四月八日,县差张亮之子张高友与罗中书、黄亚居等率兵自为先锋,于县城北门承恩门揭竿而起,饥民蜂拥响应,占领县城。咸丰五年二月,官兵进剿荔浦,罗中书、黄亚居等遇难,张高友夜遁永安州。七月,张高友自永安率兵3000攻荔浦,在荔浦与官兵连日接战,县城文武官员退驻20000米以外的马岭。面对清廷屡屡派兵征剿,张高友率千余人退至三河莲塘,于莲塘飞龙山上筑石墙、挖战壕以拒官兵,设关卡、护耕耘以足自给。继而开圩市,营贩运,出兵攻克永安洲,杀知州章国栋。同治元年(1862)冬月,清廷以重兵进剿,激战中张高友负伤,回营后不治身亡。其妻秘不发丧,仍以莲塘为根据地,带领义军与官府又转战了3年。如今,当年义军垒砌的那些石条啊,五关衙门啊,张高友妻的墓啊,还在莲塘山上,并不遥远。
虽然它们已经长满难逃消亡的青草,荒凉地归于沉寂。但我毫不怀疑,一支农民起义军曾经以此为根据地,有效抵御过突然来袭的清廷官兵。我毫不怀疑志书上的记载,张高友退至莲塘后,军分五旗,旗分五色,各旗设有先锋。
举人李博、贡生谭大让参加义军,为义军撰写檄文。蒙山苏元庄,修仁夏吉祥、王亚德、沈亚养均率众加入张部,一时间风云际会,声势浩大。张高友随机应变,善于用兵。咸丰九年(1859)六月,以“围魏救赵”计,退平乐知府陈泰初3000清兵。同治元年(1862)二月,以“回马拖刀”计,诱杀易元泰军正前营营官唐荣全。五月,以“内外夹击”计,杀继任正前营营官曹光文。
同治元年十月,清廷调贵州提督江忠义领楚军入境合攻莲塘。(《荔浦县志》)莲塘山下是同名的莲塘村庄,村庄里有几个对农民军在此驻扎了如指掌的老人。见我们来寻找飞龙岩关隘,就将张高友的故事往我们头上浇灌。他们说得不错,咸丰五年(1855)七月,张高友自永安州率兵3000攻荔浦后,出雒容、雒垢牵制清军,援李文茂攻柳州。与胡元龙联合攻占修仁,杀掉把总。在马岭智擒平乐知府并囚入荔城。
如今,莲塘附近有个小学,一排两间教室和一块空地的小学。小学里面书声琅琅,我在外面拍了两张照片后上车返回。一条两旁种着水稻和马蹄的乡级公路,弯弯曲曲地朝着县城延伸。我不时回头张望,虽然明白古关隘已在身后,战争已在身后,但还是由衷地感谢老天让我出生并生活在没有动乱的和平年代,阳光、清风、绿叶、花朵都使人倍感人世的美好。
——第十篇2008年7月26日碑前鞠躬
雨后的清晨,凉爽宜人,没想到半路上又下起了大雨。大雨来得猛,来得急,风也刮得猛,刮得急,雷也一样。到达茶城乡古卜村的抗战碑亭时约上午10点,我一眼就看到了孤零零立在茶城河边的抗战碑亭。碑亭呈六角形,有一圈杉木亭柱,亭柱包围着的亭中心就是光复碑刻了。碑亭旁边,有一条大河静静流过。
关于这座碑亭,我从碑文中找到了有关记载,打击日本鬼子是这块碑文的主题。1944年冬,荔浦、修仁沦陷。1945年5月19日晚上,100多名日本兵手持机枪数挺,由修仁三诰村进占古卜环屯各高地,企图荡平古卜屯威胁各村,继而进兵茶乡。古卜屯自卫队奋起还击,战斗打得很激烈。次日,又有3路自卫队先后驰援夹击,日本鬼子终不能支,伤亡10余人。下午,即由亭前的这条合江坝过修仁三诰村退出古卜屯。
战斗中茶城乡自卫队员潘志书为抢占山头英勇献身。光复后,村民感其精神不朽,于村前桥头建起光复亭并于亭中竖起一块高80厘米,宽70厘米,座高70厘米的光复碑,碑文详细记载了这场战斗的战况及参战队员名单。
亭成日,村长献联于亭:
上联:光耀日星壮士精神烈士血
下联:复兴民族平时生产战时兵
横批:精神不死
“文革”前,光复亭遇冰雹被毁。“文革”期间,光复碑断成三截倒在草丛里。1986年,古卜村民从草丛里扶起残碑,于原址再建新亭并将光复碑修复重立亭心。登记时,我特别抚摸了残碑的伤口和碑文,挺直的脊梁,深深地弯了下去。鞠躬,再鞠躬,三鞠躬。
我以忽快忽慢的脚步绕浓荫遮蔽的光复亭一周,发现这是河上视野最开阔的地方。我听到枪声大作,喊杀声四起,还看到坡上的青草疯狂颤动,然后朝着一个方向倒伏、站起。
光复碑,荔浦人抗日战争的英雄碑!
从碑的正面望向河边,有阳光少年在游泳戏水,有二八少女在浣洗红红绿绿的衣衫,有牵牛花在岸边盛大开放。游泳戏水的阳光少年,很活泼很有趣,灵活的身体不时从桥上跃入水中。浣洗红绿衣衫的少女,很健康很美。
牵牛花从菜园外边穿过篱笆,去与菜园里面的牵牛花相会,满脸全是牵牛花的情谊。
隔河的田野,丰收在望的稻谷,一片金黄,一片诗意。先熟的水稻已经开始收获,男女老少都下了田。收割后的水田堆起了稻草垛,万物瞩目。但是夏日热气蒸腾,远处树们投下的阴凉一点都解不了农民的暑热,他们在埋头收割。
我把眼光从远处的诗意景致收回,望向近处,眼前的光复亭顶部的木质框架已经荡然无存,仰头就是天空。亭心的光复碑记,亦被青草遮住,毫无英雄般的诗意。
一阵风吹起路上的尘土,也吹得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平日对这巨大的响叶声或许没什么感触的我,今天却穿过响叶看到荔浦籍人在抗日战争中,献身在中国江苏、上海、安徽、湖北、浙江、广东、广西、河南、湖南、福建等地以及缅甸的子弟,计有130多人。看到原修仁县、今荔浦县修仁镇人在抗日战争中在中国上海、江苏、安徽、湖北、广东、湖南、广西等地以及印度献身的子弟,计有近百人。他们的英魂如今葬在远离故土的异乡,被赋予烈士的英名。
不能忘记打鬼子的人,忘记等于背叛。
——第十一篇2008年8月1日探访土司城
昨晚查阅广西土司制度得知,“政治上在广西绵延了1000余年的土司制度始于唐代,盛于明朝。民国十八年(1929),广西施行土司改土归流政策,土司制度在广西宣告终结”。
荔浦现存两个土司城遗址,一个在中垌,一个在下垌,均建于明代。中垌土司城位于新坪镇广福村寨背屯双峰山下,东由双峰山脚起,西至庵子山脚下。
关于这个土司城,我在民国三年(1914)的《荔浦县志》上见过这样的记载:“明万历元年(1573),巡抚都御史应聘奉调领兵讨平三垌……分兵建城,一、二土司城并立中垌地方,隔江相对,以石屏障。”又载:“中垌土司城在县治东南15里,城置门楼4座,周围185丈,高1丈6尺,立土巡检1员齐凯,兼辖上垌地方,设兵98名,给田13280亩,有奇耕守,分辖17堡。
齐凯系浙江山阴人……于此遂为世守,后因不职而废。”荔浦县人民政府于1988年公布,中垌土司城为荔浦县人民政府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行至新坪镇乡道时,一片正在召开收割机推广会的田野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人很多,都站在田头观摩收割机收割。收割机的轰鸣声打破了田野的寂静,我们停车,就这片土地与土司相关的无边话题进行了交流。特别就“这里离中垌土司城不远,会不会是土司当年分辖的领地”进行了长长短短的对话。然后上车,继续朝目的地而去。我猜想今日土司城的雄伟壮丽的程度,应该不下于明代吧。
土司城很快就迎面而来,它西与荔城镇接壤,西北距新坪镇政府2000米。全城背靠新坪镇双峰山,西北面约300米是新坪河。地形属于低山、丘陵、岩溶地貌形态,土地肥沃,风景优美。但布局与县志记载的已经大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改变了。数十栋新房子建在土司城里,像是弥补土司城早已消失的旧日建筑。一幢又一幢的水泥建筑物连成一片,又像是要把土司城埋在永恒的时光之中。是的,我既看不到多少与土司城有关的东西,又看不到土司城曾经的辉煌。好在,城的四方仍有旧时路,分别通往城外的东、南、西、北,延伸到很远的地方,延伸到现在。
终于看到当年土司建城时残存的砖、石、条石、门枋等物时,我们已经来到城里也就是村里的腹地。残存的砖长35厘米,宽16厘米,厚8厘米。
它们稀稀落落,被遗落在田间、村路、屋角。土司当年的秩序、法则、物质、精神与气息,由是自这些散落物的内核随风飘来。如果说,土司是土司城里的中心,在土司城里享有至高无上权威的话,那么,土司当年生活与终老的那间屋子,位于城中的哪个地方呢?
城里宽宽窄窄的石板路一下把我引到城中清亮的水塘前,一下把我引向一片芳草碧连天的原野,一下又把我引向一棵枯木逢春的老树脚下。最后,这小小的村路,把我引进一扇古老的宅门,一所古老的院子。
这是城中保存较好的一户民居,院子里有不少从古建筑里拆除来的大型基石、条石、砖石和石墩,有的雕艺精美,有的雕艺古朴。甚至还有一块刻满文字的残碑,标明他们是土司的后代。此外,院落里还摆着一排岭南农家惯常有的农具:犁、耙、锄头、刮子、打谷机……说明他们依然以耕种和畜牧为生。
守家的是年老拘谨的屋主与他温和的女人,还有一院子的鸡、鸭、鹅、狗。女人穿着现代乡村女人常有的花衣裳,鸡、鸭、鹅、狗满院子乱跑。这是一个有着自己烹饪传统的民族,他们正在准备午饭。看见我们,就停下手中的活计,跟我们攀谈。我很快知道他们家的年轻人外出打工去了,知道村里谁家的女儿,嫁给了县里当今走红的某位局长。
攀谈中我有意去看了他们中午的菜肴,那些带给岭南人幸福和快乐的蔬菜:主菜,汤菜,以素为主。他们并不羞涩,县官的餐桌上也有这些食品,飘着香气。透过香气我看见几百年前土司家的女人们,也在这样的季节、这样的白天,摘着豆角,剁着辣椒,煮熟鲜香的米饭。
由是,我大胆而放肆地想象土司城里的隐秘生活,想象土司乘着马车出门,辚辚车声,带着凝重铅华从城中穿过进入荔平古道的情景。
身为女人,我还特别关注土司城里的女人生活。她们的童年、少年、青年,是被父母或礼教粗暴地束缚在深闺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还是自由无拘地成长起来?马蹄状的古池塘,见证过。那半裸在风中的寨墙与墙基的残状,也见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