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站在中国的一扇窗前,看到河姆渡的稻田景象,闻到河姆渡的稻田清香,听到河姆渡的稻谷收割声的。那遥远的稻香,在迷人的风中微微飘来,熟悉而温暖。是不是有人在我梦中的田野,为我播撒过遥远的河姆渡的水稻种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认识的水稻祖先,其一正是河姆渡水稻。
从7000年前处于母系氏族公社繁荣阶段的河姆渡,往21世纪的地球上看,这可是一段波澜壮阔的水稻种植历史。这段历史恢弘、壮丽,金色的稻浪放纵奔流。
河姆渡是河姆村与渡头村的合称,位于距宁波市区约2000米的余姚市河姆渡镇,流经镇里的姚江从河姆村与渡头村中穿过。遗址面积约4万平方米,叠压着四个文化层。碳14测定,这四个文化层依次为:距今约7000至6500年的第四文化层,距今约6500至6000年的第三文化层,距今约6000至5500年的第二文化层,距今约5500至5000年的第一文化层。关于这里,我的眼睛望向哪里都不陌生。7000多年前的河姆渡一带,气候比现在温暖湿热。寒冷的冬天过后,适合耕种的季节就会来临。只是,河姆渡人在这里种了两千多年的水稻后,一场巨大的、足以湮没一切的洪水来袭,他们,便谜一样的芳踪难觅了。
河姆渡人最初栽培的水稻,是以野生稻的模样出现在他们视界的。两米多高的野生稻,通常以一棵或数棵一起的方式生长在他们住地周围。四处觅食的人,就开始格外关注起这些外壳金黄,籽实细小,有一种说不清楚幽香的植物来。他们发现,这些比人还高的东西,这些从前落光籽实的地方,每隔固定时间又会长出新的籽实来。
就有人懵里懵懂地钻进野生稻的世界,用手采摘自然成熟的稻谷,连壳带米放进嘴里细嚼,感觉粗糙、香甜。其间,一些参与过渔猎与采集的人,一些爱发呆、爱幻想的人,没有满足于捋食现成野生稻米的喜悦。这是人类进化中的一些有点思想的人,他们从这片植物年年在此结子的景象,悟出了人类稻作农业的先机,这种东西也许可以种植。缅想一粒稻子变成一串,十粒稻子变成十串的过程,他们激动地亲吻了土地。他们打着彼此能够理解的手语,陈述这个想法。这是一种也许可以种植的籽实,是上天对人的恩赐,一种没有任何致命危险的恩赐。他们没有想到,他们的想法,改变了河姆渡人的生存方式。
这种方式从高远的天空透视出来,这是河姆渡7000年前一个转瞬即逝的春天。这个春天湿润、暖和,这样的温润与暖和正好适合水稻的生长。河姆渡的先民,满怀希望地从部落里走出,走进希望的田野,显然,这希望是因为春光明媚带来的。他们看见了阳光下的绿草,新开的鲜花,潮湿滋润的低地,长着细长的禾苗,在阳光下弯腰迎接春风。而春天,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是植物的栽培季节。
他们在幻想中耕耘,用木铲、骨耜作为耕种工具,拉开了中国长江中下游平原原始农耕的序幕。骨耜是中国目前出土的最古老的农具,形状像现代的锹,用于翻土。河姆渡人原始的耜耕是随意的,还没有太多的规矩。但是,却也标志着河姆渡的原始稻作农业,已经进入漫长的“耜耕阶段”。
天地无情。他们最初的耜耕并不顺利,旱或涝都曾导致他们颗粒无收。
冥冥之中,他们对于水稻的栽培,依然满怀憧憬。再度的种植,田野简直像变魔术一样变得不可思议,他们种过水稻的地方,每一处都几乎结出了金黄的籽实。他们载歌载舞,把舞蹈丰富多彩的造型,刻画到他们烧造的陶器上。
后来的河姆渡人,甚至逐渐摸索并掌握了一些经验:发现水稻的种植与时间有关与土地有关——不是所有的日子都适合种植,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能栽培。还发现了水稻的适宜株距、适宜行距。知道割掉禾杆费劲,就只割稻穗,把稻杆留下当作肥料。再后来,河姆渡一带的人口越来越多,种植水稻的面积也就越来越大起来。大大小小的水稻田,几乎把河姆渡铺满,以至收获时节的河姆渡,起伏的稻浪动人心魄,简直成了一个金色的海洋。
这海洋是河姆渡人的乐园,大大增强了他们抵御饥饿、对付寒冬的生活。
他们因此而造出石磨,用以磨碎稻壳,加工稻米。有人试着把稻米放进陶罐里加水煮熟,试着使稻米好吃点儿。稻米在陶罐里面加水加热后散发出来的香气,使整个家族的成员情不自禁地围过去观赏。试验者得到了所有家庭成员哇哩哇啦的赞美,他们每个人都分享了一点,就像现代家庭成员分享其家庭中某个成员展示的厨艺一样。此后,加水煮熟的稻米因为加水的多少,有的变成了粥,有的变成了饭。粥和饭比稻米本身更长力气、更长精神。由此,粥和饭这上等的美食,从一个部落,传向另一个部落,传到今天。
这是人类稻作文明史上的灿烂一页,这一页散落在河姆渡人留下的稻谷、稻根、稻杆堆积里。刚出土的稻谷,甚至还保持着谷子原有的金灿灿的光芒。
面对这样的光芒,读者也许会问:是谁,最先发现并见证了它们?
我摸索着在几千年前河姆渡人的田埂上瞭望,参观他们的水稻种植。说实话,我很乐意向读者叙述发现河姆渡文明的经过。那是1973年7月,一个偶然,当地人接受了一个名叫排涝站的基础工程,工程夜以继日,向下推进。于是,蒙蔽在河姆渡文明上面的土壤与淤泥被挖开,深埋地下的时间,一些杂乱的东西与一些疑似人类加工过的硬石头与人碰面。还有鹿角、象牙等物,那是何等迷人的动物世界。再往下挖去,还能挖出什么?
考古发掘发现,覆盖在遥远时间之上的土壤被挖开后,河姆渡的文化遗存共有4万多平方米,是中国最早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之一,堆积厚度约四米,叠压着四个文化层,最下层的年代为7000年前。第三层与第四层保存了大量的植物遗存与动物遗存,还有木构建筑和构件,以及数以千计的陶器、骨器、石器、木器等。那些杂乱的、深埋地下的植物遗存,正是河姆渡人7000年前种植的水稻标本。只是它的上方,让一场足以淹没一切的巨大洪水淹没了。
站在中国21世纪的一扇窗前,我依然听到了那场无情大洪水将河姆渡完全淹没并完全摧毁的声音。那些声音在河姆渡的第一文化层停留,以厚达两米多的淤泥证明了“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尚书·尧典》)的洪水是一场席卷全球的洪灾。是的,就是这场巨大的洪灾,使河姆渡人在这里创造了两千年的文明,一下就坠入了混乱的洪水中。从此,那些曾经连成一片片的水稻田,不再青翠欲滴,收获在望。
这就是考古学家通过考古发掘赋予人类文明历史的全部含义——将地下沉睡的时间唤醒。事实正是这样,在河姆渡发现的每一颗完整的稻谷遗存,都保持着7000年前的生命遗容。当考古学家的手碰触到7000年前的稻谷时,它们依然以沉默、生动的姿态,静卧在那里。默默叙述着那时的河姆渡人,不仅已经懂得水稻种植的理念,而且已经懂得有意识地储存稻谷了。
这就是河姆渡,一个证明世界稻作历史已有7000年的地方,令人心向往之。而湖南澧县彭头山发现的水稻遗存,却将世界稻作农业的历史,又推前了两千年。
中篇
彭头山位于湖南澧县,距县城约10余千米,面积有1万平方米,是长江流域最早的新石器时期文化遗址之一。圆形,台地,以高出地面的姿态凸起在一片原野上,非常安静。地上除了草木,还有一些坟包,好像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从台地上往四周看,远处,“井”字形的水稻田将它完完全全包围起来。此前没有人想到,这个长满草木与传说的地方,竟然埋藏着距今近9000年前的水稻遗存。距今近9000年前的水稻遗存,说明距今八九千年阶段,栽培稻在这里已经发达起来。1986年,中国开展文物普查,彭头山文明令人心醉——湖南考古学家在文物普查中发现了它,命名为“彭头山文化”。1988年正式发掘,将深埋地下9000年的“彭头山文化”发掘出来。
遥隔着近9000年的时间,彭头山遗址出土的那些与陶片与稻壳纠缠在一起的古稻谷,依然有款有型。考古学家对其“以籼稻、粳稻和普通野生稻作为参照系”的方式进行研究,认定彭头山的古栽培稻已向粳稻类型方向演化。
我无法详细记录考古发现这些水稻遗存的现实场景,也无法见证考古学家“认定彭头山的古栽培稻已向粳稻类型方向演化”那一刻的喜悦。但是,借着考古学家当年的足迹,我依然看到了那天的景象。这一天天上光线明亮,考古人被阳光下筛出的稻谷怔住了。更确切地说,他们的思绪收拢了,长时间保持着沉默。在考古发掘中,保持一份沉默,有时是一种敬畏,有时是一种动摇,有时是一种期待,有时是一种喜悦。显然,这一天,他们的沉默属于后者。天光愈来愈亮,在这一片宁静的亮光中,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将发掘物放进标本袋。激动的内心,已经朗照进另一轮太阳的光辉。
没有人肯定,这些稻谷是不是世界最早水稻种植留下的栽培稻遗存。考古学的考古没有尽头,这是几乎所有考古人的共识。所以,凝神四顾后的考古学家继续逆时间之河而上,朝向澧县澧阳平原更加广阔的、尚未探索到的地域行进。风中的他们,渐渐嗅到了澧县以南玉蟾岩的水稻气息。
越过我家屋后水稻田的上空,我发现秋天的太阳一直挂在14000多年前的玉蟾岩上,没有坠落。一小块一小块的水稻田,壮丽地被金黄覆盖着。田里有男有女,面孔并未因时光远去而模糊,反而有些真挚。
玉蟾岩是一个山洞,俗名蛤蟆洞,学名玉蟾岩,是湖南道县西北雁寿镇一个看似平凡的地方,是一个由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过渡的文化遗址。
但就是这个看似平凡的地方,在其文化堆积一米多的地下,却发现了再次改写了世界稻作农业的历史。那是1993年和1995年,记住这两个温馨的年份相当重要。这两年的两次发掘均发现了后来经鉴定距今14000年的人工栽培稻标本,这是目前世界上发现的最早的人工栽培稻标本,尚保留着野生稻、籼稻及粳稻的综合特征。这些标本历经14000多多年的光阴,不仅没有从地平线上消失,反而在地平线上放出耀眼夺目的光辉,将世界稻作起源时间再次改写。它说明人类种植水稻的历史,已经有14000多年。换言之,这几粒古稻谷距离现在,已有14000年之遥。与这些古稻粒同时出土的,还有世界最早的、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的陶制品。
我无法拒绝它们的诱惑,要作一次远行,去与那远古的文明握手。虽然我也深知,被评为中国20世纪最重要的一百项考古发现之一的玉蟾岩,现在已经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再也不是14000多年前的样子。但我对于此行,依然充满好奇。这是夏日的一天,是打谷子的高潮时节。我一路匆匆的身影,没有引起任何现代人的注意。沿途的田野一派生机,连最偏僻的水田也是如此。每株稻穗都丰满迷人,稻香扶摇直上,说明今年又是好收成。
农民在田里收割,像是一首远古的歌。
当玉蟾岩附近的水稻田以金黄的姿态出现在我眼前时,我突然感到时空在分裂。我在现在,我在过去,我在将来。稻田是我反复往返的地方,骨耜是我最早使用的农具。在这里,我既幸遇了10000多年前玉蟾岩人部落,又看见了那时的山脉和丛林。他们在周围的林中狩猎,热爱自己的生活。他们在居住的“屋”前悬挂动物皮毛做成的“衣服”,用以御寒,也用于审美。水稻已经成熟,温和的金黄一望无际。凝视这金黄的一页,他们把梦和梦想都挂到了上面。水稻收割后的田野有些空荡,这是一些大幕降落之后的尾声。春天一来,水稻田里将再次拉开禾苗在微风里面荡漾的大幕。春种秋收,在玉蟾岩人的日常里应该也是不敢轻易耽搁的。
我站在玉蟾岩人放置陶罐的地方,没想到世上还有与之同等值得惊喜也值得歌唱的土地,这就是距之不远的城头山、鸡叫城。是的,1996年,古城澧县城头山发现了世界最早的古稻田,距今约6000多年。2006年,古城澧县鸡叫城,发现了大量的炭化谷壳和完整的灌溉系统。这个系统,使那时的水稻种植收获更丰。它们的外表和功能,比之今天的灌溉系统,毫不逊色。
城头山位于湖南澧县县城西北一个原名南岳村、今谓之城头山村的地方,是新石器时代南方大型史前都市型聚落遗址,为中国迄今所打开的年代最早的古城,不晚于6000年前。发现这座古城的幸运者曹传松,是澧县文物管理所第一任所长。那是1979年,曹传松与同事一起发现了城头山。关于城头山,2010年上海世博会中国国家馆有着最完美也最直观的展示。不信你到上海世博园中国馆看看,迎接你的第一景就是“中国最早的城市——城头山”。城头山实在是太美了,圆形的城廓,纵横的道路,东、南、西、北四个城门,黄土夯成的城墙——并不是建城人吝啬砖块,而是中国最早的砖也比城头山人的建城历史晚了近3000年!城的四周,是澧水及其支流冲积而成的面积辽阔、地势平坦、土壤肥沃的澧阳平原,是一片理想的水稻种植地。几千年前的城头山人,他们像河姆渡人、彭头山人、玉蟾岩人一样,渐渐认识了野生稻的栽培价值,进而随着人口的增加而大面积耕种。沉睡在城头山东城墙下6000年前的古稻田,正是他们原始耕种的明证。那里的稻叶、稻杆、稻根和稻谷,长相跟旁边现代农民种植的水稻一模一样。你完全可以想象秋天来到那里时,一串串熟透了的水稻,把腰弯到地上的情景。
在这里的我就看见,遥远的晒谷坪向着刚刚打下的、湿漉漉的稻谷敞开,晒谷的农民不停地翻晒。阳光照在他满是泥巴和汗酸味的身上,画一样镶嵌在蓝天绿野里。西斜的光线掠过晒谷坪,不再在那一片的金黄上作哪怕一分一秒的停留或照耀,也不在那弯弯扭扭、盘盘绕绕的田野上多作徘徊,便在暮霭中徐徐西沉。可是,晒谷坪的晒谷人仍未急着收起稻谷,宽阔的晒谷坪上,还有太阳的余温。夕阳把我留在晒谷坪边,遥看生活在6000年前的城头山人升起柴烟。那是由几块石头垒成的炉灶,灶上架着泥片贴筑的夹砂陶罐。升起柴烟的人,和着飞鸟的鸣声絮絮叨叨。啊,真是神奇!陶罐中的米粒儿飘出浓香,这正是我们现代人称之为粥饭的美味。还没到晚宴开始的时间,收获的人还没有完全归来,浓浓的暮色包围着负责准备晚宴的城头山女子。她站在如伞的树下,朝远处看了又看。她的脸庞朝着未来,就像她点燃的火光和煮熟的大米朝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