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抄录一边感慨这些隔世的知音，这些隔世唱和的诗词。同时猜测作者的身世，甚至猜测他们操着怎样的口音吟诵。缅想首先以“瓢”字收尾全首的许之豫，是身材高大，容貌俊美，还是个子矮小，脸带麻子？是生活得意、风流倜傥，还是生活失意、迂腐不堪？
遥隔着将近千年的时光，我只能想象他作为一个热爱自然的诗人，带着酒水兴致勃勃地拄着专为登山用的藤杖来到这里，用诗意的眼光浏览周围山光水色的情景。他的眼睛，饱含着对于自然山水的浓厚兴趣。他走两步，吟出一句诗来，再走两步，又吟出一句诗来。中途停顿了一下，推推敲敲……诗吟完，酒也喝完了。
当他转身离去时却突然有了个不错的想法，把诗刻到壁上，永远留在这里。这诗不错，确实不错。他自言自语，然后下山，请来书法家和刻石的工匠。工匠带着锋利的石刻工具与石刻技术上山，尽量把书法家的原作的笔势与风格刻于石上。时值夏天，山上的野草莓一定鲜艳欲滴，他们一定吃了个痛快；桑果满山，他们的牙齿一定都被桑果的汁液染黑了。
最重要的是，他这曼妙的诗词，一直激发着后来者情不自禁地以原韵唱和的诗兴。由是，在这古老的岩洞、古老的寺庙里，才有了这些千年唱和的古诗，才有了这面千年唱和的摩崖。更后来的人，比如我，站在这块壁前，在欣赏这些诗对于这片景色的赞美，并暗暗体会诗歌背后所蕴藏着的漫漫人生后，缅想这个或那个站在这里吟诗并指点着匠人一一把诗句刻到壁上的情景，不知不觉，竟一口气把他们遥隔着千年的唱和朗诵完毕，真是光阴如梭！
当年请来工匠把诗刻到石壁上的许之豫，一定没有想到时间在他的诗前变得无足轻重，没有想到后来的岁月里不断有新的诗歌增刻到他原诗后面的石壁上，这是我抄录时感到格外喜悦的心情。我总是感觉得到，一首诗就是一个生命再现的那份依依情韵。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但是每块碑刻里隐藏着的故事却是我缅想不尽的。当我抄录完毕后退几步审视那些诗文时，可以同时感到咏者或刻碑者后退几步审视诗文的喜悦目光。但当我往未来方向看去时，我跟他们一样，别说看到未来人在这里唱和，就是一分钟的未来我都看不见。
由于书法知识浅薄，面对鹅翎禅寺的摩崖石刻，最初的我是茫然无措的。当我一心想要读懂并参透它们的内蕴时，我愈发地茫然了。又由于千年风雨的侵袭使摩崖石刻遭受的腐蚀程度不同，所以有的一目了然，有的模糊不清，有的要反复摩挲、辩认，才能将一个完整的字句串出。比如这一首，才留下“绿水分江叠□桥，平晴□□想长腰”两个残句，往下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好奇心虽然被它一再唤起，但是，看不见就是看不见了。看不见的就用一个或若干个“□”串起，有异议的就打个问号，或者相隔一会，甚至相隔几天再辨，抑或请来行家一起研究。
通常，石壁上的一首诗我要反复阅读，朗诵几次甚至十几二十次，才能清楚地理清其文络并抄录出来。每当我抓住诗中的一个或几个认得的字词把全诗串起来时，就会感到歌者的微笑，甚至感到隔世的诗者给予我的某种暗示。
面对那些清晰明朗、宛如刚刚刻上去不久的摩崖，我总是觉得一转身作者还会回来，回到这千年的古寺里来。我不仅没有感到我们之间远隔着多少多少个世纪的距离，反而能够准确无误地听到他们给我描述眼前风物的声音，为什么用这个字而不是那个字的奥妙。读懂并赏析这些作品，满怀诗心而来的我，为自己终于跨过书法这道门槛，辨析出洞壁上那些依稀的文字而感到极大的精神满足。
如果一首诗还没录完，太阳已经落山，我就会望着远山的落日怅然离去。暗数自己已经录得几句、几首的工作成绩，内心的陶醉依然溢于脸上。
置身在这既有诗情画意又有千年禅境的寺庙里面工作，我总是精神饱满，非常专注也非常投入。尽管书法家的书法与刻工的功力良莠不齐，有的端庄秀丽，有的刚劲雄浑，有的笔意含蓄，有的粗劣呆滞，甚至削弱了诗歌的力量。但是，我对这些摩崖石刻的热爱，依然有增无减。一段时间过去，我对这里一天比一天熟悉，一天比一天充满眷恋。我满脑袋的摩崖诗歌，满脑袋的他们在这里呆上一天或两天的情境，吃米饭，温米酒，喝山茶，谈古论今……怀想千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光阴，我走遍了鹅翎禅寺一个又一个的角落，我连平常不大有人去的地方都去了。因为，现有的摩崖石刻不断地点燃我继续寻找其他摩崖石刻的热情，我希望通过我的工作有所发现。就是天下小雨，也不能够阻止我继续寻找先贤遗迹的这份热情。虽然我也知道，小雨会使来路格外潮湿，不好攀爬。但我还是中了魔法似地，在一段时间的每天按时出现在这个古寺里。
一个人搭车来去，不仅没有感到来去孤独的况味，反而感到古人看到我来去没伴、没有与谁谁结成帮一路同来的喜悦心情。是的，在人群中比一个人独处更孤独、更忧郁的我，在往返这里的时候得到了淡淡的精神慰藉。
只是，这发现新摩崖的事情也不是说有就有的，倒是陪同桂林市里的两位同行来时突然发现了。那是一个雨天，一个多么美好的雨天，我们没有因为下雨而停止工作。我们站在洞中的石壁前核对、抄录，洞外面的雨就淅淅沥沥地下着，淅淅沥沥的雨同时清清凉凉地流过刻在洞外的那些石刻上。核对并抄录中的我常常发呆，我看见雨点汇成的溪流犹如思想的溪流，顺壁而下。后来，我们被更大一些的雨禁闭在有着一线天之称的洞中，她们两个在雨中说话，我则默想那些诗人，是否也在这样的雷雨天气留下避雨并与我站在这同样的位置看天。
思想中一根雷鞭突然从一线天上狠狠抽过，枝形的电光惊得来自桂林的曾馆长朝那一道闪电望去，这一望就发现了上面的摩崖。“上面有摩崖！”
她惊喜的喊声立即吸引了我和严老师的视线，我们亦看到了那个距离地面约七八米高的石刻。“还是没洗脸的摩崖石刻。”曾馆长紧接着又喊。
“没洗脸的摩崖石刻”，是指作者不经摩崖就直接把字刻在粗糙的石壁上面。这是考古人对此类摩崖石刻的俗称，“没洗脸”，很形象。
他是谁？他为什么要把字刻在这逼仄奇妙的崖上？难道他的这一佳句正好是在走过这里的时候获得？还是他在心里担心，担心自己的字会被人明里暗里篡改，被人铲除？
我们疑惑地议论起来，直到雨停后找来梯子。但是梯子太短，够不着那面神秘的石刻。石刻的神秘就是命运的神秘，我一夜没睡。
第二天找来更长的梯子上去，才发现所有文字已经被风雨剥蚀了。文字们站在那里，不为人知，自生自灭。它们，曾经呈现过美好的诗意光泽，还是暗藏过危机四伏的冷冷寒光？
蹬梯立于这窄逼的一线天上，我往华夏大地看，往历史深处看。我看见在中国浩如烟海为山水增色的摩崖石刻中，赤壁石刻、大足石刻、安岳石刻、凌云石刻、乐山石刻、桂海碑林等，都是令人仰止的。
而宋朝的元祐党籍碑，则在历史的长河中闪着冷冷的寒光。所谓元祐党籍碑，指的是宋徽宗即位时，蔡京等人专权，排除异己，打击元祐旧臣，于崇宁四年(1105)将以司马光为首的三百零九人定为“元祐奸党”，列名刻石，颁于郡县，曰《元祐党籍碑》，翌年又下令全国将该碑全部毁尽。目前，全国仅存元祐党籍碑二石。其中一石在广西桂林龙隐岩，为元祐党人梁焘之孙梁律于庆元四年(1198)重刻；一石在广西融水县博物馆，为元祐党人沈千之孙沈于嘉定四年(1211)重刻。目的是让后人摩挲凭吊，雪其祖父之耻辱。
……这就是摩崖石刻作为中国书籍的源头，集诗文、书法、雕刻于一身，对事物、情感、语言、信息等具有记载、储存、沟通作用的意义之所在。透过它，我能看见刻碑的、毁碑的人，看见被封锁起来的一条条路口，一户户遭遇满门抄斩的人家……山风吹拂着我，鹅翎禅寺一线天上那谜一样的摩崖石刻，始终在我的左右、我的头上、我的心上。
(刊《广西文学》2010年4月号)
万年地书
在中国桂林的峰石林中，有许多史前人类的天然家园，甑皮岩就是其中的一个。甑皮岩位于桂林市南郊独山西南麓，因山体形似当地居民的甑锅之盖而得此名。
21世纪的茂密林木，依然掩盖并保护着这个史前人类生活遗址的原有风貌。这个遗址对我内心的冲击，使我感到异常惊异。那是去年初冬的上午，许多中外考古学者在这里云集。我跟随一群考古人来到这里，这是会议中的一个安排，所有人都可以走进甑皮岩内的时光隧道里。我在自然堆积层次多达三十二层的时光隧道口徘徊，凉凉地吹着北风，脸上凉凉的，仿佛史前人类曾经凉凉的脸庞。我很诧异，因为我奇怪地看见了史前的甑皮岩人，不是幻象。
距今12000年至11000年间，从旧石器时代迈进新石器时代的一个部落，迁徙中带着他们的祖先早已懂得的用火文明、熟食文明来到这里。这里洞厅宽敞，洞内有河，洞外植物繁茂，最重要的是这里那里，还挂满了冰河后期气候变暖的成熟浆果。这些成熟的浆果，有红，有黄，有青，有的落在地上，有的挂在枝头。这时候的他们，已经懂得哪些浆果可吃，哪些浆果不能吃。他们采集熟透了的浆果品尝，好吃，心里感到幸福，就停留下来，住进甑皮岩。在岩里过起“打制石器，磨制骨器，钻穿蚌器，捏制陶器”的采集、狩猎的生活，繁衍生息，生生不已。
我不能断定，他们是不是从桂林史前人类的另一个家园——宝积岩遗址过来的那个部落。那个部落是现在桂林最早的先民，距今3万年，比甑皮岩人早2万年在桂林生活。我能肯定的是，这些被现代考古学家命名为“甑皮岩人”的人，后来断断续续，在甑皮岩住了5000年。他们把螺壳丢得到处都是，也把众多陆生、水生动物的骨头丢得到处都是。
这是一个有思想、有智慧的群体，这从他们留下的原始陶釜残片可以看出，他们极有可能是中国乃至世界最早烧造陶器的人群之一。这是一个性情快乐的群体，这从他们留下的陶器文饰中可以发现——绳纹、箭纹、席纹、篮纹等，都被他们或画或印弄到了陶器上。这是一个战斗不断的群体，他们头骨上永不愈合的伤口，就是最好的证据。
那时候的他们，对自己的父亲一无所知。其无知程度，就像我现在对外星人一无所知一样。男人被视作人的父亲，这是甑皮岩人一直没有的性觉醒。
这个没有的觉醒，意味着甑皮岩男人至死都没有认出自己孩子的面孔。也意味着他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是女人怀孕分娩，母子关系或母女关系固定，潜意识里就有了灵魂不灭的概念。活着的人，就将死者埋在身边，埋在洞里，让她看着自己的下一代长大成人，长成什么样子。
每天清晨，他们迎着晨曦出动，采集，狩猎，太阳下山回家，隐没在以母系血缘维系的甑皮岩人的家族温暖中。食肉后的动物皮毛被他们丢得满地都是，风干后摸上去竟然暖烘烘的。他们不傻，他们把动物皮毛披在身上，系在腰间，垫在屁股下，又柔软又舒服，浑身上下暖烘烘的。夜来万籁俱静，他们围火而眠，以便恢复体力。火光照着洞里的一切，也照着他们的脸庞和他们乱纷纷的头发。暗中窥视的兽类，由于火光明亮，未敢来袭。
清晨的火光渐渐暗了下去，甑皮岩人在这里住了1000年了。这时地球气候变暖，他们比过去更容易获取食物，梦想正在一个个得以实现。阳光下的他们，已经有时间漫步闲荡，有时间搓捏草绳，甚至有闲情逸致用缠绳木棍在陶器的表面滚压出深浅不一的美丽绳纹，用细腻的技法在陶器的口沿下划出深深的箭头纹样。最重要的是，他们在这个千年中制作的陶器，烧成火候已经接近完美，已经完全可以适应他们日常生活的实用要求。每逢春回大地，他们都要为祖先选择这里作为人生的避风港而陶醉。
距今10000年至9000年间，采集中依然将树上的许多叶子碰落，狩猎中又不时搅得动物嗷嗷叫的甑皮岩人，在这里又度过了一个千年。这个千年他们的生产、生活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白天出去，晚上归来，与家人团聚。
但是，他们比他们的先民更了解这里的环境，更熟悉这里的环境，生产、生活经验也更丰富，更有控制事物的能力了。他们制作的骨器中有了富有杀伤力的倒钩骨鱼镖，有了缝制衣物用的轻巧骨针，陶器表面还有了象征经纬编织术的席纹和篮纹。骨鱼镖、骨针、席纹和篮纹，一同站在10000年前的人类文明史上，那是怎样的概念？
假若你见过渔民捕鱼，那就不妨设想一下一个骨鱼镖插上木棍的样子，此刻你就会惊喜地看见，万年前的甑皮岩人走进河中、快乐追鱼的场景。可是，鱼太狡猾了，他们的手根本就没有办法捉住水中游来游去的鱼。于是有聪明的人异想天开，拿起动物的骨头磨制起来。当他终于磨出可以把鱼叉住的骨鱼镖时，甑皮岩人也就有了新的能量来源——鱼。
席纹、篮纹的出现更加不得了啦，这表明甑皮岩人也许已经掌握了令人热血沸腾的经纬编织术。经纬编织术的发明对于未来人类的影响，那是不可估量的丰碑。不信你瞧瞧你身上的衣服、裤子，哪件不是经纬编织术的美好展示？
骨针则使人满怀幸福地憧憬，人，将可以穿上用树叶或兽皮缝制的披肩、衣裳与裙子了……草叶裙和兽皮裙子的世界如此美丽。轻轻地闭上眼睛，你完全可以想象一个甑皮岩人在阳光下，用植物纤维缝制皮草裙子的样子，她的手里拥有一根令人缅想不尽的骨针。你还可以想象第一次穿着兽皮缝制衣服的甑皮岩人，彼此打量对方身上的老虎皮、豹子皮和鹿皮时的热闹场景，多么喜悦。你甚至可以想象一个甑皮岩人对另一个甑皮岩人打着手势的样子，“哎——请你过来一下，帮我把这只虎皮剥出来。”一个人应声而来，用蚌刀剥下那张虎皮，献给手拿骨针的那个女人。对于他的辛勤劳动，这个女人给了他一份什么样的奖赏？一条草皮裙子？一条虎皮裙子？还是一个美丽温柔的性爱之夜？
那时候的他们还没有语言，还不能用取悦对方的话语彼此赞美吧？但是，他们呜呜哇哇夸赞对方的热烈场面，山听见了，水听见了，太阳、月亮、星星都听见了。这是一种非常纯粹的赞美，这种赞美相当于自然的原色。因为对于自己的身体，朦朦胧胧地，他们已经开始感到了羞耻。
我在进入甑皮岩的时光隧道前，注意到从甑皮岩洞底流过的漓江，发出潺潺的水声。循声望去，见水清澈见底，相当干净。咦，万年前的漓江水，应该比现在还要干净吧？漓江水，可是以优美清澈闻名于世的水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