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揖唐转身,正色道:老师,你想那袁世凯,何许人也?他乃当代的曹操,当代的贾似道,当代的严嵩,当代的……那个谁,总之,古往今来所有的大奸臣全加一块,那就是袁世凯了。这样的乱世贼子,你猜他最害怕的,是何许人也?是革命党孙文吗?非也!是帝国列强吗?非也!是日本人吗?非也!是他的老婆吗?非也!夫乱臣贼子袁世凯,他天不怕,地不怕,天底下唯一让他害怕的,就是老师你呀。老师你可否知道,那袁世凯连晚上睡觉做梦,都在咬牙切齿,一心想杀掉老师而后快。可老师你学究天人,独步天下,袁世凯他不敢动手啊。
说到这里,王揖唐陡然提高声音:老师啊,那袁世凯想杀你而又不敢杀,就如曹阿瞒对祢正平,所以不敢者,是不愿千秋万代后承受杀士之名矣!所以那奸雄袁世凯,布下了险恶圈套,他不亲自下令杀你,却故意将你软禁于此,撩拨起你的火气,让你自己绝食。老师绝食而死,那是老师你自己想死,正中奸雄袁世凯下怀,徒然令亲者痛而仇者快,于己何益?我哭,是哭我的老师竟然如此愚蠢,中了袁世凯的奸计,绝食寻死而不自知,这是何等悲催啊……悲催,真是太悲催了,呜呜……
王揖唐一番话,只说得章太炎潸潸泪下,汗流浃背。他仔细一想,对呀,王揖唐说得对呀。我若是自己把自己饿死了,跟人家袁世凯有什么关系?我怎么这么缺心眼啊?我应该活着,活着才能够给袁世凯添堵,让他一想到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就哭都哭不出声来。
对,就这么办!
当即章太炎大吼道:来人,给老爷拿肘子来,老爷我饿了!
外边的宪兵们一片忙乱,纷纷往厨房奔跑,给章太炎老先生蒸肘子。王揖唐则哈哈大笑,回去跟袁世凯交差去了。
12他比表妹还要疯
王揖唐走后,章太炎老先生最得意的弟子黄侃跑来了。
说起黄侃其人,实乃天生妖孽,让世间无数学子,为之欲疯欲狂。早年间,章太炎老先生东渡日本,矢志推翻清政府,以挽救中国于危亡,当时生活环境极为恶劣,老先生居于斗室,一星烛火,几本残书,几日里才啃几口燕麦饼干,却仍然坚持斗争。
这一天,老先生正在斗室之中,捧着书卷,啃着燕麦饼干斗争着,忽然间就听哗啦啦啦,一道浊黄的液体,自天而降,漫洒于老先生头上。章太炎老先生将手指拿到鼻翼间一闻,嗯,腥臊腥臊的,此乃人尿也。
人尿怎么从天上洒下来了?
章太炎老先生恍然大悟,是有那缺德的人,站在楼上往下撒尿。老先生怒不可遏,指着楼上破口大骂。就见一个年轻人,从楼上直冲下来,指着章太炎的鼻头回骂,意思是自己非常有学问,往章太炎老先生头上撒尿,实乃你章太炎的荣幸之事,你乱骂可不对。
太炎老先生被气得两眼冒火,他本有章疯子之称,居然碰上一个比他还疯的人,当下两人就对骂起来,一边骂一边绞尽脑汁掉书袋,一定要骂出学问来,才不负“国学大师”之称。两人骂到最后,太炎老先生越骂越勇,越骂越有灵感,对方却因为年轻,终于败下阵来,并说:老先生,你学问比我深,比我会骂人,我黄侃心服口服,愿拜你为师。
说罢,黄侃跪下磕头,成为了章太炎老先生座下大弟子,也是最有出息的弟子。
然而学问害人啊,尤其是遇到黄侃先生这种学问与人品成反比的异类,那更是害死人不偿命。
早年间,黄侃有个表妹,叫黄绍兰,是当时有名的女才子。黄侃跑了去追求她,黄绍兰说:表哥啊,你有没有搞错?你是有老婆的人啊,现在又没有和老婆离婚,怎么安置我啊?
黄侃笑曰:表妹休怕,我有一招妙计。咱们俩啊,一起去办结婚证,结婚证上呢,不写我的真名,写个假名。这样的话,我老婆就不会知道。等我和她离了婚呢,咱们再恢复真名,你看如何?
小表妹黄绍兰傻啊,就信了表哥的话,让黄侃用假名和她领了结婚证。婚后两人浓情蜜意,不在话下。却说有一天早晨黄侃起床,对小表妹黄绍兰说:表妹啊,你在床上等着,我去趟洗手间就来。说了这话他就出了门,此后再也没回来。
新婚之际,丈夫不翼而飞,黄绍兰心里那个纳闷啊,就到处寻找。终于听说丈夫早就去了北京女子师大,又和一名温柔的苏州女孩结婚了。黄绍兰惊讶地追到北京,要求黄侃解释,可黄侃却说:表妹啊,你有没有搞错,你的结婚证上,写的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跟我又没关系,你怎么来找我呢?
听黄侃这么一说,小表妹黄绍兰一下子就疯掉了。
没办法不疯啊,你说黄侃这干出来的是人事吗?
但黄侃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不对,表妹爱疯就去疯,他比表妹还要疯,就跑来找老师章太炎摆龙门阵。到了地方,发现章太炎穷极无聊,专以戏弄看管他的宪兵警察为乐事。他命令这些宪兵警察,对自己要称“大人”,对来宾也要称“大人”、“老爷”,逢年过节,还要进来磕头,如有违背,轻则罚跪,重则罚钱。
黄侃见了此事,大乐,可当他拿起筷子吃菜时,却皱起了眉头。
原来,黄侃先生第一爱美色,睡完提裤子就走,绝不负责。第二就是喜欢吃,可是章太炎老先生的这个厨子,水平太差了,于是他要求老先生立即发疯,不换个四川厨子,这疯病没个好。
无奈之下,戒严司令部只好为太炎老先生换了个厨子。
但那名被换掉的厨子却被激怒了,于是暗中捣鬼,把黄侃赶走了。此事又引发了太炎老先生的再一次绝食。
有章太炎、黄侃这俩疯子横卧京师,可想而知,袁世凯的日子是多么难过。但人性有一个重要特点,就是不肯吸取教训。按说袁世凯遇到章太炎和黄侃,就应该知道这些国学大师是不可招惹的了。甭管男女,不分老少,碰到这些国学大师,神经必然分裂,精神必然失常。可袁世凯竟然脑子进水,又把另一位同等级别的国学大师王恺运,给弄到北京城来了。
13他的情商有点儿偏
说起王恺运其人,就不能不提到晚清史上一桩最神秘最神秘的悬疑事件。
早在咸丰十年,也就是公元1860年,正值洪秀全发起太平天国运动,搅得大清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咸丰皇帝为了摆平洪秀全,就任命曾国藩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驻扎在安徽祈门,以备用兵。
就在这一年,当时还是个帅仔的王恺运,专诚来找曾国藩,并在其军营中,逗留了三个月。
于是曾国藩的日记上,出现了这么两条怪异的记录。
第一条记录于七月十六日:傍夕与王壬秋久谈,夜不成寐。
第二条记录于八月初四:王壬秋来,与之久谈,夜极倦。
曾国藩的日记中,所提到的王壬秋,就是年龄比曾国藩小二十二岁的王恺运了。此前曾有无数史学家蹲在这个位置上,揪住头发光着脚板,茶不思饭不想,苦苦地瞎琢磨:这个王恺运,他到底和曾国藩说了些啥呀,把个曾国藩说得一夜夜失眠?
但这个问题,单凭史学家是破解不了的。这个问题必须由……由杂家来破解,因为答案并不在曾国藩的日记中,王恺运也偷偷地销毁了所有的文字资料。要想找到答案,你非得去另外一个地方,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啥地方呢?
诗人扎堆的哼哼唧唧之处。
如果你碰巧是个诗人,又或者有个喜欢读古诗的臭毛病,那么你迟早会读到这么一首怪诗,名字叫《湖南少年歌》,歌曰:
……
更有湘潭王先生,少年击剑学纵横。
游说诸侯成割据,东南带甲为连横。
曾胡欲顾咸相谢,先生笑起披衣下
……
这首诗,便是民国第一怪人、王恺运的门下弟子杨度所写。在诗中,杨度纵情讴歌了老师王恺运的不凡之学,并点明了王恺运游说曾国藩,用的就是纵横术。
啥玩意儿叫纵横术呢?
纵横术这个东西,说起来可是有年头了。早在战国年间,就有十家学说,在这十家中纵横家榜上有名。纵横术这个东西,用现在的语言来表达,就是策划,难听点儿叫忽悠。但忽悠也得有忽悠的本钱。战国年间,大纵横家苏秦,两手空空,单凭一张嘴巴,就说得列国纷纷点头,尽数将相印交付,于是苏秦以一介布衣身份而佩六国相印,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的千秋绝响,也让无数的书呆子,坐在屋子里发傻发呆,唉,要是人人都那么容易被忽悠,该多好啊。
古书上有个故事,说是有个纵横界人士,出门去忽悠,结果非但没有忽悠成功,反而让人打了个半死,送回家来。别人都在同情他时,这老兄却伸出舌头,问人家:我的舌头在不在?对方回答:还在。纵横家哈哈大笑:舌头还在就行,有舌头在此,不愁忽悠不住他们。
所以说,凡古之纵横家,必须要有超凡的情商,加上超凡的智商,再加上超凡的思想与知识,这些玩意儿少了一个也不行。试想,你空着两只手,对别人瞎掰一气,立即让人把他的钱给你,在这个过程中,情商智商思想加知识,少一样人家也是不买账的。
如此说来,王恺运既然专攻纵横之术,那情商应该是超高了?
这个……好像是恰恰相反。
实际上,王恺运的情商,是不适宜用高或低这种观念来表述的。他的情商须得用窄或宽这两个计量指标。意思就是说,王恺运的个人情商,和公众的认知并不在一个磁道上,说偏离也不对,总归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让你无法言述。
纵横家王恺运入京,带着他的上炕老妈子,周妈。
14国史馆的烂人
却说那王恺运,游说曾国藩不果之后,忽然间心灰意冷,曰:以有用之身,涉无尽之境,劳形役物,达士所嗤;乃自矜夸,诚为谬矣!于是年方盛季的王恺运,一念菩提,就此归隐。
这一隐,就是近六十年,此时的王恺运,在学问上的追求,已经是越钻越深,可谓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有了学问,干点儿啥呢?王恺运想,要不就把端茶倒水的老妈子周妈,给那个什么了吧……于是王恺运扑上前去,不由分说,将端茶倒水的周妈按倒,从此,民国士林一段闹心的佳话,就这样郁闷地流传开来。
搞了老妈子,王恺运非常有成就感,就到处传扬,生怕别人不知道。此后,不管他到哪儿,周妈是一定要带上的。别人心里别扭,于是王恺运就解释说:这个周妈啊,乃吾之棉鞋大被,岂有一个离身之理?
此番入京,周妈自然是形影不离。沿途早有地方军政长官迎接,迎请大儒王恺运入席,王恺运则带着周妈翩然而至,两人紧挨着坐在酒桌旁,你捏我大腿一把,我掐你屁股一下,直看得对面的军政长官们,哭笑不得。
就这样一路招摇,终于来到了北京。袁世凯派了车来,接王恺运去大总统府面谈。进入新华门的时候,王恺运指着“新华门”三字,失声问道:庶莫是新莽门吗?
莽,王莽的莽。王恺运的意思是说,袁世凯,你要学王莽当皇帝,是不是啊?
然后王恺运为大总统府拟了一副对联。
上联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
下联是:总而言之,统而言之。
横批:旁观者清。
这副对联的意思是说,民国总统袁世凯,不是个东西。
不是就不是吧,这谁也没办法。于是王恺运和袁世凯闲扯过后,就出任了民国国使馆馆长。国史馆开业了,大家商量写民国史。王恺运在一边听得别扭,就搂着棉鞋大被周妈,问:民国这才成立两年,有个屁历史要写啊?
可是,大家不写史,扎堆在国史馆又干什么呢?
于是,国史馆的研究人员们就开会讨论这事儿,没有历史可写,大家该干点儿啥呢?最后还是王恺运最优秀的弟子、国史馆编修宋育仁,把这个问题给研究出来了。他说:这个事儿不对啊,咱们是写历史的,可民国太短,没得写,要写只能写前清,可是清朝已经灭亡了,除非咱们现在立即恢复帝制,还政于清室,让爱新觉罗一家再出来做皇帝,那咱们才有历史可写。诸位老师,你们看我这个研究思路对头不对头?
对头,对头,太对头了。国史馆的研究人员如梦方醒:果然是思路决定出路啊,赶紧,别耽误了,马上给政府写信,要求还政于清室,重新恢复帝制。
公开信写好了,大家纷纷签名,王恺运的签名在前面,下面就是得意弟子宋育仁。没想到这封书信递上去,登时引发了国民一片大哗。大家普遍认为国史馆这帮老学究脑子进水,大家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好不容易才推翻帝制,国史馆这可好,居然想着复辟。
群议汹汹,要求严惩国史馆那帮烂人。
一追查,发现此事是编修宋育仁脑壳进水,捣鼓出来的。于是有司将惩治方案递交袁世凯审批,方案上说:……(宋育仁)议论荒谬,精神瞀乱,应遣回原籍,发交地方官察看。
袁世凯把“应遣回原籍”改为“劝回原籍休养”,并给宋育仁送去三千大洋。于是宋育仁八面威风地坐着马车,出京而行。未及汉口,早有北洋大将段芝贵,派了八抬大轿,将宋育仁恭抬回府。
15棉鞋大被老妈子
宋育仁虽然把事情搞砸了,结果却是风光无限,出尽了风头,这让他的老师王恺运,看得既羡慕又嫉妒。
正所谓名士风流,说起那王恺运来,他之所以大肆张扬棉鞋大被周妈,目的说透了真的很简单,就是想弄点儿话题出来,让自己出出风头。用现在的话说就叫话题营销,恶性炒作。那年月,有本事的人太多太多,不添点儿恶炒的材料,本事再大也难以成为新闻焦点。
所以宋育仁一战成名,名传天下,让王恺运内心极是安慰,认为终究是自己的弟子,有一套,有一手。随后王恺运就陷入了消沉低迷的状态之中,学生已经出够了风头,轮到了自己这个老师,是不是更需要一些创意呢?
有了,王恺运脑中灵光一闪,想出来个花样,遂写了个辞呈,公开发表,然后抱着周妈,拂衣而行,飘然归去。
果不其然,王恺运的这封辞呈公示出来后,顿时天下大哗,人民群众奔走相告,说起这事儿来无不是满脸的惊骇,而后是捧腹大笑。
那么王恺运的辞呈,又是怎么写的呢?何以会引起如此轰动的效果?
……呈为帷簿不修,妇女干政,无益史馆,有玷官箴,应行自请处分,祈罢免本,兼各职事……
王恺运的这段话,意思是说: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你们知道我的棉鞋大被周妈吧?听说过她吧?那个女人啊,真的是不好惹啊,太不像话了。自打我当上了国史馆馆长,她就自任国史馆人力资源总监,从此国史馆的人员安排,全由她一手遮天。凡是她认识的老乡,甭管什么文盲弱智,有一个算一个,她都安排到国史馆来当研究员。我不答应吧,她就不当我的棉鞋大被了,不让我穿不让我盖,不让穿盖哪儿能行啊,这个不行的,一定要穿要盖。可穿盖了她,她就给你胡来。现在的我实在是盖亦忧不盖亦忧,家事国事,两难全啊。所以我琢磨着,不如辞职算了,我辞了职,周妈还能再往国史馆安排文盲吗?估计不大可能了吧……
总而言之,在人类辞职史上,王恺运的这封辞职信,终于达到了一个高峰,彻底抢了被软禁于北京的章太炎老先生的风头,以至于章太炎不得不放下自己的事,来追捧王恺运,以重量级粉丝的身份,表态说:
湘绮此呈,表面则嬉笑怒骂,内意则钩心斗角。不意八十老翁,狡猾如此。如周妈者,真湘绮老人之护身符也。
周妈,一个善良淳朴的劳动妇女,就是这样走入历史的。
这一些离奇古怪的事情,都堆到了袁世凯的案头。当时袁世凯连连摇头,说:这搞什么搞嘛,没办法搞了,那个什么君主立宪制,先算了吧。
帝制的列车,就在章太炎并王恺运这两个邪门人物的恶搞之下,不得不轰然刹车。